第228章 一位刀客

刘纪老了。

对于这个世道,他一直都看得很清。遥想当初,他也是青年才俊,年少轻狂,尚未及冠便早早得道,一境武夫,却作个书生模样,快活远游。

袖里有用不完的银两,身边有数不尽的小娘。

他行侠仗义,风流快意。多少个夜里,他醉在柳巷,风月无边。姑娘们都争着要他,他也乐得如此,常眠温床。

十九那年,他才慢悠悠踏上归途。

建业刘郎,及冠正要开始他新的篇章。可他回到建业时,刘家已经没了。

刘鸿慌了。

他四下打听,但兜里的银钱此时失灵了般,屡屡被拒。过往世交叔伯都是缄默着让他离开。

无处可去的刘鸿宿醉酒家,却无心风月。他没有离开建业,他要查清家中发生的一切!但是日日买醉的他如何能找到真相呢?

家中并无亲属给他托梦,连日烂醉的结果,只是荷包渐空,头昏脑涨。

这日他花光了银钱,被拒绝赊账的酒家赶了去。

鬼使神差地,他摸到了建业的一处勾栏。他在此并无熟人,也未曾当过哪位姑娘的恩客。但从前的风光经历使他认为这里的姑娘,都爱他的面貌。

他又被扔了出来。换做自己有力气的时候,这些泼皮无赖那是一拳一个。他躺在地上,泪水淌了一地。他便这般睡着了。

夜里被凉意惊醒,勾栏里亮堂堂的。勾栏外边的小茶馆上,便有许多姑娘在吹拉弹唱招揽生意。她们都是上了年纪,容貌不再,只得在门口拉拉活。

刘鸿强打精神,拍了拍身上的灰,一如往常阔气模样走了进去。很快他便与门前的姑娘们攀谈了起来,门口的姑娘虽老,但胜在不用进去,不会被午间的泼皮认出来,且不用动辄给赏钱。

他聊着天,便很自然地吃起勾栏备下的瓜果和茶水。期间也有几个长得歪瓜裂枣或是囊中羞涩的男人领走了几个姑娘。

嗯,长得丑的就是歪瓜裂枣,长得正常的就是囊中羞涩。

待到夜深,门口支的小茶摊纱灯里的蜡烛都要燃尽了,几个歪妓还坐在门前等客。茶博士也是日日在的,与她们相熟,也不好赶人,就抱着个暖壶哈欠连天。

老姑娘都自备了红烛,但见状还是一块凑了几文钱找茶博士买了一支蜡烛点上,等那迟客。又发娇声唱那俚曲小词,显得时辰尚早,有那热闹气氛。可唱着唱着,脸上的笑颜便也消失了,声音渐渐凄楚。

茶博士终于开口,“姐姐们都回吧,今夜不会有人来了。”

刘鸿坐在那,瓜果吃了茶喝了,风一吹,脑袋也清醒了。麻木了许久的内心,忽然有些无措。剩下的歪妓都看着他,这是她们今夜最后的希望了。

当然也有不看他的,兴许是瞧出他的穷酸,只是同为沦落人,便也没说什么。

他哆嗦着,招呼了一个身形还显纤瘦的老妓去了。

这个时间,门口的龟公已不唱名。他先前拉着老妓,到了那昏暗的巷口,便成了老姑娘拉他。茫茫然的,他也只得跟着,不知没带回客的妓女又是如何光景。

“公子是何方人士?”

“便是建业的。”

“奴家看来不象。”

“哦?”

“公子身有贵气,分明是富贵人家,却又荷包羞涩,应不是建业的。”

刘鸿有些气恼,心想我是可怜你才拉了你来,你却来嘲笑我。

那姑娘又自顾说起话,“奴家也不指望公子掏银钱,许多天未有客了。奴只盼着今夜你在此歇息,明日方走。躲一顿好打。”

落魄公子心火顿消,原来根本没指望我付钱啊。看来老鸨对这些歪妓果然苛刻。

“公子自歇息吧,奴家困了,这便睡了。你要想做什么的话,也自便罢...”她自解了衣带。

脑中灵光一闪,他道,“我有些歇不着,姐姐陪我说说话。”

老姑娘已经躺了下去,抱紧了身子。

“公子有什么想谈的?”

“我这样睡一夜无妨,姐姐明日如何向老鸨交差?”

她叹着气,“攒了些碎银,够对付一下。”

“既有碎银,为何不脱离这里,去过安生日子?”

“总不够赎身的。”她侧过身子,看着刘鸿的俊脸,“赎了身我这妇人又能做什么呢?无家可归,无处可去。哪来的什么安生日子。”

刘鸿舔了舔唇,“可这样过也不是办法呢,姐姐的积蓄又够装几晚呢...”

“人人都是如此,又有什么奈何。公子如果只是想拿我们这些风尘女子说笑,不奉陪了。”

“其实我是来探亲的哩,可是到了这里才发现,建业刘家怎么没了?”刘鸿终于无话可说了。

老妓不无唏嘘道,“那公子打道回府便是,这刘家是彻底完了。”

“怎么完的?”

“姐姐不便说?”

从袖里摸出一块玉珏,看了又看。刘鸿走到姑娘近前,递出了玉珏。

“姐姐小声些便是。”

于是女子附耳轻声道来,刘鸿听得浑身发抖。

这是一个并不罕见的故事,世家子弟一向飞扬跋扈,吴国的世家又要以孙家为最。

孙家子弟飞扬跋扈,看上了休沐日随父亲去寺里烧香的妹妹,随后便是色欲熏心的侵犯。父亲虽在官面上有些面子,但一听姓孙,俱是哑了。

匹夫一怒,血溅三尺。老父一怒,便将整个家都葬送了。

那夜之后,刘鸿多方打探,得知那人不过是孙家一支系子弟,便欲寻仇。他没有带女子走,歪妓太多,哪里救得过来呢?

终于在一日抓到机会,那狗贼与一女子在庙中私会。刘鸿拔刀便斩。区区凡夫,登时死的不能再死了。那女子回过神来却大声叫喊,招来了一位一境的武夫。

刘鸿一路逃窜,得知那女子是世家女,与那混账有婚约在身。女子的家族和孙家都派人追杀他,他不后悔,但也唯有逃命。

建业翩翩公子刘鸿自此从世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边陲小镇上的镖客,刘纪。

他戒酒修道,娶妻生子,一步步打拼出家业,而今儿孙满堂。家中却没有人习武修道成才,年过八十,自知大限将至,散了钱财,四处打点关系,最终找到了楼荒。

“我不要银子,我不缺这些东西。看得出来你活不了多久了,来为我做事吧。你家既没有珍宝也没有横财,要庇护也只是一句话的事。”

老武夫坐在山头的坟边,又醉一场。

抱着三块石碑,老眼浑浊。

他最后一遍回忆往事。平生最无奈的是,即便痛恨世家,更痛恨孙家到骨子里。依然不得不攀附那样的权贵,寻求一份身后家中无事。

他甚至不敢给家里留下关于当年往事的只言片语。平平安安,便好极。

他睁开眼,提起了陪伴多年的朴刀。

“楼大人让你来的?走吧,我随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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