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白驹过隙

天宝十三载夏,剑南留后李宓进攻南诏,丧师十万,宰相杨国忠隐匿不报,唐玄宗被蒙鼓里尤不知。

天宝十四载冬,节度使安禄山起兵叛乱,史称“安史之乱”。

在大唐盛世趋于动荡的岁月中,唐玄宗疲于奔命。一年前在边陲南疆发生的那场惨绝人寰的征战,早被这些始作俑者遗忘于脑后。

又是一年八月十五。

点苍山斜阳峰麓,来来往往许多人行走在山道上,冯十一也夹在其中,她走得甚快,脚步轻盈,身段婀娜,与她相比,走在其身后的冯一步伐沉缓,颇显老态,每走一步,身后披散着的如雪长发随之摇曳,一如苍山峰顶皑皑积雪般引人瞩目。

沿途不时有百姓见着,纷纷朝她下跪,口中念念有词,诚心叩拜。每逢此时,冯一总是面带微笑,随和的将那些膜拜她的百姓扶起。

红颜白发,她的身体在这两年中急剧衰败,已是大不如前,覆盖在她身上的不止这满头白发,还有那挥散不去的垂暮死气。其实两年前,若非满盒胭脂如鲜血般染红了一池碧水,谁又能在风雨交加的夜晚在西洱河底,准确的找到她呢?而早在那一天,她本就赢弱的身子便彻底淘空了。

也许,是李宓,不愿见她追随他于地下……所以奇迹般的给了她一线生机,不让她轻易死去……而她,也的确不能轻易去死,因为,必须有人留在这个世上延续他未能完成的心愿!

幽幽的叹口气,转身已不见了冯十一,冯一正觉奇怪,忽听不远处一阵娇叱,叮叮当当的居然夹杂了一片兵刃相交声。她急赶几步,只见山道间冯十一纵横跳跃,正与一蓬头的乞丐斗在一处。

冯一武功虽已不济,但眼光仍在,看得片刻,忽然叫道:“十一,住手!”冯十一边打边叫道:“大姐,他就是那个害死慕容徵的刘勉旃啊!咱们可不能再放他逃脱了!”说话间,刘勉旃已然体力不支,一掌被十一击中胸口,手中长剑把持不住飞了出去,吋得钉在了一棵大树树干上。

刘勉旃呼呼的喘着粗气,坐在地上,梗着脖子,混赖道:“不错!是我又如何?有种的你就快些将我杀了!”

冯一走近些,见他衣衫褴褛,乱发如茅,脸上胡须丛生,一双眼又惊又惧,哪里还有当年那个英俊少年的傲气?不由冷笑道:“你的胳膊怎么断了?”

刘勉旃气呼呼的道:“多问什么?还不是你的老相好李宓给弄断的!哼,他虽然死了,你却劳师动众,愚弄当地百姓给他建什么将军庙!呸,真不要脸,真是做了□还要立牌坊……”未等他说完,冯十一已然愤起掴了他一巴掌。

冯一冷道:“百姓爱做什么事是他们的自由,你且问问他们,看你死后,他们愿不愿意给你建庙堂供奉你!十一,将他拿了,咱们上山去!”

冯十一答应了,点了刘勉旃的穴道,随手将他像小鸡似的提在手里,一路上了斜阳峰。

冯一自打将军庙建好以来,还是头一次到这里来,只见四周景物分外熟悉,依稀还是当年与李宓两人一起藏身的那个洞穴之地,只是那处洞穴已换成了一座巍峨庙宇。

冯一触景生情,目中不禁隐含泪光。

冯十一似乎知道姐姐心里在想什么,于是笑着打岔道:“姐,不进去看看么?”

将军庙坐西朝东,依山而建,气势雄伟。庙为三进房,第一进是门楼,上题“唐李公之庙”五个大字,第二进是八字楼,第三进才是大殿,面宽五开间,总宽六丈。殿内塑像最大的为李宓像,左右塑侍从,再左右分别塑伽兰和达摩,接下来是六副将塑像。

殿内香雾缭绕,信男善女们在李宓神像前烧香膜拜,十分虔诚。冯一见殿上坐像身着朝服,慈祥之中带着一丝威严,神情宛如李宓在生,心中隐隐作痛,双手合十,拜道:“肃穆庙堂上,深沉节制雄。遂令感激士,得建非常功。鼓行天海外,转战蛮夷中。长驱大浪破,急击群山空。饷道忽已远,县军垂欲穷。野食掘田鼠,晡餐兼僰僮。收兵到亭候,拓地弥西东。泸水夜可涉,交州今始通。归来长安道,召见甘泉宫……归来长安道,召见甘泉宫!李宓啊,你临终心中仍记挂着要回长安,只是这些年长安大乱,这甘泉宫已为他人所占,你是回不去了……你就留在这里做白族百姓的本主神可好?你若是觉着孤单寂寞,也不用发愁,因为过不了多久,我便会来陪你了……”

刘勉旃在一旁嗤之以鼻的冷笑,冯十一看不惯他的模样,狠狠的揍了他两拳。冯一拜祭完李宓,冷眼乜了眼他,刘勉旃只觉得她的目光冷得就如同一把锐利的刀子,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冯一道:“把他提到左殿去!”刘勉旃不明所以,冯十一冷笑三声,将他直接拎到左边一间殿阁,只见里头香火鼎盛,里头赫然供奉着财神。

冯十一甩手将他扔进殿内,冯一屏退进香乡民,将殿门阖上,刘勉旃一颗心突突直跳,嚷道:“你们……你们要做什么?”冯一厉喝道:“抬起你的狗眼,好好看看这上头是谁!?”刘勉旃惊愕的抬头,这才发现原来头顶的财神像十分之眼熟,居然与裁云剑慕容徵的神容样貌隐有七八分酷似,这一惊吓不小,直将他吓出一身冷汗。

自打两年前他将慕容徵骗去阳苴咩城受死后,他为了躲避昆仑师兄们的追查,不敢在江湖上走动,整日躲在点苍山十九峰中徘徊,过着茹毛饮血般的野人生活。他惊惶不安的躲了两年,实在熬不下去了,最近才冒险下山乞讨过活。因为怕被人认出来,他连武功也丝毫不敢显露,当真成了惊弓之鸟,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将他吓得半死。

此时陡然间见到慕容徵神像,更是将他吓得魂飞魄散,趴在地上,对着神情连连磕头,拜道:“我错了!我错了!我知错了……”他原以为冯一今日定会将他千刀万剐,以慰慕容徵在天之灵,然而冯一只是冷眼旁观,看到他额头磕得鲜血淋漓,甚为不耐的大手一挥,道:“我不愿让你脏血污了这财神殿,十一,你叫人把他遣送回昆仑,我想阮绩韬自会对他有所处置!”

刘勉旃虽然怕死,但更怕见到从小抚育教导自己的掌教师兄,不由惨叫一声,一口气转不过来,竟昏厥了过去。

冯一再不理会他的死活,径自出门,冯一担心她的身体,急忙追出门叫道:“大姐,你不跟我回去,还要去哪?”冯一恍若未闻,在妹子的呼喊声中大步走下山去。

两年前的战场之地,如今已是面目全非,再也找寻不到一丝硝烟的气息。冯一沿着唐军当年行军的路线一点一点往龙尾关走去。

当年死伤最为惨重的古道边,此时已多了一座高高的石头坟茔,这浩大的工程显然才刚刚动工不久,无数的壮丁劳力在监军的督促下,正卖力的修葺着这座旷世的巨大坟茔。

这是数月前,当凤伽异作为南诏国副王,完整的由父亲那里将政权接手过来,在真正意义上统治了整个南诏国之后,冯一向他提出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请求——收敛唐军十万战死将士的骸骨,为他们修葺一座战士冢!

冯一站在远处观望了好一会儿,那边的监军认出了她,忙恭恭敬敬的将她迎了过去。冯一见那墓冢前竖起的高大石碑上雕刻着七个篆文大字:“大唐天宝战士冢”!不觉面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她立在碑前,伸手抚摩光滑的大理石碑身,犹如一位慈爱的母亲在抚慰着自己的孩子。

蓦地,她抬起右手食指,运气于指,指落碑身,石碑上的粉末随着她的指力簌簌落下,一首风骨傲存的祭文顿时在她指下应运而生:

“唐将南征以闻捷,可怜枯骨卧黄昏,惟有苍山公道雪,年年披白吊忠魂。”

写完这二十八个字后,冯一含笑站在碑前,静静的凝视着动也不动,那监军见她脸上笑容古怪,便小心翼翼的问道:“阿姑,这些汉字是什么意思?”

冯一尚未回答,她的身体突然脱力,崩溃似的仰天倒了下去。

山道的另一边,冯十一正发疯般奔了过来,哑声叫喊,通彻心肺:“大姐——姐——”

冯一倒下时,冯十一只来得及冲到她面前,冯一的右手仍是僵硬的高举着,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冯十一抱住她已经失去生气的身躯,痛哭道:“姐啊——你不能死啊,你还没去看过将军庙的右殿呢……你不知道,村民们给你建了座娘娘殿,说要让你生生世世和李将军在一起呢……姐!大姐……大姐——”

点苍山玉局峰顶,那朵孤单的望夫云再一次悄然升起,上下飘动,若盼若顾,西洱河平静的水面上渐渐泛起涟漪,风吹皱了满湖的碧水,似乎又在轻声叙述一个古老而美丽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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