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九章 胸邪多阴毒

转眼之间,腊月将尽,瑞雪丰年,除夕即至,嘉昭十四年即将走完历程。

东西两府年味愈发浓重,贾家在京各处老亲世交,如往年一般纷纷上门走动。

只是今年到府年节拜会之人,比往年来的更齐全,人气也比往年更鼎沸些。

荣国府自贾代善过世,逐年黯淡的权贵气势,似乎再一次彰显棱角分明的轮廓……。

究其原因,是贾门上代爵主故去,敕造荣国府换了天日,出了位一体双爵的家主。

神京各家高门都久闻贾琮大名,知道这位少年家主,不是他父亲那样的纨绔之人。

虽不过近舞象之年,但诸般卓绝事迹,早已闻名遐迩。

皆认为他承袭荣国世爵,神京贾家已由原先日渐颓废,必定要焕发中兴之相。

上回贾琮圣旨册封荣国爵,已在神京世家贵勋之中,掀起不小风波,使得荣国府宾客盈门,沸沸扬扬。

但同时神京各大世家,也不无观望审视之意。

因但凡世家大族,都知家门起伏盛衰,一向都是新贵易立,旧势难去。

贾琮虽奉旨承爵,但是他的二叔贾政依旧在堂,且贾政还是上代贾家府主,居荣国正溯荣禧堂。

在旁人的眼中,荣国府接下去难免会出一场叔侄相争,为了权势家业,明争暗斗的戏码。

可是事实却大大出人意料。

贾琮承袭荣国爵,不到十日时间,贾政夫妇仍擅居荣禧堂不迁。

谁也没有想到这样一件门内之事,却招来朝廷四大官衙联名弹劾,跟风景从的官员更是数量惊人。

荣国二房贾政夫妇,在礼部和宗人府连袂上门之后,仓皇急促中搬离荣禧堂,甚至还要搬出荣国府

形势如此奇峰陡转,令所有旁观好戏的勋贵高门,一时之间皆有瞠目结舌之状。

人人都知贾琮虽然少年卓绝,但他在朝廷之上,还不至于有这么大的号召力。

之后官场便传出消息,当日都察院雍州道御史孙守正,为弹劾贾政擅居荣禧堂不法的第一人。

孙守正不过是个从七品御史,他甚至没有当庭弹劾的资格。

就是这样一份不起眼的弹劾奏章,经过通政司、司礼监重重传递,才能到了圣上御前。

却偏偏就引起当今圣上关注,圣上对贾政霸居荣禧堂之事,不置可否,却对赞赏孙守正清正敢言、恪守礼道。

圣上还因此破格给孙守正加恩大考,晋升一级为正七品御史,此事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才有了后来四部官衙联名弹劾,掀起叔侄礼道正溯之争的偌大风波。

但凡贵勋高门,诗书官宦,为保自身富贵长久,都会深究朝局跌宕根由。

这会子哪个还看不出,这份风波的归根结底,不过是圣心所向。

那四部高官不过是从孙守正身上,把准了圣上的脉搏,以此迎合圣心,附翼呐喊摇旗罢了。

贾琮能少年封爵,是因为他文武卓绝。能一体双爵是他机缘巧合,颇有福缘。

但如此得到当今圣上站位扶助,那便是实打实的简在帝心,皇恩厚重!

再想想贾琮如今才多大年岁,更加让人觉得前途不可限量,如今他继承荣国爵位,神京贾家中兴之兆已稳如泰山。

也因为这样的深层原由,年节走动拜访的勋贵官宦之流,其贵亲高朋盈门的喧闹,竟不亚于贾琮袭爵时道贺的盛况。

不过年节之前走动,以各家勋贵高宦内眷为主,各家男客多半会在除夕后上门贺岁。

所以,这几日贾母的荣庆堂,几乎日日贵妇满座,香风熏人,钗簪宝光,云鬓锦裙,好不热闹。

贾母私下揣测对比,觉得今日年节前高朋走动盛况,竟比往年都要高昂许多。

贾母一辈子就爱富贵享受,最得意的荣耀体面,自然对荣庆堂里红火辉煌的场景,十分受用。

不过贾母心中知道,今年更胜往昔的原因,多半还是东府的那个孙子,为贾家招揽的人气。

俗话说的好,东边日出西边雨,墙内栽花墙外香。

贾母想到贾琮的风光,又想到宝玉的落魄、贾琏的落难,心中多少有些遗憾。

不过她终归是个高乐享受的性子,这少许阴霾郁闷,只是心中打转了片刻,便被抛之脑后。

很快就沉浸在各家贵妇众星捧月的欢愉中……。

而这些年节走动的贵勋高门太太、媳妇们,许多人还带了家中未出阁的小姐。

她们此举倒不是像以往那样,将贾琮当做东床猎物来算计。

自从上次贾琮闹出赐婚夺亲的偌大阵仗,这些高门贵妇也都看得清楚,贾琮威势日重,他的亲事宫中都留意,将来只怕也不出赐婚之仪。

他到了这个牌面,娶妻已不是老亲走动撮合,就能够轻易成事的,大抵也不用在这上面白费心思。

再说贾琮眼下正在父孝守制,三年之后才可成亲,但凡高门中有到及笄之女,怎么也赶不上他这趟了。

这些贵妇会带家中未出阁姑娘到访,究其原因,是出于另外一重打算。

高门贵勋笼络来往,合纵结势,免不了太太媳妇之间走动亲热,也不乏闺阁千金的手帕情义。

就像当年贾母在闺阁之时,就曾和同为高门妙龄的懿章皇太后,相互结为手帕之交,成了贾母一桩可以夸耀的往事。

当然,她这位手帕之交,不管是母仪天下,还是贵为皇太后,处事谨慎精明,不涉政事俗务,并没给贾母带来实惠,这是别题之话。

这些贵妇之所以带家中小姐拜访,是听说贾家威远伯对家中姊妹十分宠爱,在贾家姊妹中也很受爱戴喜欢。

她们还听说威远伯生母虽被追封诰命,但原本出身实在不显,曾经被贾史太夫人深为厌弃,因此威远伯和祖母并不太亲近。

如今,贾家东西两府能紧密连结,多半都是贾家那几位小姐,起到了粘合纽带的作用。

因此,各府贵妇带着家中闺阁到访,便是让她们和贾家几位小姐交好,这等内宅私谊之举,既显得亲切便利,又不张扬露骨。

内里却是拐弯交好贾家的少年家主,为高门之间多添一层亲密世交联系。

因此,这些日子年节女客走动,贾琮因男女回避的礼数,倒是很少出来见客。

迎春、黛玉、探春、惜春等人,却要时常出来陪客,多了不少古怪的忙碌。

王夫人自从荣禧堂搬去偏院,便气病卧床几日,说是都下不得床,其实没那么严重,不过是心中气不顺,和外头做个样子。

等到了年末,各家老亲纷纷上门拜会,荣庆堂里宾客盈盈,贾母便让人去叫王夫人一起见客。

虽然在儿子贾政搬离荣禧堂一事,自己儿媳表现出偏执少谋的秉性,让贾母对她多了些看不上。

但为了自己宠爱的幼子,在失去家主之位后,能继续在荣国府保持位份,还有老亲面前的脸面,贾母不得不让王夫人在荣庆堂露面。

好在贾琮虽是荣国之主,却并没有娶亲。

不然有荣国当家奶奶在位,荣庆堂上接待各家勋贵女眷,怎么都轮不到王夫人这偏房婶婶。

虽然作为贾琮嫡母的邢夫人也有这个名份,她倒是临老行了一次大运,居然能破天荒从东路院搬回荣国府。

只不过如今时过境迁,她已是寡妇失业,既不得贾母喜欢,又没有儿子撑腰,自然也就靠边站了。

王夫人得知贾母让她去荣庆堂见客,自然懂得老太太的用意,颇有喜出望外之感,病也立时好了,精神头也足了。

从此,每日早早梳洗装扮,到荣庆堂陪贾母待客。

王夫人只要进了荣庆堂,看到这满堂贵妇的荣盛场景,一颗已经晦暗的心,似乎瞬间就能舒展,像是又回到了执掌荣国家业的日子……。

每当看到堂上随长辈拜访贾母的闺阁千金,其中有几家姑娘,家世容貌都为上等,让王夫人颇为心动。

虽然她心中属意宝钗的血脉之亲,但她的宝玉如能得配高官贵勋之女,岂不是更加体面?

只是但凡上门的当家贵妇,哪个不是后宅里的人精,又有哪个不知王夫人如今处境,虽脸面上维持礼数,内里却不把她放眼里。

对王夫人间或提到的我们宝玉之类的话,没有哪家贵妇去接话茬,如今谁还不知宝玉那点底细,皇帝金口玉言,名声大得吓人……。

这些贵妇倒是时时提到贾琮,对着贾母死命夸赞,说老太太有福气,养了这么了得的孙子,当真是要羡慕死人。

类似的戏码,几乎在每日荣庆堂待客过程,都会照例发生几次,把王夫人磕碜郁闷到极点。

但即便是如此,她也要身受着,还要不时顺着话风赔笑,以尽宾主之道,不然连荣庆堂待客位份都没了,二房在贾家岂不是更落魄。

这日王夫人又代贾母送走了几家拜会的贵妇,心情郁郁出了荣庆堂。

可是脑子里似乎被魔音灌耳,不停盘旋那两个贵妇夸赞贾琮的刺耳声音:诗文才子,二元登科,文武双全……。

她带着丫鬟彩云,远远路过荣禧堂时,看到林之孝家的堂口吆喝指派,丫鬟婆子抬着许多家俱和古玩,正在频繁进出荣禧堂。

荣禧堂门口还站着个妙龄女子,上身穿烟松绿刺绣镶领翻毛长袄,藏青色绣玉兰花枝长裙。

乌黑柔亮的纂儿,上面插一支红宝翡翠步摇,秀美柔润的脸儿,在阳光映照下,娇弱犹如扶柳,绰约宛如芝兰,甚是亮眼夺目。

王夫人自然认得这是贾琮的丫鬟五儿,眉头不禁紧紧一皱。

娇柔俏美的五儿,不会让王夫人有丝毫赏心悦目的感觉,更多的是难言的嫌恶。

她对身边彩云说道:“你去打听一下,她们在闹什么,青天白日在荣禧堂沸沸扬扬,像什么样子!”

彩云过去一会儿,快步回来说道:“太太,我刚问过林之孝家的,她说荣禧堂现在已空出来,琮三爷说不得那天就会入住。

她得了五儿姑娘的吩咐,正给堂中添补家俱摆设,还有诸般日常得用之物,让琮三爷住进去能舒适安稳。”

王夫人听了这话,几乎气得半死,一个下贱的厨役之女,如今居然能在荣国府当家做主,归置决定荣禧堂的布置陈设!

要知道荣禧堂可是荣国府正堂,位份比荣庆堂还要高上一等,以往这类事都是她才有资格去做,什么时候轮到一个下贱的奴才!

王夫人想到当年厨房的柳嫂曾动了心思,想将独女五儿弄到宝玉房里应差,企图想攀自己宝玉的高枝。

当时自己就很看不惯,这死丫头竟生了几分黛玉的模样,这才及时阻拦下来,又顺势把这丫头打发给贾琮当丫鬟。

也省得这生的妖媚的东西,去祸害自己宝玉,再没想到才过去几年,竟让这死丫头修炼成了精。

王夫人心中懊悔,只怪自己当日太过慈悲,居然昏了头,把这样的女子给贾琮做丫鬟。

当日就应该把这贱丫头随意配了外院小厮,哪里会有今日她在府上做妖拿大的可恨。

王夫人虽心中气愤不平,但她如今的情形,还真没名义去训斥五儿,不然招惹到她背后的主子,只怕又要生出不自在。

那小子一向都是软硬不吃的货,而且听说他很宠这个五儿……。

王夫人这几日在荣庆堂上,所有的到访女客,都在夸赞那小子了得,自己的宝玉原本是荣国府的凤凰,如今却无人问津。

那小子身边一个毛丫头,能可以在府上作威作福,想到这些,心中羞愤无休止的翻腾,但她还有什么办法呢?

如今她在贾家唯一的依仗,就是儿子宝玉,除了指望他,王夫人还能再指望哪个。

她想到这些,便转头往宝玉院里走去。

等王夫人到了宝玉院里,袭人正在房里做针线,见王夫人直入正房,她人毕竟老道些,看出太太脸色不太好看。

她想到最近府上的事情,对太太的打压的有些狠了,太太心中正极不自在,如今这份脸色过来,不禁有些惴惴不安。

王夫人见宝玉没出来相见,便皱眉问道:“宝玉怎么不见人影,又去了那里闲逛,你们日常也不劝着点。”

袭人见王夫人话中隐含戾气,心中不由生出警惕。

说道:“今天老太太那边来的几家贵勋夫人,其中两家都带了门中小姐过来拜会,老太太让二姑娘、林姑娘、三姑娘带人去逛园子。

如今客人刚走,三位姑娘一时没回东府,眼下都在三姑娘房里闲坐,宝二爷得了信就去和姊妹们说话了。”

王夫人一听这话,心中有些不满,自己的儿子自己还不清楚,他那里是去找姊妹们说话,他是特地去找林丫头说话才是真。

王夫人十分清楚,儿子宝玉对黛玉那点心思。

可恨那林丫头如今日日进出东府,挑唆着三丫头只对那小子亲近奉承,对自己的宝玉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当真是可恶至极。

她一个丧母的不祥之身,如果不是老太太格外怜惜,就凭着她那娇弱多病的身子,那里还能活到今天,如今只怕连骨头都化了……。

王夫人一下想起方才荣禧堂门口,那个娇弱俏美的五儿,长得就和黛玉颇为神似,也是这般恶心作耗,心中更是生出一股邪火。

她对袭人沉声说道:“去把麝月、秋纹、碧痕都叫进来,我有话说!”

麝月等人得了袭人的叫唤,都有些不安的进了房间,都察觉到王夫人脸色不善,各自低头侍立。

王夫人沉声说道:“你们几个都是服侍宝玉的大丫鬟,宝玉日常坐卧行走都是你们看顾,最近府上出了不少事情,你们也都清楚。

我眼下唯一能指望的就是宝玉,我把他交到你们手上,一定要尽心服侍,不能出一点差错,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

你们尽心服侍,我自然都不会亏待,将来或出去或留下,我都会给你们一个好前程。

但是有一桩,你们如果做事散漫,不能一心一意,让宝玉闹出了事情,我可是不会饶的!”

袭人等丫鬟一听王夫人这番话,心中都微微一冷,虽然这些话未出恶言,但其中的严厉和要挟已不言而喻。

其中意思不外乎是说,她们那个如不尽心服侍宝玉,让宝玉生出什么差错,轻者拉去外院随便配个小厮,重者只要一顿家杖就打死了账。

王夫人一番话说完,又严声问道:“最近宝玉起居读书,院子里一干人等,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袭人首先说道:“二爷最近都极好,并没有不妥的举止。”

王夫人又看向麝月,麝月微微一哆嗦,说道:“宝二爷都很好,事事很顺当,每日吃睡都听我们劝,没有不妥。”

王夫人见她们两个众口一词,微微皱眉,又看向秋纹和碧痕。

碧痕心中害怕,低着头根本不敢看王夫人。

秋纹却两眼微微放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王夫人不满的斥责道:”有什么话就说,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

她突然想到方才袭人麝月的回复,心中不由一动,说道:“你们都出去,秋纹留下。”

袭人脸色低垂,只是柔和的回了一句是,一旁的麝月脸色微微一变,心中生出深深的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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