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府,贾琮院。
年前接连下了几天雪,空气变得愈发湿冷。
这日一早,射进琉璃窗格的光线,带着黄灿灿的光晕,预示着晴阳天气的到来。
卯时将尽,贾琮便起了身,掀开床帐时发出响声,睡在侧榻的晴雯便一骨碌起身。
倒是睡得警省,只不过拿手掩口,一连打了两个哈欠。
晴雯动作利落的下了床,穿着朱红对襟小衣,朱红绸面裤子,秀美纤巧的脚丫上拖着双红缎拖鞋,走动灵巧婀娜,像一团跳动的火苗。
清晨的冰寒让她打了个哆嗦,拿了件绯红绣花长袄胡乱套在身上,麻利的拢了拢头发,便上来伺候贾琮梳洗。
贾琮笑道:“明知道自己贪睡,如今又不缺人手,值夜这种事不做也罢,你还不如多睡会儿。”
晴雯麻利的帮贾琮穿衣系带,又把他按到妆镜前面梳头,小嘴利索的说道:“呦,三爷是看到我烦了不成,就想五儿、英莲在你跟前转悠。
我哪里比她们差了,三爷不喜欢,我就越要在跟前转悠,即便讨嫌也要露个脸,省的你都忘了有我这人。”
自从贾琮被加了荣国爵,两府之间的联系,比以前变得紧密,很多事情变得不一样,晴雯也生出些莫名的危机感。
她本就是争强好胜的性子,但这些年她跟了贾琮后,日子过得平顺,四下里风平浪静。
芷芍和五儿都是性子宽厚,能包容她的急脾气,英莲更是娇憨的软乎性子,谁遇上她都像撞进了棉花。
因此,晴雯的爆炭脾气,被潜移默化磨平许多,小姑娘被削去了一半火气,思绪也比以前绵密,常会一个人瞎琢磨。
如今三爷得了西府,身边的姊妹似乎都有些不同。
芷芍从小陪着三爷长大,最得三爷看重,她是不敢比的。
五儿比她细密谨慎,比她更会体贴人,一向得三爷欢心,如今被三爷派去西府管家,心里也器重得很。
只是晴雯有自知之明,以自己这急脾气,就算三爷让自己去管家,自己必定要弄的一团糟。
好像最讨巧的还是英莲这丫头,如今三爷忙着应试春闱,每天读书的时间最长,管书房的英莲,才是和三爷泡一起时间最长的。
但是英莲管书房这事,晴雯也是羡慕不来的。
三爷即便在书房读一天书,英莲也能傻子一样陪一天,坐在那里不是写字就是看书,乐此不疲,连门都不带出的,也不嫌屁股疼。
所以管书房这事,给了晴雯她也做不来,她又不是英莲那样的书呆子。
如今她只管着贾琮的针线活,除了夏冬两季要多为贾琮赶制新衣,平时有些无所事事一样。
因做针线不是了不得的本事,虽别人没她做的好,但几乎人人都会做。
像是二姑娘这样的,现在管家事情多,但是隔上一段时间,也会给三爷做双鞋,或做件衣裳。
到了逢年过节,连三姑娘都会给三爷做些针线,作为应节之礼,也就是林姑娘是外亲,需要避讳,才没怎么给三爷做针线。
如此种种,让晴雯对自己的重要性,产生浓重的怀疑,光针线活好似乎不顶用。
难道还能是自己长得好,可这院子里哪个又长得不好……。
于是晴雯天生要强性子便开始作祟。
日常值夜、梳洗、穿衣等丫鬟日常之事,她都是毫不放松,就想着贾琮面前露脸讨喜。
她为了值好夜,连早上赖床的习惯都改了,也算有上进心了……。
可三爷都不在意她这么上进,还拿她赖床贪睡做话头,巴不得她不要值夜。
听着怎么都不像好话,他哪里是体惜自己,简直就是寒碜自己吗……。
晴雯想到这些,心情郁郁的,拿着梳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梳发。
贾琮并不知她那一肚子小心思,从穿衣镜中看到她红衣如火,更增娇艳灵动,一双美眸略有红丝,必定是没睡足。
笑道:“那个说你讨人嫌,一定是刚瞎的,我不喜欢你吗,我可没说过,”
晴雯性情爽利,心中不藏事,但凡高兴难过,都像是点过的炮仗,来得快去得也快。
刚才还有些患得患失,如今听了贾琮这些话,心中便泛出欢喜,很利索的帮贾琮整理好头发。
甜甜一笑:“三爷这话说得好溜,必定是对每个丫鬟都这么哄过的。”
这时房门推开,五儿端着了一铜盆热水进来,笑道:“三爷又拿什么好话哄你,说了也让我听听稀罕。”
晴雯琼鼻微微一皱,笑道:“好话只说一次,说多了不灵,可不能被你听了去。”
她一边笑着,一边更细心的帮贾琮盘好发髻,别上发簪,对着镜子来回看了一遍,觉得满意了才收拾自己梳洗。
等到自己梳洗完毕,又收拾贾琮床上的被褥,搬到屋外游廊上悬挂,等太阳正头出来,再摆到院子中晾晒,去一去数日下雪的湿气。
五儿将拧过热水毛巾递过来,贾琮接过问道:“这几日西府的事都还妥当?”
五儿回道:“都还顺利,东路院那边改建,这几日就能好,二奶奶和老太太说过,让二房一部分丫鬟婆子年前先搬过去。
一是能整理好房子花园,二是先进去住一住,好蓄一蓄人气,过了年二老爷和二太太就好搬进去。
论理三姑娘和宝二爷都要搬到东路院。
但宝二爷去求了老太太,老太太也发了话,在东路院给宝二爷留院子,但日常还让他住西府,老太太好时常叫他过来说话。”
贾琮自然知道宝玉为什么要留在西府,当然不是为了孝顺老太太,只不过为了便于和姊妹们亲近。
自己父母都搬去了东路院,即便出于孝道,他也不该和贾母提这样的话头。
他被宗人府下文训斥,还被贾政打得半死,好像这一切都不足让他醒悟,大概这一辈子他也醒不了了……。
五儿又说道:“昨天日落的时候,袭人派了小丫鬟,到二奶奶这边传话,说宝二爷房里的小红,因为做事出了差错,惹恼了二太太。
昨儿已经被二太太撵出去,说下个月她的月例就不用列支了。”
贾琮听了心中一跳,问道:“那个小红看起做事机灵,怎么突然就被二太太撵出去,知道是什么缘故吗?”
五儿回道:“二奶奶也说这个小红不错,也奇怪怎么被二太太撵出去了,所以让平儿姐姐去打听缘故。
只是昨天时间晚了,平儿姐姐来不及去打听,我天没黑就回了东府,所以还不得知其中缘故。”
五儿见贾琮皱眉思索,似乎这个小红让三爷有些在意。
但是五儿心里也能感觉出,三爷对她的在意,并不是那种在意……。
五儿想到贾琮经常摸自己的手,借故亲近自己,小脸莫名一红。
她定了定神,说道:“荣禧堂空置出来,我已让林之孝家的填补家具摆设,里面都归置好了,三爷有空过去看一下,看是不是合你心意。”
贾琮笑道:“你觉得合心意就行了,何必还让我去看,那地方我日常也不会去住。”
五儿娇嗔道:“三爷,这话也就关起门来说说,可不能让人听了去,不然还以为我这个丫鬟拿大,连荣禧堂的事都自己做主。”
贾琮笑道:“你才去了西府几日,就变得这么谨慎起来,难道还有人辖制你不成。”
五儿微笑道:“原先我们在东府,只是你和二姑娘当家,怎么便利些都没事情。
如今西府却是不同的,毕竟还有老太太和二老爷这些长辈在,多少总要有些礼数顾忌。
我私下听了二奶奶和平儿姐姐说起,二太太对三爷承袭荣国爵位家业,心里是极不愿意的,这里头总是多一层担忧。
三爷日常做的都是大事,实在不好为了家宅的小事劳神。
三爷既让我去西府做事,我总要在细巧之处,帮三爷多看着些,让三爷免去一些话头,省的让人抓住把柄编排你。”
贾琮见她明眸婉转,眉眼如画,娇弱俏美,神情认真,心中所想事事帮自己打算,忍不住一阵心动。
他伸手捋了捋五儿鬓边的秀发,笑道:“你如今这般细心妥帖,愈发像个管家娘子了。”
五儿俏脸发红,咬了咬薄唇,说道:“三爷又说顽话,有什么管家娘子,我只是个奴才丫鬟,没有这个命,也不敢巴望这个福气。”
贾琮微笑道:“这世上哪里有人生来是什么命,一辈子就该是什么命,如果都是这样,我如今还在东路院熬苦日子呢。
当年我和芷芍拿不到月例银子,养伤吃饭都成了难题,还多亏你在厨房接济我们,你的好处我可都还记得呢。”
五儿听了这话,想到当年旧事,心中一阵颤动,脱口而出道:“就算三爷如今还在东路院受苦,五儿也愿意伺候三爷!”
贾琮笑着牵着五儿的手,说道:“你这话我可记住了,我们去看看你布置的荣禧堂。”
两人走到门口,贾琮突然想道:“薛家二老爷来看望老太太,送了些礼物,老太太让回一些礼数,等下你问问二嫂,该怎么张罗……。”
两人刚走出正房,走廊上晾晒被褥的晴雯,立刻转回了目光。
回头看着两人的背影,跺了一下脚,不服气的说道:“我就说了,你必是每个丫头都哄,果然没错!”
大周宫城,乾阳宫,东暖阁。
阁中的地龙火墙,散发着温融的热力,嘉昭帝只穿了件圆领单裳长袍,举止灵便,显得十分轻松写意。
但是跪在御案前的中年人,从寒冷侧骨的宫外进来,身上还穿着熊裘短袄,被暖阁中的热气一冲,浑身已冒了一层热汗。
但是御驾在前,他是不敢表现出半分不适。
此时,暖阁中伺候的宫女和太监都已屏退,除了嘉昭帝和随侍在侧的郭霖,就只有这御前叩礼的中年人。
嘉昭帝看了一眼额头冒汗的中年人,说道:“郭霖,给薛远赐座,宽衣。”
郭霖连忙搬过一个绣墩,跪着地上的薛远连忙谢过嘉昭帝,宽去身上的熊皮短袄,等到在绣墩上就坐,才觉身上松快了许多。
此时,正让五儿给薛远准备回礼的贾琮,估计做梦都不会想到,一个只在内务府挂虚衔的远疆游商,居然有资格入皇帝的冬暖阁奏对。
嘉昭帝淡淡说道:“薛远,算起来朕和你也有很多年没见了。”
薛远躬首回道:“启禀圣上,臣上次有幸面君,已经是嘉昭七年的事情。”
嘉昭帝问道:“当年你奉了朕的密诏,带领宫中秘卫,远赴莽荒远疆,追剿吴王余孽,也算劳苦功高。
当初你带走三十名宫中秘卫,如今还有剩下几人?”
薛远从绣墩上起身,躬身行礼回道:“启奏圣上,这些年共有十一人战死,二人病亡,他们的家人都由臣行商所得豢养。”
嘉昭帝叹道:“他们都是国之英士,等会儿你把名字报给郭霖,朕会下秘谕,重金抚恤他们的家眷。
虽然你每年都发回奏报,但毕竟没有当面询问来的清楚,朕得知你今年北上神京,向内务府述职核帐,这才特召你入宫奏对。
朕且问你,最近四五年时间,你发回的奏报,却再无吴孽追绞斩获,到底是何原因?”
薛远心中微微凛然,沉声回道:“启奏圣上,十五年前神京之乱,吴王率两千叛军精锐,冲破九门,驰援落凤坡离宫。
但叛军入德州境内,听闻落凤坡上宫破人亡,叛军陷于朝廷大军围困,就此涣散逃窜……。
这些人都是吴王麾下精兵强将,虽个个勇武过人,却不懂江湖隐遁之法。
但他们也知道内陆之地,关卡重重,重兵云集,所以都往商贸繁盛的沿海之地逃窜。
因此,刚开始十年,臣携带子女家眷,以四处游商,掩人耳目,从德州为起点,沿海南下搜索。
每每发现踪迹,便凭圣上秘谕,调动当地卫军衙兵协助绞杀,常有斩获,当年宫中秘卫战死者,也都是在那些年殉职。
四年前,臣最后一次追查到吴孽踪迹,是在安南之地,之后吴孽的行踪突然变得诡异,难寻踪迹。
臣以为必定是他们逃窜多年,开始摸索出更隐蔽的藏匿之道,也有可能得到外力相助,这才变得悄无声息。
但臣未放弃在远疆之地搜寻,几年下来仍一无所获。
今年春末,臣携带子女,游商西海沿子,在当地意外探知消息,金陵之地出现吴孽痕迹。
臣便急速返回,于今年秋到达金陵,当时金陵城爆发卫军大案,城内四处多有混乱,臣虽多方查探,但未寻获吴孽踪迹。
依臣推断,大概在四五年前,吴孽残余势力可能发生变故,促使他们从逃窜远疆之地,渐渐隐匿收拢力量,极可能向内陆流窜。
这也是臣这几年在运疆毫无斩获的原因。”
嘉昭帝听了薛远的奏报,双眉紧锁,当年他因吴王之乱,而登上九五至尊之位,奇绝深险,其中多少不可言说之事。
这些年嘉昭帝心中最大的忌讳,便是当年余孽,灭而不绝,隐遁深渊,死灰复燃。
因此,自从他登基之后,便在正统官衙之外,网罗了不少像薛远这样的人物,配以密卫死士,分多路追缴吴王余孽。
从薛远的奏报中,他察觉到两个主要信息,四五年前薛远追剿的势力,发生重要变故;促使其从远疆收拢触角,有向内陆回笼的痕迹。
嘉昭帝沉声说道:“薛远,既日起你不需再去远疆行走,只在内陆各州行商,查探余孽踪迹。
朕知道你这十多年,十分辛劳,且卓有功勋,只要此事了结,朕便赐你正经官勋之位,让你可以恢复薛门先祖荣耀!”
薛远听了嘉昭帝这话,脸上神情振奋,说道:“臣必定鞠躬尽瘁,不负圣上所望。”
嘉昭帝突然问道:“薛远,你也是金陵人,可曾听说过十几年前,金陵有一位颇有名气的西柳先生?”
薛远听到这话,脸色微微一动,说道:“臣年轻时听过此人的名头,但并为见过此人,居所此人学究天人,是个博学之士。
但是十几年此人就销声匿迹,再也没人知道他的下落。”
嘉昭帝又问道:“朕听说十五年前,此人突然扬帆出海,不知所踪,这些年你在远疆海外行走,有没有听到他的传闻?”
薛远回道:“启禀圣上,臣在海外从没有听说此人的消息。”
嘉昭帝思索片刻,才脸色温的说道:“退下吧,去和内务府述职核账,事毕之后,尽快回南探查吴孽踪迹!”
嘉昭帝看着薛远远去的背影,对郭霖说道:“朕当初派出的几路人马,以薛远最有手段,数年来屡有斩获。
但是这几年却突然毫无建树,朕希望是这些余孽已消却匪心,或尽数老病绝灭,那便是最好。
如果他们只是暂时蛰伏,一旦卷土重来,必定要棘手的。
薛远这几日在神京,可有什么举动?”
郭霖回道:“启禀圣上,薛远到京之后,曾与翰林院梅瑾林来往密切。
他们二人是金陵同乡故交,薛远之女和梅瑾林之子,年龄相仿,两家有议亲之意。
薛远还曾看望寄居荣国府的薛家长嫂,趁便拜访荣国太夫人,还和威远伯贾琮相谈甚欢,并无什么异常之处。”
薛远走在宽阔的宫道上,忍不住回头眺望身后高大的乾阳宫,在旁人眼里巍峨壮丽的宫阙,在他的眼里却像是噬人的狂兽。
十五年前他随兄长至内务府公干,因为人机变明锐,被当时的内务府总管大臣赏识,竟将他举荐给刚登上龙位的圣上。
后来,他自然清楚,哪位内务府总管大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他本想以此依附,恢复祖宗荣光,可如今却已骑虎难下,行走生死边缘,或许当日接下这惊天之事,便已没有回头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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