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序(二十)
洞开的窗上掩着半截竹篾,几上一尊鎏金博山炉中升腾起烟气袅袅。无头无脑的风撞进来,将烟四散击碎,待风无影,紧绷成一线直直的升入半空中。
青白的烟虽细,却顽强有力,如因坐在一边儿看烟,竟看入了神。
闲闲挽着袖子,露出匀婷的一截儿手臂。她低着头站在几前插花,小小一方窄口瓶倒叫她摆弄的错落有致。
“看什么呢,”闲闲一边儿用剪刀修剪枝叶一边儿问如因,“是不是在屋里关的时间太久了?怎么连个炉子都能看大半天。”
如因其他的伤口都已经拆了带,只有一双腕子还包的严严实实。她擡擡手指那些烟:“殿下您瞧,这些烟看久了,还真看出些蓬勃的生命力来。不声不响却不屈不挠的。”
闲闲忍不住发笑:“你如今跟哥哥越来越像了,你们两个一张嘴就是一套一套的,听的人直发晕。”
如因叫说红了脸:“殿下这是哪里话……”
闲闲知道憋在屋里的烦闷,于是又开始絮絮跟她说话:“释柔姐姐前几天来信,说刚出了月子。小格格满了月还未起名,特意来求旨让皇额涅赐名。”
进京这么久,如因还未见过齐释柔。她是保和殿大学士齐松照跟敬仪大长公主的独女,出生时封朝平郡主,自小一直养在太上皇后膝下。
如因去岁冬日里入京的时候她便有了身孕,听闻这一胎孕相不太好,所以齐释柔大多数时间都在自己的郡主府上养身安胎。
临到热河前京中来信,报说朝平郡主平安産女,不知不觉间一晃竟一个多月过去了,如因不仅感慨时间过得可真快。
如因问:“太上皇后给小格格赐了什么名?”
闲闲说:“听闻小格格是夜半降生,所以闺名赐了‘月照’二字。小格格论序应封‘多罗格格’,封爵的诏书连着赐名的懿旨今早一道发回京里去了。”
“月照,”如因来回呢喃念了两声,“真是个好名字。”
闲闲却有些忧心:“自从释柔姐姐怀孕之后身子就不太好,听闻月照生下来也格外孱弱些。皇额涅放心不下,今早还特意让萦香姑姑跟着一道回京去照看了,我这里也七上八下,但愿月照身子康健长大,别出什么岔子才好。”
大长公主的事儿,如因也略微知道些:“郡主不容易,只愿将来能顺遂。”
闲闲点头:“谁说不是呢,释柔姐姐还不到半岁就离了额涅,长到这么大,也只跟姑爸见过几回。”她颇有些愤愤,“要我说,姑爸忒硬的心肠了,好好地一家人,何至于此。”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如因劝她,“您也得看开些。”
闲闲撂了剪刀,退后两步欣赏自己插的花,笑说:“你这话说的,跟姑爸同我说的一模一样,说不定你们两个能投缘。等将来你跟哥哥完婚,叫他带你去见见姑爸,姑爸一定喜欢你。”
如因可真是惊惶,直接从炕上弹起来跪下:“殿下慎言!”
闲闲一怔,旋即大笑伸手去拽她:“这里又没外人,怕什么?再说我说的难道不对?你不信就且等着瞧,我看的分明,等将来哥哥迟早得从大齐门把你正儿八经迎进坤宁宫里去。”
如因被她拽起来,还未站稳又听见她这么一通肆无忌惮的话劈头盖脸砸过来,唬的她心脏狂跳,只想扑过去捂闲闲的嘴:“我的好殿下,好公主,好主子,您可不能再这样说了,您再这么说下去,是非逼着奴才找根绳自己吊死!”
兰隅端着药进来,只听见如因一句要‘吊死’。她吓了一大跳,声儿都变了:“主子!主子!”两眼直勾勾盯住如因,好似下一秒她就真要从窗户上跳下去。
闲闲乐的直拍手:“瞧瞧,也不知道咱们两个是谁口无遮拦。”她又指兰隅,“这个丫头好,忠心耿耿的,我喜欢。”
如因撇撇嘴,话中似乎另有深意:“是,她确实忠心耿耿,只是不知道她的忠心现如今有几个。”
闲闲笑一笑:“你甭管一共有几个,反正这里头有你的一个就足够了。”
采庸也跟着兰隅进来,见闲闲插完了花,忙上前给她理袖净手。
兰隅叫如因说了个红脸,低着头诺诺的端着药过来。漆盘上放了一盏青花瓷碗,一盅玉容膏,另外还有一小盘点心。
“主子,”兰隅将药碗端给如因,“这个得趁热喝。”
又酸又苦的味道直刺而来,如因忍不住皱着眉毛捏鼻子,别过脸去:“等会等会,等会再喝。”
兰隅哄她:“您别怕,这可是最后一碗了。等这碗药喝完,您往后就不必再喝了,只需要天天抹点儿药膏就行。”
如因这才觉得松了口气,接过药碗又确认一遍:“真是最后一碗了?”
兰隅点点头:“真的。”
她又端了盘里的点心:“您一口气喝下去,接着吃些点心,准保您觉不着一点儿苦。”
闲闲的眼睛在点心上转了一圈儿,问如因:“这点心,瞧着像是京里的样儿。”
这位公主可不是旁人,在吃喝玩乐上精的像个猴儿。想瞒过她的眼睛,这不大可能。
如因含含糊糊应了一声,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干脆仰头朝嘴里灌药。
真苦啊,如因忍不住浑身打个寒颤。
一碗药喝下去,如因忍不住俯身干呕。兰隅赶紧端水给她漱口,又忙不叠给她往嘴里塞点心。
如因好不容易顺过一口气来,眼里尽是激出来的泪花。她拽出帕子来擦:“太苦了。”
闲闲擦干净手也坐到她身边,自己捏了块点心放进嘴里:“良药苦口,”她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口齿不清,“好吃好吃,我就说卧高台的点心比寻常的都更好吃些,当初告诉晏清哥哥他还不信。”
提起恪亲王,闲闲又盯着兰隅来了兴致:“他为什么管你叫大苹果?”闲闲疑惑,“你看着也不像苹果啊?”
兰隅扭扭捏捏的低头,自己也觉着丢脸:“奴才头一回见王爷的时候不认得他,还跟他吵了一架。他觉着奴才生气起来脸憋的通红,跟一只大苹果一样,所以……所以就这么叫了。”
“哈哈哈哈!!!”闲闲笑得嘹亮,兰隅的脸越来越红。
如因止住闲闲的笑:“殿下您发发善心可别再笑了,您要是再笑下去,奴才真怕兰隅要钻地缝了。”
兰隅低着头不敢擡,取了玉容膏给如因敷药。
腕子上的绷带一圈一圈解开,里面的皮肉被长久的包裹着,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粉红色。
闲闲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直嚷着吓人:“好好地姑娘家,真是受了罪。”
如因低头细看,有一些伤口里面已经有了新生的嫩肉,不过大片的伤口依旧骇人的敞着口子,不知道还有没有可能恢复原状。
兰隅用一根玉柄缓缓给她上药,清凉凉的感觉掩盖住伤口中的隐痛。
如因看她上药,自己忽的想起刚刚西行热河那天,在皇帝的御辇上,他说她腕子好看,只是太空。
如因心中苦笑,不知这算不算一语成谶 —— 如今她的腕子上可不空了,严严实实全包着药布。
往后估计也不会空了,满满当当尽是疤痕。
她叹一口气,似是在为自己身上的疤痕惋惜,又似是在庆幸,庆幸她只是受了伤,熊口之下还能捡回一条命。
她也庆幸上天终归还是眷顾自己,肯再给她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
等兰隅上好了药,又重新取了干净的药布给她裹上。闲闲在一边儿看了很久,半天才说出一句:“如因,你真受苦了。”
如因低头看兰隅绑药布,声儿又轻又低:“没什么苦不苦。他没事就好。”
闲闲忽然觉得鼻头有些发酸。她眨眨眼,眼眶中湿湿润润的。
闲闲自认为不是个情感细腻的姑娘,所以对自己霎那间的反应感到惊诧,而后又有些感慨。人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可她幸运,跟皇帝兄妹两个是帝后相爱的结晶。如今她长大,又能看见自己的哥哥延续这种幸福,怎么能不叫她动容。
闲闲看如因久久盯着自己的手腕,知道她心里不好受,于是又跟她开始扯闲篇:“马上快到中秋了,你这回救驾有功,少不得得在宴上给你设个席位。我一个人急得很,那个沈丛霁又实在话不投机,不如我提前跟内务府说一声,叫他们把你的位子安排在我周围,你同我说话解解闷,可好?”
如因也不推辞,若是中秋宴,就是宫宴。她没经过这样的场合,也惧怕醇郡王趁乱对她下手,倒还不如跟着公主。
“好,”她笑,“奴才先谢过殿下。”
闲闲摆手:“你在外边儿守规矩我不管,可四下无人的时候就甭‘殿下奴才’的了。我没那么多讲究,咱们自己说话随意一些就成。”
“欸,”如因应了,又说,“奴才……哦,我,我还是叫您殿下吧,您是长公主,我若直呼您的闺名实在不成体统,我自己先过不去自己心里这个坎儿。”
闲闲说也是:“虽说我比你大几岁,只是你叫我姐姐也不合适,说不准再过多久我就得改口称‘嫂嫂’,”她看如因的脸瞬间又涨红一片,不忍再打趣她,只笑两声说,“殿下就殿下吧,随你意。”
“什么嫂嫂?”男人的声音在外面高高扬起,尾调上扬,是独一份儿的轻狂恣意,“看来本王这一趟来对了,能听见些女孩儿们之间的私房话。”
闲闲随手拿了桌上点心朝迈步进来的恪亲王掷过去:“哪儿都有你。”
恪亲王眼疾手快接了那块点心,也不恼,颇为自来熟的自己进来坐在对面玫瑰圈椅里,将点心扔进嘴里,悠然翘起二郎腿:“唔,卧高台的点心?好吃!”
他边嚼边眺闲闲:“你行,得了好点心不知道给哥哥我送一份儿,若是今日我不来烟雨楼,只怕还吃不上你的点心。”
闲闲啐他:“这可不是我买的,我沾如因的光。”
恪亲王有些惊讶:“看不出来春掌柜还是个吃家?京师热河离得虽不太远,不过这三伏的天儿,难为你还专程回去买口点心。”
如因知道这些点心不过是打了恪亲王的幌子,只是她有意想要捉弄他,想看看他会如何应付。
如因故作懵懵然:“王爷这是什么话,莫不是故意呲哒奴才?”
恪亲王叫她说的摸不着头脑:“什么?”
如因无奈状:“这点心不是您专程叫人去买回来的吗?万岁爷说您口馋嘴刁难伺候,天天都要命人从京中给您快马加鞭往这送新鲜的。天天有,却又不是天天都能吃得了这么多,天热吃不了,于是就每日再给御前呈些。只是他不爱甜,这才便宜了奴才。”
“口馋嘴刁难伺候?!”恪亲王就差从椅子上蹦起来,旋即,他又反应过来,打着哈哈立马转了口风,“是是,确实是,本王吃不惯这儿的东西,这趟回京也就这点心才入得了口。是本王买的,你瞧,本王事儿多,一下竟给忘了干净。”
“噗嗤”,闲闲先捂着嘴笑了出来,如因在一边儿也低着头笑,两人肩膀一抽一抽的,看着都觉得憋的辛苦。她俩一笑,恪亲王知道自己叫耍弄了,又气又笑,急的拍两下圈椅的扶手。
他清清嗓:“行了行了,说正事儿,本王这趟来是有要紧事要同春掌柜说。”
如因好不容易才止住笑意,用帕子掩着口:“您丶您说。”
恪亲王倒真的敛了脸上吊儿郎当的神情:“正好闲闲也在,免得我还得再去找你一趟。如因,你中毒一事还有围场遇险一事,万岁爷叫我来同你们两人透个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