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序(三十一)

玄序(三十一)

秋风渐起,路边山林已经漫上一层萧条的黄褐色。这时节原本不应该这么冷,可今年不知为何,比往年冷的更厉害些。官道上人不算多,一路往南也只遇上零星几辆马车。

长风窝在如因怀里似睡非睡,撑着眼皮看窗外的飞鸟:“姑姑,咱们这是去哪儿?”

这个问题一早上长风已经问了四五遍,他年纪小,压根儿记不住‘苏州’这两个字。

“苏州,咱们去苏州,”如因裹了裹他身上的薄毯,耐心一字一句教他,“苏州是姑姑的家乡,那里四季如春,处处都有水,你一定会喜欢。”

长风呢喃:“有水……可以划船吗?卓二叔前儿带我去山里坐了竹筏子,水很大,身上的衣裳都弄湿了,不过很好玩儿,还想再去一次。”

“可以划船呀,不过苏州的船跟这里的不太一样,船上会有船娘唱歌给你听。”

长风问:“都唱什么歌?姑姑会唱吗?”

“你闭上眼睛,姑姑唱给你听,”如因仍旧唱起那首吴侬童谣:“摇啊摇,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长风的眼皮逐渐发沉,很快便安稳睡去,胖乎乎的小脸窝在如因的臂弯里头,睡得香甜。

如因又抱了一会儿,见他睡熟方让马夫停了车,叫逾白去后头车上唤兰隅过来将长风抱到后头去。

她不大放心,又嘱咐兰隅:“天儿冷,多给他盖些,若是出了汗就别开窗,免得冻着他。”

兰隅应下来,仔细给长风盖好头脸,这才抱着他往后头车上去。

马车又开始朝前行,逾白手里握着书卷看如因:“阿姐,咱们这趟回苏州,将来还回来吗?”

如因反问他:“你还想回京吗?”

逾白顿了顿说:“我自己其实更想留在苏州,咱们家本就在苏州,根儿也在那儿,生意産业都在那儿,到了京城反倒像是浮萍,脚下没有根基。只是阿姐你……”

他没往下说,但如因知道他没能说出口的担忧:“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不用为我担心。”

逾白说一声是,眉宇间仍有忧色:“太上皇丶太上皇后还有长公主都已经离了热河往蒙古去了,咱们也回苏州去,万岁爷又同恪亲王闹的这样凶,往后……唉,其实我也很担心万岁爷。眼下宗亲和皇上之间的争端,其实本质还是齐人与汉人之间的拉锯。从太上皇时就仰仗汉臣,触了齐人王公旧臣的利益,长年累月积攒下来,这才有今日这种焦灼的局面。”

他在卓家念书大半年,人仿佛一下子成长了好几岁,朝中局势动荡,逾白也有很多自己的见解。

如因欣慰看他。当年还没有桌子高的小娃娃已经长大,宽厚的肩膀虽仍旧稚嫩,但已经能够承担风雨的侵袭。

眼下政局动荡,朝堂不安,他也如天下文人学子一样,对大齐有了自己的忧患,对朝政有了自己的见解。

如因说:“万岁爷会有办法的,他是个有宏图之志的明君,咱们要相信他。”

“这是自然,”逾白点头,“我只是觉得万岁爷不容易。原本我以为皇帝高坐金銮殿,过的是神仙一样的日子,一点烦恼忧愁也没有,但这几个月下来,我才发觉我错了,万岁爷才是世间最殚精竭虑之人。如此庞大的大齐,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需要他忧心操持,可偏偏还有人跳出来给他添堵,实在是令人不齿又无可奈何。”

逾白顿了顿,像是做了个艰难的决定,叫了一声“阿姐……”

如因定定看他:“想说什么就说。”

逾白咬了咬下唇:“我知道你叫我走仕途是为了我好,为了春家好。可阿姐,我书读得越多越发现,要想振兴大齐,想为主子爷分忧,不只有走仕途这一条路。走仕途,确实可以让咱们家脱胎换骨,可阿姐,人不能只看自己,咱们是大齐子民,更应该将眼光放的长远。”

如因隐约猜到了逾白想说什么。

“人只有发扬长处才能做出成绩,我读书虽行,可这毕竟不是我所擅长的课目,将来即便做官,我也没信心能做一个名留青史的好官,”逾白言辞切切,比从前更加沉稳妥当,“但阿姐,若我能接手家里的生意産业,我一定能行。大齐的兴旺不只依靠官员勤勉,士农工商各行各业全都兴盛才能实现国家兴旺。咱们自己家的名望同大齐的兴盛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沧海一粟,转瞬即逝的一点身外之物罢了。”

要说当初逾白石破天惊的说想要做生意让如因感觉震惊,那么现在这一番话说出口,如因只感到心服口服。

逾白长大了,说的都是对的。

每一只鸟都有属于自己的天,囚在笼中的鸟永远也不会快乐。

“阿姐放心,既然当初打定主意要参加院试,我一定会全力以赴温书准备。院试若成,我自当一心向上,认真钻研为官之道。可现下只想求阿姐应允,若是院试不成,就叫我学着接手家里的生意,别再强求其他。”

如因沉思了很久,最后悠悠道:“你大了,阿姐不能替你做一辈子的主。往后的路,你自己走。”

逾白大喜过望,连连拱手道:“逾白谢过阿姐!”

正说着,马夫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主子,后头好像有几人在追咱们。”

如因心中一紧,掀开车边帘子探头朝后望。

后面遥遥山路上确有几匹高头大马正在朝着他们的方向疾驰而来。

不过几息,那几匹马就已经离的很近。如因微微眯起眼睛想要看仔细,逾白已经从另一侧惊喜的喊道:“是万岁爷和卓家两位哥哥!”

为首的男人器宇轩昂,身上黑色的披风被吹起,露出两肩上金色的团龙。

不是皇帝还能是谁。

如因忙唤马夫停车,自己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不等马车停稳便敛了裙从马车上跳下来。

山路有细小的石块,如因一个趔趄,皇帝已经飞身下马过来接住她。

“您怎么来了?”如因一双眼睛明亮如星,有难以掩饰的意外和惊喜。

今早啓程的时候如因去辞行,皇帝正在跟工部商讨赈灾之事。原本夏日里头只有闽东干旱这一件心事,可闽东的事儿还没利索,浙江巡抚又奏报杭州宁波等地气候不大正常,温度骤降,上折子请旨是否要提前预备御寒物资。

皇帝繁忙,如因不想打搅,便没进去,也没让常旺通传,只跟常旺说自己这就带着逾白啓程回苏州,让他千万等到皇帝处理完政事再同他禀报。

这次分别是早已决定的,两人在心中预演过千万次。道不道别其实并不重要,彼此明白彼此的心就够了。

皇帝看着她,目光恋恋不舍,只碍于身边有人,嘴硬说:“一早晨忙乱,在宫里窝的难受,想着出来溜溜马,正巧遇上你的马车。”

旁边儿的卓家两兄弟忍不住偷笑,逾白强压笑意,冲皇帝拱手:“奴才给主子爷请安。卓家大哥回京了一趟,正好奴才还未同他道别,奴才先告退。”

几个人退出去老远,皇帝有些埋怨:“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就走?朕一散了事,听见常旺来说你早已经出宫,心得又急又慌,好歹让朕送送你。”

如因却说无妨:“您有要事,自然得以朝政为先。对了,王爷如何?”

皇帝叫她别惦记:“他好得很,不过十来日就又生龙活虎的。朕跟他面儿上已经是撕破了脸,素日里只靠福豆跟季全之间传递消息。你要走的事儿朕让季全知会了他,他叫你在苏州宽心,只管看着逾白好生准备考试,旁的不用操心。”

如因直说那就好那就好。

皇帝似乎不太满意:“马上遥隔千里,你不惦记朕,竟还有功夫操心他?”

如因看他这副样子心里只想笑,哪里能想到堂堂皇帝也会有这样吃醋生气的幼稚模样。她哄他:“人不都这样嘛,跟外人客气跟自己人随意。”

皇帝叫她说的心里熨帖,点点头:“理儿确实是这么个理儿。”

可立马他又板了脸:“往后回了苏州,不可乐不思蜀。平日里常给朕来信,你可记着了?”

如因点头:“记着了。”

皇帝伸臂抱她,在她耳边低语:“朕已经嘱咐季全,往后让他专门负责朕与你之间的信笺,切勿忘了朕,一定想着给朕来信。另外苏州那边朕也已经安排妥当,朕亲自选了卓家暗卫中最顶尖的十人暗中护卫春府,他们平日里隐匿,不会惹人耳目,一定会保证你们的安全。”

如因忍不住打趣儿:“季全堂堂御前太监,现如今倒成了鸿雁使者。”

皇帝闷笑:“等将来专封他个书信总管太监,让他名副其实。”

山风凉飒飒的吹过来,如因忍不住嘀咕:“今年年景不大正常,这还不到十月,怎么就这么冷了。”

皇帝沉吟:“闽东夏日里糟了旱,若是冬日里再有寒灾,可真是雪上加霜了。”

说到寒灾,皇帝忧思更重:“咱们这边都冷的如此厉害,想来北境只能比这里更冷,”他叹一口气,“今年冬天,恐怕不大好过。”

如因心疼,可又无奈。

帝王两个字不只代表至高无上的权力,更代表重若千钧的责任。

江山万民都仰仗这一人而活,这一人又怎能不殚精竭虑,又怎能不呕心沥血呢。

如因紧紧回抱住皇帝,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后只汇成一句话:“你多保重。”

皇帝的大掌在如因背后轻拍两下,蕴含着无尽的不舍与眷恋:“你也是,”他吻她鬓边的发,“你也千万保重,朕等着与你重逢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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