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时(二)
如因领着兰隅和竹隐进了苏州织造局的大门,迎面碰上梁忠与白朝越正一边凑头嘀咕一边朝外走。
见了如因,两人停了话,换上笑脸给她拱手:“得有小半年没见春掌柜了,掌柜的安好。”
如因蹲蹲福:“咱们确实有缘,京里头遇得上,回苏州仍能见着。培雍大人可在里头?”
两人对视一眼,打着哈哈:“天儿冷,咱们南方人在京城待不住。大人在里头呢,这会儿单只曹管事在里头伺候。”
如因同两人道了别,走了几步,给竹隐使个眼色。竹隐会意,一言不发的停了脚步,悄无声息的转身跟上梁白二人。
如因一停未停,似未察觉,自己只管领着兰隅径直往后头议事厅里去。
她上月台,曹川正好从里头出来。天冷,曹川裹了夹袄,本来就像个矮萝卜,这样更圆了一圈儿。
见她过来,曹川有些意外,挤出个笑脸打千儿:“春掌柜的,您吉祥,您来是有事?”
如因点头:“天儿冷的不大正常,我有些忧心,特来找大人求个示下。”
曹川伸手替她打帘子:“大人正在里头呢,您直接进去便是。”
如因道了谢进屋,兰隅就留在外头候着。培雍早已听见她的声音,站在正厅里头迎她:“几个月不见,掌柜的依旧光彩照人。”
如因抚鬓:“小人给大人请安,大人吉祥。”
“可不敢当!”培雍看着客气,不过虚扶一把,侧身请她坐下,“今儿来织造局是为何事?”
如因显得忧心忡忡:“今年的年景不大正常,还不到十一月就已经这样冷。小人这几日常思忖,想来请大人示下,您看要不要提前赶出一批御寒棉衣,另外数量上也得翻倍,以备不时之需?”
春家是苏州皇商之首,也是苏州丝绸布料行的总商头。除了供应宫中所需,年年也为苏州官府贡捐棉衣。
培雍说她太客气:“掌柜的今非昔比,哪里还敢称‘小人’。你所说之事确实有道理,不过依着我看,这事儿也不必着急。”
他气定神闲,丝毫不见焦躁。
人与人之间亲厚还是疏离,是一种只可意会的感觉。至少此刻,如因只能感觉到一种刻意的热情。
如因嘴巴微张,显得十分意外:“今年冬季若真有寒灾,苏州城内百姓必定反应不及。不说工期如何,就单说这满城的百姓都需要棉衣御冬,到了那时再赶期赶量又如何来得及?”
培雍反问她:“春掌柜如何就能确定,今年冬天苏州一定遭寒?”
如因皱眉,显然对培雍的拒绝已然不满:“棉衣不是粮食水果,今年用不到还可以放到明年后年。可若是不提前预备,光靠春家工匠日赶夜赶也赶不上满州府百姓分发的。”
培雍逐渐沉了脸:“春掌柜有没有想过,只要春家赶工棉衣的消息传出去,会在苏州城内引发多大的动荡和恐慌?百姓一旦恐慌,不光是咱们丝绸布料行当,就连粮店米店也会遭到哄抢或是擡价。等到了冬日一切如旧,到时候又该如何收场?”
如因看出端倪,步步紧逼:“可若是不提前预备,大人可知冰天雪地中如果没有棉衣,一夜就能冻死半城人?”
“若传寒灾将至,丝绵原料价格必定上涨,春掌柜如此急迫,莫不是想要从中趁乱狠狠捞上一笔吧?”培雍似在讥笑,“你先借提前赶制棉衣为由,大批量购入丝棉原料,等到消息传出去,到处都擡价哄抢,你们再待价而沽,适时抛售,如此一来原料不过在春家库房中一进一出,就能为你带来万贯家财。可若是没有寒灾,你们春家也能换一个为官府分忧,心系百姓的好名声。那一库房的丝棉原料就是放上十年也不会坏,等以后再慢慢儿使用不迟,不会折了本儿。不管如何,这件事对你们春家来说都是稳赚不赔的好生意,春掌柜,你觉得我说的对或是不对?”
如因猛的站起身:“大人这是何意?今日我主动造访,请大人示下给拿个主意,还反倒成了我的不是?可真是好心成了驴肝肺,真等有了寒灾,大人身为织造局主事拿不出赈灾所需的棉衣,被上峰问责诘难的可不是我!”
培雍笑面虎一样安稳坐着:“本官多谢掌柜惦记,只是眼下本官尚且能够应对。本官与你都是一样的,不过职责不同,本官恪尽职守,掌柜的也只需做好分内之事。”
如因冷笑:“大人不必拐弯抹角,不就是想说我手伸的太长,管的事情太多了吗。”她立在那儿,声音并不算高,语气平和如潺潺溪流,却依旧气势迫人,“春家一直以大人为先,如今左思右想也不明白到底有哪里得罪了大人。”
培雍摇头:“春掌柜此话差异,本官是为了你好,多操些心便多受些累。你如今……今非昔比了。”
如因袖起手来定定看他,锐利的眼神似乎要将培雍看穿。
培雍有些不太自在,挪动下身子,手握成拳掩在唇上假咳两声:“掌柜的还有事?”
如因忽的问他:“您夏日里头在京城,说预备裁撤皇商。这事儿,如今可有眉目了?”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起来培雍便紧拧眉头,显然是遇到了掣肘:“本官离京之前已经向内务府上了折子,但迟迟未有动静。”
“大人可否告知最后留下的那一家皇商究竟是谁家?”
培雍神秘莫测摇摇头:“折子尚且还在内务府,后头还得等着万岁爷的朱批。眼下本官不能说。”
如因心里有了底,这里四下无人,若他真的定了春家,一定不会放过这个绝好的机会向她卖个人情。
看来培雍私下里早已经与白丶梁两家联起手来,春家已然出局了。
如因沉了沉气:“纵使如今名额未定,那么春家就仍是总商头,今年的贡捐棉衣依旧按照往年惯例,请大人放心。”
培雍还真有点刮目相看。不到二十岁的姑娘,得了攀龙附凤的机会,面对这样的挑衅和轻视时仍能气定神闲,真是深不见底的一个人。
培雍垂了眼皮,也不愿意做的太过,过了几息仍旧挂上一张笑脸,站起来亲自送如因出来。方才的一番唇枪舌战仿佛只是一阵幻境,就连兰隅都没能看出培雍刚刚与如因在屋内斗法一场。
如因带着兰隅出门上马车,兰隅忙不叠问她:“如何?”
如因沉吟片刻:“培雍不仅有鬼,只怕还要有大动作。”
她回府,不出一炷香的时间竹隐也匆匆回来。
竹隐一进屋,伏在如因耳朵边儿说:“梁白两位掌柜从织造局出去便去了醉仙居,接着约摸有□□位其他铺子的掌柜也进了去。奴才借口寻人,在他们厢间门口略停一会儿,隐约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囤货’‘趁早’之类的话。”
“其他的还听见什么了?”
竹隐摇头:“奴才不敢多停,只听到些隐约的只言片语。现如今细细琢磨,他们像是在商议大批囤货的事情,看起来神秘兮兮的,搞不清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竹隐不知道葫芦里是什么药可如因知道。她心里已经有了底,让兰隅即刻请季全派来的信差上门。
兰隅跟送信的太监正巧在二门上走了个对脸,见他正好过来,忙带他往后头去找如因。
如因一见信使太监便开门见山:“我有一封信要加急送至万岁爷手中。”
小太监笑眯眯的从内襟里头掏出一封信:“掌柜的与万岁爷心有灵犀,巧了真是,奴才刚接到的信,急赶着就给您送来了。”
如因有些惊喜:“是万岁爷的信?”
太监双手奉给她,又打个千儿:“您先看着,奴才就在外头候着,等您写好了回信奴才再即刻送往宫内。”
兰隅有眼色的退了出去,给她掩上门。
如因展信,皇帝风骨凌厉的字力透纸背。
如因:
我今早御门听政途经太和殿,见螭首依旧,想起夏初时节曾与你共看千龙吐水,思念甚浓,至夜竟不能寐。
夜半起身,不过随意踱步,又忽的看见你为我做的那一柄竹蜻蜓。睹物思人,我心焦灼,干脆夜半对月,于你写下这封信。不知你在苏州一切可好?
京城气候如常,只听江浙丶西越及闽地奏报,南方气温骤降,西越等地甚至已然下过冻雨数场,山间果林毁坏巨甚,我心甚忧。
钦天监奏,南方天象有异,恐今年难躲寒灾,望你提前预备棉衣口粮,如有所缺,可直报于我。
恪亲王已于醇贝勒交往甚密,醇贝勒虽仍有防备,却已逐渐放松警惕。唯畅春园一动未动,我亦无法探查其中。闻春家二叔也已回苏,你万万警醒,一切事宜均由我来处置,你莫牵扯其中,只安心陪伴逾白与长风。
事态艰难,我不愿看你孤身涉险。你居于宅内平安度日,逾白长风康健安乐,我心方能平稳。
逾白温书如何?一些晦涩难懂之处让他多习二三遍。他天资聪颖,此次院试必定夺魁。你只管宽心,切莫过分严苛待他。
长风是不是又长高了?他性子淘气,跟在你身边你免不了要受累。只他身世可怜,我亦不舍严苛教养。只盼京中乱事能尽快解决,洗刷魏家冤屈。
千念万念,唯愿你一切安好。
时泽。
如因看了一遍又一遍,舍不得放下。翻来覆去之后如因终于细心将信收好,又自己展了信纸将今日猜测统统写于其上。
她卷好信纸,仔细用油纸包了,再加好火漆。
如因将信交给太监:“此信事关重大,务必尽快交于万岁爷手中。”
太监拱手:“掌柜的放心。”
信使太监转身出门,寒风从帘子缝隙中打旋儿钻进屋内。如因浑身忽的颤栗一阵,似有无数寒针沿着背脊攀援其上。
这个冬天,看来注定会是个不太平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