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时(四)

莺时(四)

恪亲王真是说到做到,从他进了苏州城开始就再没让如因消停过一天。

这位爷干什么都风风火火,弄得阵仗极大,这次也不例外。

如因往庄子和店铺里去,他就叫人把从春府到店铺的路全都铺上干草,早早儿等在春府门前,亲自骑马给如因的马车领道。美其名曰路上太滑,放心不下。

他有事的时候没法儿当狗皮膏药,就干脆把自己王府的亲随侍卫分了一半儿给如因,不管如因走到哪儿都在后头举着恪亲王府的牌子雄赳赳气昂昂的跟着。谁敢靠近三分,那些侍卫光用眼神都能把人吓死。

更不用提清晨热烘烘的豆浆丶生煎丶汤圆,也不用多说晌午下午的枣泥麻饼丶梅花饼。不光是如因,如因身边每个人都有份儿。

总之一句话,恪亲王已经以一种近乎侵略似的程度不请自来,出现在她生活的方方面面。

如因有苦难言,像被恪亲王架在火上烤。

他虽然嘴上说这样做是为了坐实他倾慕如因,可如因心里明白,这位爷准是趁机又起了玩儿心,在这儿堂而皇之的刺挠皇帝呢。

她跟皇帝两个人有苦说不出,只能硬着头皮任由这位爷胡来。

如因越愁眉苦脸恪亲王就越来劲,皇帝越在信中呵斥恪亲王就越兴奋。他那些花招,就算是使出一百零八招也还有剩下的,真叫人头疼。

得,天高皇帝远的,全凭他高兴吧!

眼下最让如因头疼的倒不是碰上恪亲王,而是碰上那些苏州城的福晋诰命。

她从来都不知道这些看着端庄稳重的诰命福晋竟也能有如此八婆的一面。看料子做衣裳都是小事,重点是她与万岁爷和恪亲王三个人之间的拉锯。

这些福晋们在苏州城内自视甚高,又见天被关在四方的宅院里头,能让她们凑在一起嚼咕的事儿可不多。

眼下这桩狗血的三角恋,一位是皇帝,一位是亲王,一位是苏州城的首富女皇商,这怎么能不叫她们兴奋。这些福晋们也同赶早上衙门的大人们一样,早晨一开门就直冲春家铺子而来,一直要坐到中午才肯恋恋不舍的散场。

好容易迎着笑脸打发走这些福晋,如因但凡出门,就连街坊四邻见了她都会打趣叫她一声‘福晋’。‘娘娘’不敢乱喊,可一声‘福晋’却还能撂出来开开玩笑。

春家几个铺子都是寸土寸金的好地段,周围的铺面掌柜也都是苏州城内各行当的商头。如今就连这些见惯了风浪的掌柜见了如因也都客客气气,甚至还会笑着冲她拱拱手:“先是万岁爷而后又是亲王,这么看下来最低也得是个亲王福晋了,春掌柜真是好福气。”

这些掌柜都是如因叔叔辈的人,又是各行当里最有头脸的商头,即便这样打趣如因也不好拉下脸来否认,还得漾着笑意应付。

一天下来如因心累到无以复加,看着恪亲王阴恻恻的坏笑只感觉欲哭无泪,心里只盼皇帝的大事能早日成功,以后她一定离这位王爷越远越好。

快进腊月,恪亲王一连三五日都没出现。如因在外头扬着笑脸听人调侃,心里头实际上七上八下。

她连着好几日失眠,睡不安稳也吃不下饭。兰隅也好似丢了半条魂,时而发呆时而怔忡,无事就一个人歪在一边儿眼看着那个洋人进贡的八音盒愣神,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看她这副模样如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都是一道长起来的,她身边这四个姑娘分别都是什么脾气秉性她门儿清。

只是眼下还不是挑破这件事的好时机,兰隅好强,如因乍然戳破只会叫她觉得丢脸擡不起头来,到时若好心办了坏事,倒平白毁了一桩缘分。再说那个恪亲王,浪荡子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要直接说让她把兰隅拱手相让,如因还真没法儿做这个决定。

且走且看吧,人和人都是命中注定的缘分,没缘分的不能硬往一块凑,有缘分的旁人拆也拆不开。

第五日中午,恪亲王终于风风火火的进了春家大门。

他是亲王,饶是门房也不敢拦他,只得比他脚程更快一些,赶着跑在他前面,先进二门里头去回禀如因。

如因正跟逾白一起誊写过年需要拜年的名帖,她一边念着逾白一边写,念及每个人如因还要把他同春家的关系远近丶人品性格丶家中人口一一讲与逾白。

兰隅脚步匆匆进来禀报恪亲王来了,如因心里‘突’的一跳,手里端着的手炉一歪,一些温热的碳灰一下撒在鎏金的纸上。

逾白一怔,旋即皱着眉看向如因。

如因未觉逾白打量的眼神,匆忙放了手里的暖炉,随手在旁边拽了块巾栉擦手:“到哪儿了?”

话音刚落,恪亲王散漫的声音就从抱厦外头传进来:“怎么着,三五日不见本王是不是惦记的紧?”

他昂首阔步进来,披一件儿通身攒金宝相折枝纹的披风,活像只骄傲的五彩公鸡。

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如因心里头焦灼了五日,知道他消失一定与醇贝勒有关,可他呢,无事人一样,还是那般轻佻佻的,好似天塌了都不会叫他皱一下眉头。

碍着逾白在旁边,如因不好多问,只打着哈哈:“王爷是天潢贵胄,如今这冰天雪地的骤然失了踪迹,总叫人心里惦念着安危。”

恪亲王解了披风扔给福豆,听了如因的话只略微一笑,并未答话,上翘的桃花眼反而微微半眯着去看兰隅:“你呢大苹果?吃饭睡觉四下无人的时候没在心里惦记本王?”

兰隅正在旁边自己盯着恪亲王上下的看,一下子被他捉了个现形,只觉得脸上烧起火来,心里猛的涌上一股怨气。

这股怒气连兰隅自己也觉得有些复杂,似有对他不告而别的埋怨,也似有对他大咧咧的刺破了她极力掩藏的心事的愤恨:“您是王爷,除去紫禁城里的真龙天子,阖天底下就您尊贵,您愿意去哪儿是哪儿的造化,哪儿轮得着我一个奴才想来想去?”

恪亲王也不恼,仍旧笑嘻嘻的:“本王可听懂了,你是嫌本王临出门前也没知会你一声,是么?往后本王记着,甭管去哪儿,都让你得个信儿,怎么样?”

他没脸没皮惯了,可兰隅却是个要面子的人。这一通话说的太露骨,叫兰隅没法儿应承,气吼吼的一跺脚:“奴才算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叫您给递信?您是贵客,且坐着吧,奴才去给王爷倒茶。”

说完也不理会旁人,自己径直出了房门。

恪亲王搓搓手,又笑嘻嘻看逾白:“瞧着又长高了?到底是十来岁的大小夥儿,笋节儿一样,三天就能蹿一寸。”

逾白弓腰拱手,纵使心里不喜,可规矩有模有样:“给王爷请安,王爷您安康。”

“安康安康,”恪亲王大喇喇自己坐在杌子上,伸手越过桌上的琉璃碗盏去拿刚才正在誊写的名帖,“哟呵,这字儿可真不错,逾白,你写的?”

逾白的手指在袖笼的遮掩下用力摁住名帖一角,脸上神情寡淡:“哦,是奴才写的。不过是过年的名帖,不值一看。”

恪亲王用了两下劲愣是没把名帖拽过来,一开始他还纳罕,两下之后就发现了问题所在。

他将手缩回袖筒里,笑呵呵看如因:“逾白真是长大的,跟你很像。看着温温和和,实则骨子里头有一股犟劲儿。”

如因跟逾白站在同一侧,自然看到了他的小动作。如因心里有些焦灼,低声喝逾白让他先出去:“多大的人了,还不知轻重。也就是王爷性子好不同你计较。先回你自己院里去温书。”

逾白自知有皇帝给他撑腰,一点儿也不惧恪亲王,看着他那张吊儿郎当的风流面庞心里就烦得慌,左看右看觉得恪亲王哪点儿也比不上皇帝。

逾白不知道其中隐情,只以为恪亲王真的缠住如因,又亲眼见了他是如何当着如因的面儿调戏兰隅。

这还得了,明明追如因追的正紧,结果现在却丝毫不知羞耻,竟敢当着如因跟他的面儿对兰隅言语轻浮?

逾白心里的火气一股一股朝上窜,忍不住忿忿道:“王爷性子好不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万岁爷是天下第一好。万岁爷学识渊博,又稳重,不管对阿姐还是对我都尊重,不像有些人……”

“春逾白。”如因青了脸。

逾白知道自己逾矩,可心里头实在烦恪亲王烦的要命,低着头深深给恪亲王拱拱手,告一声罪,忙退了出去。

如因刚想开口让他别怪罪,兰隅就从外头端着茶盘进来,给恪亲王放下一杯茶,声儿硬邦邦的:“王爷喝茶。”

恪亲王喜不自胜,端起茶盏来闷了一大口,接着龇牙咧嘴的撂开手:“怎么是冰的水!”

兰隅轻笑一声:“奴才看您生龙活虎的火气旺,怕您心头火烧大了,特意给您预备一盏冰茶给您祛祛火。”

她说完了转身就走,留下一个龇牙咧嘴的恪亲王和一脸无奈的如因面面相觑。

她慢吞吞坐在恪亲王对面的杌子上,干笑两声:“您……别怪罪。他们两个……”

恪亲王抹一把嘴,点点头:“行,一个个的,都厉害,也就你们姓春的不拿爷的铁帽子当回事。”

他又开始自顾自的叭叭叭说个不停:“真是出了奇了,就连万岁爷见了我也没见跟你们春家人一样颐指气使的。你弟弟,我看简直跟你是一个葫芦做成的两块瓢,一模一样的硬脾气。还有大苹果,你瞅瞅她刚才那副样子,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爷欠她的?不就出门没知会她一声儿么。不过如因啊,你还别说,大苹果这脾气跟个小辣椒一样,倒是比那些只知道唯唯诺诺顺着爷说话的姑娘有趣多了……”

“咣当!”

如因猛的一拍桌子:“您能不能说点儿重要的事儿?”

恪亲王正说得投入,叫她吓了一跳,浑身一哆嗦,不自觉的直起身子来,忙不叠的应声:“诶诶,我说,我说。”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