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光明顶(32)

成昆已死, 方思阮却并未感到多开心,只怔怔地看着他的尸体出神,一时间千百种滋味萦绕于心间。心头大患今日得以除去, 她本该是感到畅快的, 但此时却又心生凄凉之意。

冷风刮过,面颊微冷, 方思阮忽然想起了李月娘。她死前曾声嘶力竭地诅咒过成昆, 今日成昆已死,她泉下有知,是否能够感到些许的安慰?

但这些都是假的。

斯人已逝, 能得安慰的也只是在世之人……

“姐姐, 你没事吧?”

身后传来周芷若急切的询问,将她从惆怅的情绪之中抽离出来。

她乖乖地听从方思阮的话, 始终紧闭着眼睛, 等得心中焦灼。她并不知晓具体情势如何,只听拳拳到肉之声, 气流卷起地上的尘土,扑到她面上。

在这场打斗之中究竟是姐姐占了上风, 还是那个陌生的中年和尚胜出一筹?

不知过了多久,打斗声终于停止。

胜负已分。

周芷若忍不住摒住了呼吸, 却久久没有听到方思阮的声音,她一时心急, 忍不住开口去问。

“没事了。”方思阮走到周芷若身边,扶上她的肩, “芷若,你睁眼吧。”

周芷若小脸雪白,有些被吓到, 睁眼后上上下下扫视了一遍方思阮,见她无碍,才彻底放下心来。

方思阮重新牵起她的手离开此地,徒留成昆的尸首于林间……

后续的路途中再无意外发生,方思阮顺利地将周芷若送至周子旺身边。周子旺事务繁忙,好长一段时间都没见过女儿了,一家人得以团聚,自是喜不自胜。

她在他那儿留下,稍作休息了几日,趁此机会又在他的势力范围内巡视了一番。这一次起义,吸取教训,并未像十年前那般自立为王,只在暗中谋划笼络当地英豪。

只待时机成熟,方思阮下令,明教各地势力便揭竿而起。

此时,各地起义络绎不绝,元军集中打击的几股势力都是自立为王的。像明教底下的这几路起义势力,元廷根本没放在心上,或者可以说是根本顾不上。

周子旺平时严格约束手下,当地民众都颇为拥护他。

留了几日,方思阮便离去了。

……

方思阮没有想到她这一路,尽是遇到老熟人,离了周子旺地界,便遇上了一支蒙古兵。为首之人正是王保保,十年前她曾答应嫁予他,最后却跟随莫声谷逃婚离开。

一别经年,他面上多了些风霜,与十年前潇洒倜傥的那个汝阳王府小王爷相比,整个人成熟了很多,眉宇之间多了抹坚毅。

见到方思阮的那一刻,王保保轻易地就被击溃。他当即下了马,挥手示意后面的蒙古兵原地休整,死死地盯着她。

整整十年,他以为自己再无可能见到她了。

他心里有很多话要问她,却都阻塞在了喉间,只深深道了一句:“你骗了我。”

方思阮淡淡道:“你不是也对我有所隐瞒吗?”

王保保惊讶道:“什么?”

“当年在中岳神庙时,我们遇见的那群贼和尚,莫......莫七侠最后特意留下了个活口,那个脸上带有刀疤的和尚为了活命,说出他们受人招揽去到中岳神庙,杀了原来庙里的和尚取而代之。正当他要说出幕后主使之时,却又自尽而亡......”

方思阮说到此处,看向王保保的脸上,目光所经之处,如有实质,犹如针扎般刺在了他的脸上。

王保保眸光一闪,并未反驳。

她继续分析道:

“那刀疤和尚明明贪生怕死,前一秒还跪地求饶愿意供出主使之人,后一秒就自尽而亡。原因就是他从你腰间的玉带钩上认出了你的身份,怕连累到自己家人身上。就是你后来交给我的那枚玉带钩,那就是你的身份凭证,不止你的父王能够确认你的身份,连你的属下也是。

以你的身份,自然不会与他们这群小喽啰打交道。

那群贼和尚实际上是受成昆招揽,投在他的门下。成昆潜入少林寺已久,有意谋取少林寺掌门之位。只是少林寺寺规森严,每收一位弟子都对他的出身来历调查得清清白白。所以,他就另寻他法,让群江洋大盗顶替外庙和尚身份,再拜他为师,只待时机成熟,推他上掌门之位。

成昆为你们汝阳王府做事,直接受命于你。你是想掌控少林,捣乱我中原武林。”

王保保略一迟疑:“阮妹,你是从何处......”

方思阮打断他:“你只须回答我,是与不是。”

王保保不知她是从何处得知此事,但他无法辩驳,自嘲一笑:“不错。”

方思阮呼出口气,神情有些微妙:“我是骗了你,但你也对我多有隐瞒。我们两不相欠。”

他沉默片刻后再问:“我们就再无可能了?”

方思阮回他:“从无。”

王保保沉默,负在背后的手攥作拳,手背青筋凸起。

风飒飒过耳,不知过了他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盖过了风声。

他只说了一个字:“好。”

王保保挥了挥手,一个蒙古兵牵着他的坐骑而来。那是一匹没有掺杂一根杂毛,通身雪白的骏马,英姿勃发,神采奕奕。他接过缰绳,又交至方思阮手里。

方思阮不解其意,疑惑地看向他。

王保保道:“你还记得这匹马吗?它叫寒星,你十年前就曾骑过它。我记得你当时很喜欢它,我今日就将它送于你。你收下它,往后......往后我不会再来纠缠你。”

寒星极有灵性,像是认出她,打了个响鼻,就轻轻地将头递了过来,希望她如同十年前那般抚摸它的鬃毛和脖颈。

方思阮微微怔住,不肯收下。

他们彼此在沉默中无声地对峙着,凝望着彼此眼眸,澄澈地倒映着彼此的身影,但谁也不肯让谁。

两不相欠?

不。

他偏要她欠着他,要她时时刻刻的念着他。

“好,你不要便不要吧!那它也没有什么其他用处了。来人。”王保保摆摆手。

刚才送马的蒙古兵跑上前道:“小王爷,有何事吩咐?”

“这匹马派不上用处了。”王保保盯着方思阮,目光一错不错,“你去将它拉到一旁杀了。”

方思阮神色微变。

“这......”蒙古兵抬头看了一眼王保保,又看了一眼方思阮,犹豫不决。

王保保怒喝:“还不赶紧去。”

蒙古兵不敢多言,去牵寒星。

寒星睁着大眼睛,水汪汪地盯着方思阮,不明白她为何不愿再抚摸自己,不愿意离开。蒙古兵一牵之下居然没有牵动,正要使出更大的力气。

方思阮一把从他手里扯过缰绳:“慢着,我收下。”

王保保微微一笑,复又皱眉质问:“阮妹......如不是我故意威胁,你竟连匹马都不愿意收下吗?”

方思阮拉着缰绳,只低声道:“我要走了。”

他亲眼看着她转身离去,渐渐走远。天色渐暮,远处群山渐渐隐于夜色,她的身影也几乎隐于夜色中。

“我今后不会再插手武林之事。”王保保突然在她身后大声喊道。

方思阮的身影微微顿住,也仅仅是一瞬的事情,只有一直盯着她的王保保注意到了这一细节,眼里不由得浮现出一抹希冀,但她没有回头,牵着寒星一直往前走,直至隐没于茫茫夜色里。

王保保阖上眼,忽而怔怔发笑,轻声呢喃:“上次一别就是十年之久。方姑娘,今日一别,何日又能再次相见呢?”

只是说给自己听,无人会作答。

再次睁眼,他的眼里已再无怅然之色,脸色渐渐冷凝下来,转过身,他的属下又牵来一匹早已备好的健马。王保保接过缰绳,握住,踩着马镫翻身上马,勒着马调转了头,朝相反方向离去......

也好......

我们还是不要再相见了。

再见之日,誓必是我们兵刃相接之日。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

方思阮牵着寒星,一时不知该拿它怎么办。寒星不明所以,也没有丝毫离开主人的悲伤之情,活泼地用头去轻轻蹭她,示意她骑上来。

她左思右想,只牵着马却不骑,倒也是奇怪。左右她已经收了寒星,又何必再纠结那么多呢?

于是,她翻身上马。

寒星待她坐稳,便撒腿奔跑起来。风急白裾飞,酣畅淋漓间,方思阮忽然回想起十年前的往事,那时,寒星便是如此带着她一路驰骋。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至阴至寒的内力蓦然从她的丹田涌出,在她的四肢百骸间不断游离,方思阮整个人宛若一块寒冰,脸色乌青,嘴唇发白,似是凝结了一层霜。

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几天前,成昆的幻阴指击中在她身上时,她便是这种感觉。

方思阮没有多思,运起峨眉九阳功,一股暖流涌入筋脉,她呼出口气,白茫茫的一片,很快在空气中凝结成霜雾,原本颤抖的唇瓣终于恢复了些许红润。

但寒意刚被驱散了三分,那股至阴至寒的内力便如洪水般涌出,硬生生地压制住那股暖流。她浑身的血液仿佛要凝结成冰。

幻阴指乃至阴的功夫,须以至阳化解至阴。

峨眉九阳功源自达摩所著的《九阳真经》,昔日峨眉派祖师郭襄女侠、少林派无色禅师和武当派张真人听觉远大师圆寂前默默诵读《九阳真经》,各自记下一部分,分别形成峨眉九阳功、少林九阳功和武当九阳功。

但当时她们都没有记全,峨眉九阳功充其量只能算作是残缺的《九阳真经》,不足以完全化解幻阴指,只能暂时将幻阴指的阴毒压制在体内。

方思阮只以为已经化解,却不想此刻突然发作。

俱身力气在慢慢飘散,她咬破了唇,使出最后一分劲,将自己绑在马背上后便彻底失去了力气,身无可依之下无力趴伏在马背上,意识渐渐消散......

......

十堰镇,

一匹白马突然出现在了市集之中急躁地四处冲撞,它的背上驮着一个趴伏着的女子,乌发遮面,看不清面貌,显然已是失去了意识。

白马萧萧嘶叫,抬腿,踢翻了一个小贩的菜摊,小贩见状往旁边逃走。市集之上,顿时乱作一团,看白马似是失去理智,路人、商贩们四散逃离。

白马愈发急躁起来,嘶叫声更响。

忽然间,一个青年男子逆流而来,面对像他奔来的白马不避不退,跃身而起,兔起鹘落间他骑到了白马上,握住缰绳,使劲勒停了马。

他松了口气,路上原本仓皇而逃的行人和小商贩们见状也都停了下来,见无性命之忧了反而好奇地纷纷围了上来。

刚才形势危急,青年男子担忧这匹马踩踏到无辜之人,这才不管不顾地骑到马上,勒停了马。

此时,他察觉出自己与这昏迷在马上的陌生女子贴得过于近了,早已超出了男女间该保持的距离,他甚至能感受到她身上源源不断传来的冰冷温度,忍不住脸一红。

他忍着脸上不断翻涌的热气,解开她腰间系着的带子,下了马,将她从马背上扶起一看,一张艳丽的娇颜映入眼帘,她紧闭着双眼,紧蹙秀眉,面色惨白若纸,连颤动的眼睫都好似凝结上了一层雪霜,唇色惨淡,气息更是若有若无。

待看清马上女子的面容,青年男子顿时神魂俱震,俊秀的脸上露出了焦急之色,急道:“方师妹?方师妹,你这是怎么了?”

听他这般大声呼唤,方思阮忽而清醒过来,她有了点意识,勉力支起眼皮,瞧了他一眼,唇瓣微动,想要说些什么。但只是一些简单的动作,她却已是冷汗涔涔,再也支撑不住,昏昏沉沉地再此晕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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