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顶(15)

王骧跌跌撞撞地翻过一座小山丘,汝阳王的兵马驻扎在袁州城外五里处。他甫一入元军视线内,就被团团围住,当即呈上一封书信和玉带钩,大呼自己是为传信而来。

一蒙古兵接过,给汝阳王送去。

汝阳王围而不攻,自有其意,先前攻破红巾军已损失了不少兵马,他不愿再在袁州损失一兵一卒。己方兵力优势之下只消围困住他们,待他们耗尽粮食,自然能不攻自破。他不缺时间和粮食,能跟他们耗得下去。

信送来时,汝阳王正在营帐内与手下商议要事,那小兵掀开帘帐入内打断了交谈,他面露不耐:“何事?”

“启禀王爷,袁州城内的反贼送来一封信和玉带钩,说王爷看过后自会知晓。”

汝阳王取过那枚玉带钩,握在手里摩挲着,未打开信目光已凝重起来……

……

方思阮在州府内等着回音,一只手突然按住了她的肩膀。她一惊,回首,见一疤痕累累的赤发头陀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落在身后。她认得这张丑陋可怖的脸孔,先前在汝阳王府内她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眼前人正是花剌子模国进献给汝阳王府的苦头陀。

方思阮心一突,也不知他是如何独自一人潜进来的。但苦头陀默默看了她半天,始终没有动手,也未惊动元兵,显然并无将她抓到汝阳王跟前的打算。她一时间有些摸不透他的想法。

苦头陀盯了她半晌,按在方思阮肩上的手重了重,另一只手打了个手势,示意她跟他走。

方思阮咬唇思忖,她此刻想反驳他的要求也是不可能,武功上胜不过他。这苦头陀明明可以直接将她掠走,但还是跟她打了个招呼,并无伤她之意。那她就与他走上这一遭,看他到底是何意?

她微微颔首。

苦头陀手化作鹰爪,提着她的肩,纵身往一旁的树林走去,步伐甚大,方思阮施展轻功,勉勉强强跟得上他。

行了□□里路,渐渐走进山林深处,再无人烟踪迹,空山鸟鸣涧,黑袖鹤排排点水掠过湖面,展翅隐于穹霄。

苦头陀停下,松开手,转身。

方思阮揉了揉自己的肩头,被人拎着的滋味并不好受,王保保一路上被她拎了这么多次竟也一声不吭。

苦头陀突然开口道:“你是峨眉弟子?”

或许是长时间都没有说过话,他的声音有些嘶哑,语调怪异拗口。

方思阮惊疑更甚。

她潜入汝阳王府那段时间不长,却也知晓苦头陀是个哑巴,口不能言。但这天生的哑疾也为他带来了些许好处——一些隐秘的任务汝阳王更愿意交由他去做。毕竟说不了话的人更能保守秘密。

换言之,苦头陀是汝阳王颇为倚重的一位高手。但他却隐瞒下如此大的秘密,意欲何为?又为何要在她面前展露?

似有一团错综复杂绕在一起的线难以解开,方思阮盯着他漆黑的眼,那双眼像一潭幽深的古井水毫无波澜。

是敌是友?

电光火石间闪过一个念头,她蓦然回道:“不错!我与你们汝阳王府势不两立,要打要杀随你。”

苦头陀呵呵冷笑两声又问:“你还认识成昆?”

虽是疑问,却是肯定的语气。

方思阮这时没有立刻回答了,踌躇犹豫间听他又道,“你不但认识他,还受他指使潜入峨眉。你压根不是什么方评的女儿,方评的女儿早就被杀了,你冒充顶替了她的身份。这么多年来灭绝师太都被你们甩得团团转。哈哈哈!我说的是与不是?”

苦头陀步步紧逼,说到最后厉声质问,誓要问出个答案。

方思阮眸光微动,想不到他已调查得这么清楚,成昆为他汝阳王府卖命,若他也一样,必不会特意寻上她。“身在曹营心在汉。”这一句话倏然在脑海里浮现,她决定赌上一把,眼里有盈盈泪光闪烁:“不错。”

苦头陀闻言浑身震动,忍不住后退了一步,语气软了下来:“你可是受他胁迫?”

她垂下头,握紧了手中的清商剑,语气萧索:“受不受他胁迫有何要紧,左右是已经做了。”

听这话却有郁郁寡欢,黯然自嘲之意。

苦头陀望着她静了片刻,满腹心事却不知从何处说起,他心中已有分晓:“......我与你父亲相识,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

方思阮心扑通扑通跳,不知他口中的“父亲”指的是谁。

是阳顶天?还是他把她错当成其他人?

她微蹙着眉,忍不住问:“你认识我的爹爹!我的爹爹是谁?我从小就没有见过我的爹娘。”

苦头陀眼眶微热:“你只须知道你的父亲是顶天立地的英豪便足够了。”

苦头陀原名范遥,是明教的光明右使,当年他无意教主之位,索性易容四处云游,一方面寻访教主阳顶天的下落,一方面是厌烦了教中众人为了争夺教主之位而尔虞我诈。

一日,他在大都的闹市之中看到了成昆。那些年里江湖之上有人犯下数桩大案,杀人者总在墙上留下“杀人者混元霹雳手成昆也”。他隐隐觉得此事与教主失踪有关,于是偷偷跟在成昆身后,一跟之下才知他暗地里投在汝阳王麾下,正密谋着剿灭明教。

他忍不住大吃一惊,想成昆与教主夫人是师兄妹,又是金毛狮王的师父,与明教也算颇有渊源,不料竟狠毒如斯。

眼见明教即将有灭教之灾,他哪还坐的住!当下染了头发,又用火烧毁了自己的脸,扮作个哑巴投奔花刺子模国。后又经花刺子模国进献给了汝阳王,混入了王府之中。可当时成昆已不再王府之内。范遥一直有心私下调查成昆下落,结果也只查出成昆当年身边本来养着个女童,再后来这个女童就不知所踪了。待问清女童年龄,掐指一算,正与教主夫人腹中胎儿大致碰得拢。

多年寻找未果,他心中已有计较,恐怕教主与教主夫人已是不在人世了......

他大恸,有心寻到这个孩子下落,多年来未果。直到那天在书房内看到方思阮,霎时呆住,那模样分明与教主夫人极为相像。

范遥感慨:“你与你的父母长得很像。”

他思前想后仍未将其父母身份袒露,她在峨眉生活那么多年,受灭绝师太熏陶,定当对明教中人恨之入骨,恐怕一时间还无法接受自己的身份。

方思阮猜他是明教中人,一颗提起的心稍稍放下。

范遥问:“成昆胁迫你入峨眉做什么?”

方思阮没有全盘托出,只说:“他让我潜伏在峨眉派里探听消息传递给他。”

范遥思索片刻:“我护送你去个地方,我有个旧友隐居在那,他手中有一番势力能护你不再受成昆胁迫。”

方思阮缓缓摇头:“我手上还有事未了……”

范遥了然,却满腹疑问:“……江湖中人都称明教为□□,你为何还要帮他们?”

方思阮回道:“都是为了抗元,大义当前,何必分得那么清楚。”

范遥闻言,眼睛微微一亮。

……

门再此被推开,王保保眼露笑意望去,果不其然方思阮面色淡淡地走进来,眉眼间萦绕着一股忧愁,二人默默无语,对视半晌,她偏过了脸,轻声道:“你刚才说的……”

说到此她咬唇顿住,再也说不下去。

王保保倏然站起来,信步走去,视线黏在她避闪的美眸上,笑意渐深:“我早说过……”见到她赛雪的面容上露出羞恼之色,他及时住口。

方思阮蓦然抬头盯着他,认真道:“你要我做什么?”

“我要……”王保保顿住,正色,牵住她垂落在身侧的双手置于自己胸前,在她不解的目光中缓缓开口道,“我要你嫁给我。”

他喜欢的,他定会得到。

方思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疯了,她如是想着。她本以为她先前的拒绝让他失了脸面,他会寻这个机会报复回来,羞辱她一番,却没有想到他会提这个要求。

她错愕:“我是汉人。”

他毫不在意地回道:“那又如何?”

王保保撩过她蓬松垂落的额发置于耳后,微凉的手指似有若无地拂过她耳垂,一触即离,他放下手,沉声道:“相信我。我会让你光明正大地做我王妃。”

方思阮定定地望进他眼里。

日长似岁,他在度日如年的煎熬中等着她的回答,不知过了多久,或许仅仅只有几秒钟,王保保看到她微启朱唇,吐出一个“好”字。

紧皱的眉豁然散开,王保保拥她入怀,胸口振荡起伏,发出舒朗的笑声,喃喃唤她:“阮妹,阮妹,我就知道……”

他就知道她终会属于他。

方思阮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怦怦作响的心跳声,无言以对,只余一阵茫然,半晌,堵在嗓子里话终于说的出口了:“你要怎么做?”

王保保终于得偿所愿,并不在意她此刻的扫兴,松手:“我再写上一封信,让他们再派人送给我父王……”他凑近她耳边窃窃私语几句。

一个时辰后,周子旺手下亲自将信送至汝阳王手上,且附上了十颗人头,血淋淋的,似刚割下不久,圆目瞪视,乱发蓬面,正是王骧与他手下的几个同伙。

汝阳王看罢信,一一扫过那几颗脑袋,片刻后,原本板着面孔扯出个淡淡的笑:“贼首周子旺已被诛,你等既然亲自杀了贼首弃暗投明,便容你们改过自新。来人,传令下去,退兵!”

“你信中究竟写了什么?”

方思阮可不会觉得汝阳王会真的相信周子旺伏诛,王骧先前可前去送过信,元军不可能不认识他,那他顺水推舟放了他们是因为什么?

王保保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周子旺一众不成气候,根本不必放在眼里,经此一战,足以消减他们的锐气。孛罗帖木儿不自量力,竟被那方国珍捉去。呵!他刚被调至江浙行省左丞就出了这么大个丑,真是他答失八都鲁的好儿子。”

汝阳王与答失八都鲁素来不和。汝阳王是探马赤军户出身,靠得是实打实的军功,才坐到现在这个位置,而答失八都鲁却是蒙古贵族出身,仅凭这身份官位就凌然于汝阳王之上。双方皆隐隐看不惯对方。

她听他言语中尽是轻蔑之意,知晓这是恰巧遇上他们党派之争,汝阳王赶着去落井下石。

王保保贴到她的耳边温言道:“不提这些扫兴的事了。到了前面驿站,我便让苦大师带一支队伍护送你回大都。我要随我父王去一趟浙江行省,等我回来就让我父王为我们主持昏礼。”

他带着她共骑一马,遥遥跟在汝阳王的兵马之后。

马蹄潇潇,卷起尘土,前方的范遥回过头来,方思阮与他不着痕迹地对视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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