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随细雨般流逝,石台上的指针终究还是会指向中央的刻度。
刽子手饮下烈酒,沈令一生罪行罄竹难书,砍刀高举的那一刻,多少数不清的怨恨、咒骂与仇恨一齐拥上刑场......
谭净和谢致远远地跟着江琅,刑场上滚烫的鲜血飞溅,那晚的诏狱,沈令到死也没能闭上眼。
他一生放肆张狂何等畅快,可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沈令问谢致——
他活这一辈子到底为了什么呢?
为了民生?百姓?钱财?国朝?
统统都没有。
最后一缕牵挂同落地的鲜血一起定格,他舍弃妻子、手足、舍弃他自己的性命,孤注一掷地把所有的希望都压在永王江放身上。
永王殿下啊——
再来一次,沈令还是会义无反顾地牵起江放稚嫩的手,他会坚定地守在江放身后,用自己的一切,哪怕是生命推着江放往前走。
他渴望着江放坐上皇位,为他重新正名立碑。
可沈令不明白,他永远也不会明白,国朝命运的轨迹已经在无声中悄然偏离原本的方向。
一个卑微帝姬、一个无名谋士、一个孤弱幼子。
他们怀着对生的渴望,怀着对律法的崇敬与厌恶,在无人注意的时候,在偏僻肮脏的土壤中顽强地扎根、生长。
这场皇位的追逐随着沈令的死亡才真正地拉开序幕,注定不死不休,永不回头。tiqi.org 草莓小说网
暴雨如注,天地间的宁静被暴雨撕扯,坑坑洼洼的泥地上积满雨水,狂风吞噬官员的低语埋怨声,所有人的目光汇聚在城楼下。
启成帝撑着病躯亲自送行,朝中六品以上的官员无一人告假,整整齐齐地立在风雨中。
启成帝愁绪满怀,他最爱的儿子,他的女儿、他曾经爱人的衣冠都会在这一天远行向南。
江放红袍加身,他向皇帝和贵妃叩首,目光掠过启成帝,落在了抽泣的贵妃和裴语念身上。
“父皇、母妃要保重身体,儿臣不能常伴父母身边尽孝......”
江放话没说完,贵妃擦干眼泪扶起他:“儿啊,去吧,王府母妃会照看着,过几日我就把语念接进宫来住着,谁也不能欺负她,此去路途艰辛,你没出过远门,这......我怎么放心呢!”
雨势如瓢泼,将人群三三两两地隔开,江逐陪在裴玉身边,远远地看着裴语念,他郑重地说:“衡之,你放心,阿念姐姐是你唯一的妹妹,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让她出事。”
永王南下赈灾,启成帝官员都要赴城外送行,人头攒动的泥泞地里,江放、柳又明、裴玉都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
唯有江琅格外耐心地等候在远处,她牵着江让,身后跟着素珠、云琴和谭净。
谭净接管锦衣卫日子不久,他没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在锦衣卫建立统一、强势的势力,他在谢致的指点下,忽略锦衣卫一众纨绔子弟,挑中了平民出身的秦榜。
他能做的只有整合锦衣卫尚且能用的儿郎,他们有的是被世袭富家子弟欺压排挤,这才投靠谭净,为自己搏一个前程。
也有的是秦榜患难兄弟,愿意跟着秦榜追随谭净,好好赌上一把。
更有慕名而来,他们仰慕崇敬谭净散尽家财为沧州送粮的义举,怀揣着对未来美好的希冀,想跟着谭净有一番作为。
不论哪种,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信念——
追随谭净,效忠淮王。
是淮王,而不是江琅。
但江琅却不在乎这些,只要锦衣卫能成为她无往不利的尖刀,于她而言,这些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事。
江琅望着依依惜别的众人,她已经习惯这样的场合里,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曾经这样的门前冷清,或许对她能算是好事。
江让也早就适应这样的冷落,可今日他皱着眉,望向远处,像是有什么期盼。
“走吧让儿,下雨了。”
江琅牵着江让,刚要离开,只见一熟悉的身影逆着人群向他们走来,他挥手急声高呼:“二位殿下!”
这人淋着雨,没管同僚的劝阻,朱红色的官服被泥点子溅得污脏,他仍执拗地来到江让跟前。
“小殿下。”程长宴鬓边花白,他握着江让的手,失声哽咽,“小殿下如此年少,江州洪灾凶险,难民暴动,下官......若是小殿下有个三长两短,下官怎么有脸去见故去的淮王殿下啊......”
启成帝这次让江放南下,明摆着是给江放铺路,给他东山再起的机会。
这个时候程长宴略过江放,他逆着潮流来和江让告别,对他百害而无一利。
可程长宴必须来。
他深受已故的淮王的恩情,江让是他看着长大的,不怕僭越,他真把江让当成自己的孩子,此去吉凶难料......
逆流而上又怎样呢?
若连恩情信义都抛诸脑后,畏首畏尾苟且偷生,他还做什么官?讲什么仁义礼孝?
不如辞官回家,守着两亩地苟且度日去罢了。
可程长宴不甘心啊......
为什么呢?
为什么心怀大义之人要屈居人后,不学无术的脓包却能在人前占尽风头?
永王哪里配做国之储君?
“程大人。”
雨中,朱红色的官服缓缓跃入众人的视线,他在程长宴身后止步,递上一方带着竹纹的干净手帕。
而在他之后,乌压压一排官员或是真心,或是曲意逢迎,神色各异地驻足在江琅的马车前。
程长宴孤身前来是逆势而行,可一行人逆行而来,就犹如无数溪流汇入主流,恍惚间让人觉得来向明昭公主和淮王殿下送别才是大势所趋。
陈林运站在人群的最前端,还不断有不明所以的官员往这边走来,声势之浩大,连远处的启成帝和渝王都不禁瞩目。
“殿下总要长大,这些事情越早经历,反而越好。”陈林运望着江琅,“有明昭公主照料淮王殿下,程大人该放心才对。”
“首辅说得对。”程长宴用袖口拭泪,“首辅说得对,淮王殿下跟着公主,下官该安心啊......”
江琅向陈林运施礼:“阁老一生为国奔波操劳,江州灾情虽凶险,可这次有阁老坐镇瑄京,万千险阻都必将迎刃而解。”
陈林运还礼:“承殿下吉言,此行我不能再时时督促淮王殿下的学业,殿下若有不解之处,可请教裴郎中,抑或传书回京。此去愿江州百姓安康无灾、二位殿下一帆风顺。”
陈林运身后,各色官服交错,他们凝神望着江琅和江让,像是要重新认识这两位总是被遗忘、总不露锋芒的皇嗣。
首辅越过最有可能入主东宫的永王,也没有同渝王寒暄谈笑,他毫无预兆地走向明昭公主和淮王。
“阁老这是支持明昭公主?”
“胡说什么呢?”青衣官员连忙给同伴使了个眼色,“阁老向来不参与党争,再说,这储君人选,永王之后有渝王,再不济还有小淮王,和明昭公主能有什么关系,谨言慎行吧......”
阁老亲自送行,他们跟在陈林运之后,心思各异却异口同声地重复:“此去愿江州百姓安康无灾、二位殿下一帆风顺。”
下一瞬,江放凝眸看过来,裴玉诧异地驻足,江逐若有所思地审视着被簇拥的江琅。
众人脸色或诧异、或迷茫、或愠怒。
在不起眼的一角,唯有谢致唇角微微上扬,他的目光越过一众人,在空中短暂的和江琅相接。
“恭贺殿下。”
他嘴唇翕合却无声。
浩荡天地间,唯有江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