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时分,学园的地下,金属鸟笼的正前方。
夏明威坐到地上,盘着腿,隔着鸟笼的透明幕布看向笼中的女孩:“今天过得还好么?”
“嗯,有吃东西。”清竹凛在本子上写,“罗伯特呢?”
“我觉得还好。”
“今天开心么?”
“嗯,今天是学校的典礼,吃了不少好吃的。”
清竹凛用铅笔抵着下巴,片刻后在本子上写:“真好,我也想参加庆典。”
夏明威本来想说‘其实也没什么好玩的’,但他看着清竹凛素白的脸,忽然想起她从记事起就因为身体不好而住院,从来没上过学。
“说起来,罗伯特你好像有点近视。”清竹凛想了想,接着写,“你都没有火眼金睛了,离那么远,看得清本子上的字么?”
“不会,我闭着眼睛都知道你写了什么。”夏明威说着,微笑地阖上了眼皮,“你在本子上写的下一句话是:‘是么’。”
等到他睁开双眼,正打算确认答案时,瞳孔微微一缩。
清竹凛抱着脑袋缓缓蜷缩起来,肩膀微微颤抖,手里的本子落在金属地板上,发出清脆的鸣声。
“她怎么了?”夏明威低着头问。
“应该是药物的副作用。”苏阿德低声说,“这很正常,只是偶尔会耳鸣和头痛,抵抗神话意志的复苏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是么。”
“你今天倒是挺冷静的。”
夏明威轻声问:“你还好么,凛?”
他的话语还没落下,清竹凛单薄的身体倒向地板,夏明威怔怔地看着这一幕,看着她缓缓地倒下,右臂与地板碰撞发出清响。他脸上还没来得及有表情,瞳孔中的赤红就如脱笼而出的恶魔那般快要爆发。
苏阿德皱了皱眉说:“我会让人检查她的身体情况,不用太担心,应该问题不会很大。”
夏明威沉默了片刻,缓缓起身:“走吧。”
“什么?”
“我们回去。”
当天夜晚,夏明威回到宿舍却并没有见到姬朗的身影,但姬朗给他发了一条短信,说是用了加密通道,没有任何人可以监测到他们的会话,之后有什么该说的就直接用这个加密界面来聊就好了。
他躺到床上,意识缓缓下沉,很快进入了空想影院。
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个色调暗沉的世界,回头看去,牢房里依旧没有丝毫的动静,像是一块坚硬的冰立在那里,纹丝不动。
龙猫正趴在牢房前面睡觉,像是在等着孙悟空睡醒;一头庞然巨物倚靠在影院一角的阴影里,从轮廓可以隐隐看出这是一头鲸鱼,它起起伏伏的吐息声仿佛来自深海的回响,悠缓、神秘、深邃。
他坐到就近的椅子上,进入了一场白日空想。
稍稍撑开眼皮,他的瞳孔微微一颤,映入眼底的还是熟悉的咖啡馆,落日时分,夕阳的余晖洒入店内,老板身上裹着厨用围裙,靠在柜台前面抽烟,他一只手抱着肩膀,另一只手叼着烟,傍晚的微风裹着烟灰向上翻卷。
“最近过得怎么样?”老板问。
“不太好,”夏明威低垂眼帘,看着摆在面前的成绩单,“算是一团糟糕。”
成绩单上用红色的笔墨画满了叉号,显得有些狰狞,旁边还写着老师的警告:上课总是分神,好好想想自己该做什么吧,人总要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的,你打算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混下去么?
“我说过了,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拎不清一些事。”老板说。
“比如呢?”夏明威说着,忽然扭过头去。
咖啡馆外走入了一名客人,是一个穿着军服、留着络腮胡子的糙汉,看五官像是美国人。他坐到了夏明威的对面,几乎一字一顿地说:“身为神话载体,你必须得去吞食同类,才能保持理智,才能获得力量,不被人类消灭。这就是我们的生存方式。”
“波塞冬,你少给这个孩子灌输奇怪的价值观。”老板叹气。
“那我不想当神话载体呢?”夏明威低声问。
话语刚刚落下,门外又走入了一道身影,是穿着校服的安伦斯,他坐到了夏明威的左侧:“所有神话载体都是我们的敌人。它们就像行走的核弹,人类怎么可能和核弹交朋友?”
“对,核弹。”
“我们是序列者。核弹就应该被消灭,不然就会有无辜的人被伤害。神话载体不应该存在,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错误。”安伦斯凝视着波塞冬的眼睛。
“你凭什么说我们的存在是错误?”波塞冬狞笑着说,“既然我们活着,那就有我们的理由。我们是终极的存在,是来帮助人类进化的使者。何必拘泥于这些弱者设立的框架和规矩?我们可以支配整个世界,不开心的时候就把它毁掉!”
“如果真可以毁掉,那多轻松啊。”夏明威喃喃地说。
老板没有说话,只是站在柜台前抽着烟,静静地看着他们。店门系着的铃铛忽然轻轻摇曳,晃当作响。
夏明威扭过脑袋,看向门口,映入眼帘的是两具干尸,从面容大致能看出是他父母的模样。
他的父母拖着血肉模糊的身体,一步一步地向他走来:“都是那些怪物,毁了我们的家园,毁了你的人生,不对么?”
“是啊。”夏明威缓缓抬眸,凝视着那两张残破的脸,“所以我想成为序列者,把它们全都宰了。”疲惫的话语刚刚落下,某种沉重的物体从天而降,轰砸在店门口的大地上,那是一个金属构成的鸟笼,鸟笼的深处坐着一个血迹斑斑的女孩。
她微微地仰着头颅,后脑勺靠着金属墙面,身上的血仿佛在阳光下清冷地燃烧,缠于耳垂的发丝像是鸟羽状的绒毛。
“她必须被关在牢笼里,没人能救她。”苏阿德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的身旁,“这就是神话载体的命运。”
“你只能有一个身份,否则你就什么都没有,只是单纯的异类。”安伦斯说,“所有人,都会变成你的敌人。”
“你说得对。”
“所以,你还不做出选择么?”苏阿德问。
“为我们报仇!”父母的尸体嘶哑地说。
“那么多无辜的人会死,包括我妹妹,你想自私地闭上眼睛么?!”安伦斯低吼,“她需要被管控,你也是!”
“不,我们生来就拥有统治一切的暴权!”波塞冬猛地一振桌子。
整个世界都像是战鼓那样在急剧颤抖,发出疾风骤雨般的狂响,几乎能够将人的耳膜刺破,只有老板静静地站在柜台前,像是旁观着一出默剧。
“你们所有人都这么说。”夏明威的声音疲惫。
“那是因为你需要一个立场,不然一切就要来不及了。”苏阿德轻声说。
“立场?”夏明威微微低头,垂下的额发遮蔽了他的双眼,“所有人,都在不断给我下定义,都在教我怎么做。”他的声音渐低,“但只有一个人,她不管我是什么样的人,不管我选择了什么样的身份,都会站在我的身边。她说……序列者又有什么关系,神话载体又有什么关系。”
“所以就为了她一个人么?你要舍弃所有立场么?”周围的人齐声低吼,面目狰狞如恶鬼。
“不,是为了我自己。”夏明威低声说,“我既不想当神话载体,也不想当序列者,我只想抛开所有立场,得到自由,得到作为夏明威这个人活着的自由。你们可以说我自私,可以说我忘恩负义、恶心透顶、愚不可及,但我只想这样活着,我也只能这样活着,毕竟我就是无药可救的蠢货。”
“即使……是与整个世界作对?”
“即使和整个世界作对,我也会带她走。”夏明威沉静地说,“如果我是错的,那我们就是共犯,不管多凄惨的下场,我都全盘接受。”
最后一个字落下,身旁的所有事物像是镜花水月,渐渐崩塌,屋顶颤抖着落下灰色的木屑。
“这就是答案啊,”身后的老板轻声说,“你长大了。”
“老板,”夏明威没有回头看他,“你一直希望我当个普通人吧?”
“哪有什么普通人不普通人的,我只是希望你能当你自己。”老板笑笑,“一路走好啊,明威。”
坍塌的世界里,他的声音越来越模糊和微弱。
夏明威缓缓起身,走向咖啡馆的出口,在风铃声中踏过门槛,前方的鸟笼轰然破碎,鸟笼里的女孩随同着鸟笼一同坠入深渊,整个世界都被一股不可视的洪流吞没。
“等我来找你。”他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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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