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理来说,谢宣不应当为谢谌尧这番话感到哪怕一丁点的诧异。从小到大,白枝雪都一直活在白枭之的管控里,没有任何的自由。
他幼时就明白了,这世上没有白枝雪想要的东西,只有白枭之要他达到的目标。
可他不明白,如今的局面对白枭之如此有利,白枝雪又究竟为了什么要惹恼他又敬又怕的父亲。
见谢宣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飘忽不定,甚至显出些呆滞的意味来,谢谌尧伸出手在他眼前挥了挥,“怎么了小皇帝?真关傻了?”
谢宣从思绪里回过神来,开口问道:“白枭之打他的乖儿子做什么?”
脑子向来拐不过弯的谢谌尧听得愣了愣,紧接着,他毫无礼数可言地跑到谢宣的坐榻旁边与其并排坐下,又凑到了对方耳边,声音轻得像是在交换什么了不得的密报。
“你是不是……和白哥吵架了?”
谢宣想了想,他虽然心里对白枝雪有所不满,但今日也不曾与对方起过争执。何况,跟白枝雪吵架算什么吵架呢,顶多只能算他单方面的责骂罢了。
想到这儿,他却起了逗弄谢谌尧的心思,转而问道:“我跟白枝雪吵架,你帮谁?”
要是在往日里,在这种二选一的场合下,谢谌尧必然会言之凿凿地回答出让谢宣满意的回答,可此时他却犹豫了片刻后才讪讪答道:“……白哥年末就要成婚了,你怎么还与他吵架呀。”
“……成婚?”在寝宫里宅了一礼拜的小皇帝彻底愣住了,“和谁?”
这种大事,怎么不见白枝雪与他提及半个字,反而要揪着一个无聊的生辰宴说个没完。
谁料谢谌尧比他更惊讶,“……你不知道?”
谢宣无奈反问,“又不是我给他说的媒,我还非得知道了?”
话到此处,谢谌尧的神色变了变,作为一个堂堂的八尺男儿,语气也忽然扭捏起来,“我……我本来还以为你是因为白哥要成婚了,所以才不高兴的……”
谢宣听得云里雾里,“我不高兴?”
虽然他这几日的心情确实十分憋屈,但那也是因为白枭之越级限制了他的人身自由,与“白枝雪成婚”这件他今日才知道的事有半点关系吗?
谢宣脸上不掺一丝虚假的感到迷惑的神情却无形之中给世子殿下打了一针定心剂。
谢谌尧面上别扭的神情也随之变得坦然起来,他挨着谢宣的肩凑得更近了些,言之凿凿地回答了之前的问题,唇边还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
“我就是……随便问问,我们小皇帝要是跟白哥吵架,我肯定帮你!”
对于谢谌尧突然露出一脸仿佛赚到大便宜的表情,谢宣看得一知半解,但他懒得去思考其中缘由,他如今被白枭之禁足着,也恰是在这个时间点,他的儿子要在年末成婚。
这其中若是没有猫腻,连猫都不会信。
现在的局势容不得他拐弯抹角,谢宣直截了当地沉声问道:“他要与谁成婚?”
谢谌尧怔了怔,慢声道:“宋忠兴的女儿宋箐。”
对方的声音明明不轻不重,这两个名字却叫谢宣恍若耳鸣般恍惚了片刻。
他还什么都来不及做,就已经被白枭之摆了一道。
要跟这个岁数快比他大了三轮的老将斗,现在的他真的毫无还手之力。
丞相宋忠兴的膝下唯有三个女儿,没有一个儿子。
宋箐是其中最小的女儿,说到此人,从谢宣听到的有关她的传闻来看,也说得上是一个活在皇宫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里的可怜人。
在谢宣的母亲未入后宫前,宋忠兴原打算在宋箐十五岁时将其嫁给老皇帝的嫡长子谢知州——这个最有望住入东宫又坐上龙椅的皇族子弟,好让他能进一步坐稳丞相的位置。
可世事哪能皆如愿,在所有人都觉得谢知州必定会成为太子的时候,老皇帝却不顾朝臣的劝阻与世人的咒骂,决绝地封了刚出生的谢宣做太子。
于是,宋箐的婚事也就此被耽搁了下来。
她在二十五岁还不曾成婚,在这个古板的朝代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怪胎。
可宋忠兴不在乎,几月前的他仍在执拗于要将宋箐嫁于谢宣。
宋忠兴是出了名的心眼细,任何事都必定要思量得相当妥当后才会施行,白枝雪跟宋箐成婚的事,白枭之应当是在更早之前就与他吹过耳旁风了。
他们二人想结盟,却要以子女的婚姻大事做筹码。
不过谢宣反而要感谢这两人的铁石心肠,他既然被告知了此事,也算得上是打了个预防针,但这预防针究竟能不能有效,却要看自己的作为了。
等到手臂被人用笔头杵了两下,谢宣这才想到身边还坐着一位已经被他冷落许久的客人。
谢宣侧眼看了眼谢谌尧,这位不问朝事、单纯天真的世子虽早已知晓此事,却想不到他此刻所想。
谢知州把他送过来的时候,莫非还能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个心思单纯的傻子?
再者说,谢知州野心勃勃又武谋双全,明明天天想着篡权夺位,但平日里就这么养儿子吗?
就算如此,谢宣仍不敢在谢谌尧面前透露太多他如今的困难处境,他已经见识过白枭之和白枝雪的父子同心,不想再见识自己的大哥和大侄子血浓于水了。
看着谢宣因他的一句话逐渐变得苦大仇深的表情,谢谌尧在一旁兀自干着急了片刻,此时见对方侧目打量他,终究耐不住寂寞开了口。
“不是说你不会不开心吗?”
谢宣装模作样伸手揉捏了两下遮在衣袍下的小腿肚,显露些许委屈的面貌,转言含糊道:“坐太久了,腿都坐麻了,刚刚都站不起来……”
谢谌尧无奈了,伸手挽起袖口,贴心地帮谢宣揉起小腿肚,嘴上柔着声碎碎念,“这宫里给你惯的,连坐着都能不舒服,我看也别练剑了,到时磕着碰着了又能去骂谁呀……”
谢宣无声地笑了笑,面上终究是没开口。
实际上他哪有那么娇弱,只是其他人有了这个刻板印象,于是他虚情假意地装样子罢了。
一直以来,其他人的爱怜都能叫他省去许多麻烦,就算他心里偶尔会产生些许的抵触心理,但在这个危机四伏的朝代,他不希望有任何一个相伴身侧的熟人讨厌他恨他。
世子殿下殷勤地给谢宣揉完腿后,还给他特地拿来茶壶斟了杯茶,对方今日不知怎么的了,忽然之间心情变得分外的好。
不过,谢谌尧的心情好,谢宣的心情却不怎么样。
在谢谌尧离开寝宫后,谢宣扬声传唤来一名候在寝宫外不远处的太监,垂首翻着那本今日他早已翻了无数遍的书卷,状似散漫地出声询问道:“丞相现在在府邸中吗?”
谢宣知晓宋忠兴今日上早朝时请了假,他这段时间因为无聊背过早朝时官员在殿中的站位,大概记了两天就全部记了下来。
要是有谁没上早朝,他都看得一清二楚,还能将空着的地方与官员相对应上。
更何况是站在第一排的大丞相了。
今日上早朝时,也是这名太监在殿外等候。他听到这话,当即就接话道:“皇上糊涂了,宋大人今日请了事假,去皇城外拜访故友去了,一时半会儿应当是回不来的。”
谢宣问道:“他今日能回得来吗?”
“这……”太监犹豫了一会儿,才道,“宋大人并未请明日的假,应当是回得来的。”
“也好。”谢宣笑着站起身,眼底隐约可见冷意,“朕就去他府里候着。”
太监怔了怔,“白国老不是说……”
话到一半就戛然而止,连说话之人也觉得此话荒谬无比,宫里许多人都畏惧白枭之掌控的权力,就算觉得此事不妥当,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谢宣半闭着双眸,语气压得极冷,“朕找丞相是有要紧事相商,又关白国老什么事?”
再多说半个字,恐就酿成了犯上的罪名,太监惶恐不安地低下头去,不敢再有言语。
这偌大的寝宫此时只剩两人,无人言语时更是静谧无声。
谢宣压轻了步履向屏风后走去,取走枕边置放着的一根朱红色发带,绑束了披散着的长发,又在铜镜前梳顺了有些凌乱的发尾。
如果丞相与白枭之真的结了盟,他就真成了餐盘上任人宰割的一盘白兔肉了。
现今的形势,容不得他在寝宫里乖乖遵循白枭之的“圣旨”,看着话本故事坐以待毙。
等谢宣束好发又整理好衣装,守在门前的太监面色僵硬着给他开了门。
在门口看守的侍卫被下午的烈阳照得有了些疲态,在见到谢宣在此时走出门时,两个人的神情看上去登时清醒了大半。
谢宣的目光停在他们腰侧别着的剑上。
他若是非要出这个门,白枭之难道还要命他的手下砍了他这个皇帝不成?
被他打量的二人在目光里急忙行礼,其中一人在行礼时还不忘出声询问。
“皇上这是要去花园散步吗?”
闻言,谢宣沉着眸冷声道,“朕想去哪里,与你有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