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宣的大脑在听到这句话时登时变得空白一片。
与此同时,他下意识地去观察面前陈元狩的表情,对方在说完这句充满揶揄之意的话后,面上的神情不曾有半点变化。
然而他却听得背后发凉,觉得自己怕不是命不久矣,甚至想喊回前脚刚离开的贾卿言救他一命。
急迫情形下,谢宣还不忘在心中又咒骂又欲哭无泪,他觉得贾卿言当真是乌鸦嘴中的乌鸦嘴。
贾二公子前一刻刚郑重其事地说皇城中散布着危险之人,且这些人未必不知晓当今皇帝的长相。下一刻的陈元狩就应证了他这番话,这皇城里最最危险的人好像真的已经知晓了谢宣的身份。
见谢宣良久不曾开口,陈元狩的眉头微不可闻地拧紧了少许,视线停留在谢宣不自觉抿紧的薄唇上,“生气了?”
这三个字不同于先前的问句,倒像是真的在耐心询问。
这叫原先在思考崴了脚的普通人在一名携带刀具的武学天才眼皮底子下逃生概率是多大的谢宣霎时寻到了生还的曙光。
斜目打量了陈元狩别在腰间的那柄短刀后,谢宣把原本在桌下随意搁着的一双腿往里侧收了收,这一动作又牵动了脚上的酸痛,激得他稍微倒吸了一口凉气。
但是,连爬墙都爬不上去的脚哪有命来得重要。谢宣顾不得多难受两秒,立马接了话。
“……没有。”
他们所坐的桌子的长度算不得长,陈元狩低垂了眸光,瞧了眼对方轻覆在赭色衣诀上因忍痛而握拢的修长手指,肤色白如玉脂,其上没有半点伤痕。
这么一双手,仅是指甲略微陷入了掌肉,都能叫人看得皱眉。
双方兀自静默了须臾功夫后,陈元狩抬眸道:“你左脚受伤了。”
言语中是毋庸置疑的肯定语气。
谢宣听得云里雾里,陈元狩始终看都不曾看桌下一眼,难道就凭自己痛得吸了口气就能寻出病痛在何处,甚至还如此精确?
这么一来二去,他方才的慌乱倒是逐渐在内心消散殆尽,倘若陈元狩真的知道他是当今的皇帝,怎么会管顾他身上哪处磕着碰着了,只怕会当即把他的腿砍了,还美其名曰帮你治痛。
谢宣虽然不知道陈元狩怎么看待他,但他却知道陈元狩在原书里是如何对待他的仇人的。
“陈公子是如何看出来的?”问话的同时,谢宣悄悄在心里松了口气。
话音未落,尽管谢宣对武学里的气息辨人一窍不通,却也能觉察到陈元狩一动不动、不曾有毫厘偏移的幽深目光。
他方才说话时没敢直视对方,对方却宛若紧盯待捕的猎物般死死盯着自己。
陈元狩半睁着深黑色的双眸,眸里静如潭水,却又莫名地蕴含了一股不可名状的压迫感。
谢宣知道陈元狩向来都是如此看人,却仍不可避免地在心里对这个视线抱有了芥蒂。
也是在此时,陈元狩忽然应道:“我叫陈元狩。”
他坐在位子上动也不动,连手指都不曾多动两下,倒像是察觉了谢宣心中翻腾的恐惧后,害怕再惊动他似的。
谢宣愣了愣,没来得及吭声。
陈元狩又道:“刚才那个男人搀扶你进客栈时,我在二楼看见了。”
知道对方并非自己思量之中那般厉害得离谱后,谢宣顺着话简单应道:“好巧。”
“不巧。”陈元狩应话应得相当对仗工整。
“……”
这又叫什么事?
谢宣心中想,男主角不愧是男主角,能够做到一会儿让配角的心脏提到嗓子眼,一会儿又叫他沉下心。
然后在他以为总算能够好好沟通之时,陈元狩用了两个字,直接让原本想假意寒暄的谢宣语塞地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但谢宣没有想到,而后根本不需他多说半个字,陈元狩就在双方的沉默过后,解释了所谓的“不巧”二字究竟是何意。
“我对那匹马的蹄声有印象。”陈元狩沉声开口道,“马车到楼下时,声音听着耳熟,我就在楼上望了望。”
尽管知道陈元狩的五感异于常人是原书里的设定,谢宣依然在心中震惊了几秒。
谢宣惊叹道:“当真?”
闻言,陈元狩笑道:“厉害吗?”
要是换了另外的任何一个人问这句话,谢宣都多少要揶揄他几句,可如今问这话的,偏偏是陈元狩。
想到这儿,谢宣如实应道:“厉害。”
陈元狩维持着方才的笑容,忽然又道:“你真信了?”
“……”若非还能假信不成?
陈元狩兀自接话道:“骗你的,我没那么厉害。”
“……”谢宣凝噎了少许功夫,再问道,“所以陈公子在二楼看见我与贾公子一事,确实是巧合?”
陈元狩像是觉得十分无聊,没再应这句废话。
谢宣又出口问道:“既然如此,陈公子为何不直接下楼呢?”
陈元狩回道:“你刚爽过约,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来见我?”
“……”谢宣辩解道,“爽约之事我可以解释。”
陈元狩答得十分干脆利落,“我不想听。”
再次被堵了话的谢宣却庆幸起对方拒绝了他,陈元狩要是真想听,他还得现编个合理的说法出来叫对方信服。
皇都客栈周围的环境十分嘈杂,到处都是边饮酒边高谈阔论的男子。他们二人的交谈,响在这客栈之中,显得十分微不足道。
陈元狩很快再开了口,“有个啰里啰嗦的老头子和我说,如果有他都打听不到身份的人,那就只能是住在皇宫里头的人。”
谢宣的呼吸倏然凝结了三秒。
果然,陈元狩不可能没有打听过他的身份。
陈元狩口里的啰里啰嗦的老头子,谢宣也很快在记忆里搜寻到了与之对应的角色。
在原书的剧情里,陈元狩在皇城稳定下后,他偶然在一处破落的巷口认识了一名说话疯疯癫癫的老太公,自称精通神机妙算之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此人的江湖名号通俗易懂,就叫“神算子”。
不过谢宣看过整本书,知道这位“神算子”的真名叫韩迦南,是个土生土长的皇城人,早些年不幸家境潦倒,最后落得了个“坑蒙拐骗”、人人喊打的乞丐的下场。
书里的陈元狩独具慧眼,请这个全身上下都散发着骗子气息的“神算子”吃了顿饭,却成功地从他的嘴里隐晦地打听到了如今在皇城里隐秘聚集的起义军队伍躲藏在何处,他的称帝大业也就此走上了正轨。
陈元狩凝声又道:“这老头子还说,皇宫里头的骗子,是最可恶的骗子。”
谢宣屏息片刻,半晌才问,“如果我真的是皇宫里的人,陈公子也会觉得我可恶吗?”
出口的语气里隐含了试探之意。
谢宣想赌一把,赌他如果先一步隐晦地表达了自己大致的身份后,陈元狩会不会因他的坦然,从而对他消解一些疑虑。
只要陈元狩不知道他是老皇帝的儿子,是煜朝的皇帝,不论将他猜作什么,谢宣都乐意之至。
在谢宣为此在心中紧张焦急之时,陈元狩却回避了他的问题,转言缓缓道:“我想带你去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