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宣此话出口后,许琅持着折扇的手微沉了下去,倏忽噤了声,面露难色,半晌才应答。
“……去那里做什么?”
言语里竟有些无措之意。
对方的为难尚在预料之中,谢宣也早有对策。
他并不正面回答,稍拧了眉,又将唇瓣抿拢,像是极委屈的模样。
“不能吗?”
语罢,谢宣刻意将双眸半阖着,复而又微抬起眼睫,泫然若泣。
“哎、哎…不、不是!”作为一个十足的大男子主义者,许琅一眼都看不得小皇帝用他那张如花似玉的脸摆出委屈巴巴的模样,霎时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
听到他的否认后,小皇帝微微抬首却不作言语,睁着眼一动不动地瞧着他,弄得许琅又是一阵没来由地心痒,差点便直接同意下了。
在许琅眼里,小皇帝常年活在这深宫里,备受先皇溺爱,心里是半点淤泥也不染的,他比小皇帝大了两岁,自然是不能带着他学坏的。
作为皇城最会贪图享受、花钱最如流水的纨绔公子,许琅那双顾盼含情的眉目倏然褪去了散漫,说话的声音也沉了下来。
“那里又不是什么好地方。”
如今民间因起义而动荡不安,身处国都闹市区的平天楼更是鱼龙混杂。
平天楼里有个规矩,虽未明确成文,在内的赌徒却都耳濡目染。若想进入平天楼,必须佩戴面具,还需隐姓埋名。
恰恰是因为有了这条规矩,也吸引了无数不便暴露身份却好赌的富商与富家子弟,对他们的真实身份,赌场的赌徒们也都心知肚明。
虽说许琅是平天楼的老板,却管不到赌场里逐渐形成的尊卑贵贱。
这赌场里,有家里真的富得流油的,也有穷得揭不开锅却仍要过把赌瘾的,可若是后者赢了前者,吃顿打暂且不提,有甚者还会被对方扒了家底,致使全家受罪。
平天楼无非是个享乐奢靡之地,里头住着许多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许琅看得透彻,却怕小皇帝看不透彻。
谢宣敛下方才的神色,继而伸手抚平衣袍宽袖的褶皱。
他立于身后如火烧般的晚霞下,衣袍的赭色被昏黄霞光照出暖意,正目所见之景,举目皆为朱红色的高墙,它们成了最暗的暗红。
谢宣的神色似笑非笑,他在光的背面,一时辨不清他的神色。
“皇宫是好地方吗?若是好地方,许公子又为何着急离开。”
……
第二日,在上过早朝后,谢谌尧却没有如往常一样来找他,那句他昨日所说的“明天见”成了一句虚言。
但不管怎么样,谢宣难得有了大半日清闲。
睡过午觉后,谢宣早早更了衣,又一直在寝宫里等到了黄昏。
不出所料,在燕雀阁散学后,许琅独自一人亲身来谢宣的寝宫内求见于他。
今日,许琅整整齐齐地簪了发,身上穿了清一色的月白,衣诀一挥,搭上他一双含情眼,举手投足间倒真有了几分“半仙”的意味。
令谢宣出乎意料的是,在他们支开宫人偷偷去到皇宫侧门时,许琅还颇善解人意地为他们此次出行提前配了马车与车夫。
这位车夫也并非是别人,而是许琅平日里结交的“狐朋狗友”中的其中一位——贾府里的二少爷贾卿言。贾府在皇城里称得上是远近闻名,可身负盛名的贾府当家人贾大老板,却并非是朝中官员,而是一名生意人。
贾府的名下有皇城最大的客栈与最出名的乐坊,许琅开赌场所买的那块地,就是买了贾家所开的客栈下的那块地。
这位身价不菲的马车车夫,一观便能知是修武之辈,他前额两缕碎发飘飘,剑眉俊目,眉眼又显露三分飒气,提扯着缰绳的手指骨骼分明。
不待许琅介绍,谢宣便通过此人右手手背上那块大面积的狰狞疤印认出了他。
要说这贾府二少爷贾卿言,在原书中,由于许琅引荐的缘故,在淮南城一战后,他与陈元狩有了一段极深的渊源。
陈元狩打天下时,贾卿言身为他的下属兼挚友,可谓是战功赫赫,功不可没。
倘若不是为了收拢武力更为高强的白枝雪为自己所用,陈元狩开辟的新朝的大将军非贾卿言莫属。
而他右手手背上一直蜿蜒到腕部的面目可怖的疤印,则是他年幼习剑大有成就时,在某日的睡梦里,被自己善妒的亲哥哥泼下了滚烫的开水。
也正是因为这道疤痕,贾卿言在后来的日子里只能苦练左手剑。
后来右手的伤疤不会再痛了,可贾卿言也不再用右手握剑了。
许琅摇着折扇,颇为熟络地为谢宣介绍道,“这位是贾卿言,贾府的二少爷。他嘴风是出了名的严,你要是叫他不要多嘴,就是多年以后下了地府,他在牛头马面面前也不会多说一句。”
作为曾经的书外人,对于贾卿言,谢宣虽然不及许琅了解得深,但绝对比许琅了解得要广。
不过关于口风严一事,却不在谢宣的了解范畴之中。
“这位是……”
见谢宣点了点头,许琅又看向贾卿言,停顿几秒后,也实在思忖不出究竟如何介绍谢宣。
贾卿言与他关系不错,该保守的秘密自然都会保守,但要他信服自己身边纤纤身段的美人是当今圣上,恐怕又得浪费好一会儿功夫。
若是在这其间有宫人路过,他们的行踪岂不就暴露彻底了。
想到这儿,许琅合上折扇,为这突然间的沉默打了个圆场,“算了,你就莫要管这些,只要记住这是你许大哥新交的朋友就行。”
两人关系确实相当不错,听了这句没什么礼数的话,贾卿言侧目打量了一眼谢宣,颇为善解人意地笑道,“看来许哥这两日在学府里过得也不算枯燥。”
许琅一面伸手扶着谢宣上马车,一面又道,“别提了,我后面坐着一尊惹不起的大佛,今天这一日,我与他的仇算是彻底结上了。”
谢宣唇角微抿,淡然一笑,“既然你要骂他,他自然是要生气的。”
黄昏的霞光泼洒在路上,已有些黯淡,再过半个时辰便要入浅夜。
马车踩踏过碎光,行得迅速。
在行出皇宫的地域后,许琅拉开了右侧车帘,原先昏暗的车厢内瞬时亮堂了些。
“你实在是有所不知,他那岂止是生气,简直是撒泼啊!”许琅故作沉痛,掩面叹息道,“我座上笔搁挂的毛笔都被他通通折了,宋邵钦这个人看着文文弱弱的,力气倒挺大。他把我笔弄断了,本来我还想谢谢他,结果你猜怎么着,下一秒他就来扯我衣服了……”
对于许琅要帮他教训丞相侄子这件事,谢宣心里一直不甚在意。
可许琅嘴里说出的话实在荒谬得可笑,谢宣抬目看向许琅身上所穿工工整整、没有半点皱褶的白袍,便阻断了许琅的下文反问道,“许公子这番言语里,有一句是真话吗?”
这番瞎编的鬼话,谢宣不信他纯属情理之中,许琅干脆赔笑着敷衍了过去。
实际上的情况,许琅实在不好意思开口。
今日宋邵钦换了个座位,坐到最前头去了,但凡散了课,宋邵钦就立马去找教谕请教,身为后排差生的许琅实在找不着机会与他有半刻交流。
他昨日才夸下海口,今日就惨遭现实毒打。
“那位宋公子只是与宋丞相是亲属关系,但与我无冤无仇,许公子还是莫要迁怒于他了。”说完后,对着许琅有些窘然的面孔,谢宣补充道,“许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
许琅二话不说就捣蒜般点起头来,表现得要多狗腿有多狗腿,“谢兄教训得太对了,听君一席话胜听十堂课,再多听几句我就能在宋邵钦那个书呆子面前扬眉吐气了。”
一声马鸣后,马车停了下来。
谢宣听到贾卿言利落跳下车的声音,便知他们已经到了贾府名下的客栈门前了。
贾卿言用左手拉开车帘,冲着许琅笑道,“许哥,已经到了。”
不知为何,从头至尾,除了最初介绍之时外,贾卿言不曾多看谢宣任何一眼。
谢宣覆上已经早一步跳下车的许琅伸过来的手腕,被他搀扶着下了车。
不学无术的纨绔公子殷切不已的态度显然引起了他人的不解,对着贾卿言投来的疑惑的目光,许琅轻咳两声,继而含糊掩饰道,“这位公子常年住在宫里,没怎么坐过马车。”
“原来如此。”话到此处,贾卿言的目光才落到了谢宣身上。
不知为何,这道目光让谢宣觉得有些怪异,却不知究竟是因何怪异。
如今到了离陈元狩现在所在的平天楼如此之近的地方,谢宣也懒得再去纠结于这一道甚至没做多少停留的目光。
接过许琅事先准备好的面具,谢宣忽然觉得有些恍然。
在上一次遇到陈元狩,以及这一次在可能会遇到陈元狩的场合,虽然原因不同,但他却都戴了面具。
这座皇城里最大的客栈,大门口上架着的门匾写着的四个大字也十分言简意赅又不花里胡哨,既然开在皇城里,这客栈也就被简单粗暴地命名为“皇都客栈”。
但不得不说,皇都客栈不愧为国都最有名的客栈,无论是外头,还是里头,装潢都十分财大气粗,气派得很。
在此处住上一晚,必定价格不菲。
不一会儿,通往地下赌场的楼梯倏然就到了眼前。
许琅已经戴上了一副有白羽装饰的面具,正式变作了民间传闻里赌仙下凡的平天楼大老板许半仙。
他边走边与谢宣搭话,还指了指走在最后的贾卿言,“怎么样?你要是想在这儿住宿吃饭,靠我们贾哥一张脸就成。”
由于贾卿言奇怪的态度,谢宣不愿将话题扯到他身上,便接着话茬笑着转了话锋。
“那我若是想在赌场百赌百胜,靠许公子一张脸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