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邵钦的这句话,说得既显得意又展露了几分对许琅的不屑。
丞相一词听上去虽比大学士威风了百倍,但在不学无术只贪图钱财美人的许琅看来,他完全不在乎这些等级繁琐森严的官职。
何况他此时身边还坐着当朝的小皇上谢君仪。
由于谢宣没有举行登基大典,这些不住在皇宫中的小辈应当都不认得他的脸,这也是为何他敢来此装作学府学生的模样大胆落座的原因。
宋邵钦始终用一脸看蠢货的面貌对着许琅,这股没来由的怒气弄得许琅往下问也不是,转回头也不是。
经过一番思索后,他将身子往后又挪凑了些,问道,“那你认识我是谁吗?”
“听闻许大人的独子整日不学无术,早已久仰大名。”宋邵钦讽道,“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
“不。”许琅也不生气,摇了摇头否定他的说法,将下文的语调起得极高,还故意学了宋邵钦方才的强调,“我分明是当朝丞相宋忠兴的侄子……”
看到宋邵钦的面色显而易见地沉下去后,许琅心中得意洋洋,颇为满足地接上了上文,“的前桌。”
兴许是宋邵钦僵硬的面色实在是过于好笑,话已经讲到了这个份上,许琅还没说够,又指了指一旁的谢宣。
“你认识他吗?”
因为谢宣方才故意噤声不语,向来不斜眼看人的宋邵钦这才注意到许琅身边还坐着一个相貌颇为优越的貌美小公子。他快速搜寻所识之人与曾听闻之人的样貌和形容后,仍是找不准与这位公子相符的名字。
宋邵钦来之前便将燕雀阁的学生名单通通看了个遍,还托他的舅舅宋忠兴为他要来了学生画像,按理来说,这燕雀阁里不应当会有他不认识的学生。
他还特地坐在了讲堂的最后一排,就是为了能随时观察这群可能会阻挡他做官的对手。
“不知。”
想到这儿,宋邵钦如实答道。
这位公子气质非凡,显然不能同许琅这个纨绔类比,若是没能在第一时间了解他,从而阻挡了自己的官途,实在是得不偿失。
因此,他宁愿被许琅再嘲笑一个回合,也硬要知道许琅身边的人究竟姓甚名谁。
许琅往鼻子里大吸一口室内清气,他总算找到了可以同他一起出糗的同伴,立马贼兮兮地笑道,“我和你说,他可是……”
“当朝丞相宋忠兴的侄子的前桌的邻桌。”
谢宣将这一句拗口的话说得极为流畅又一气呵成,完全没有给许琅任何一丝暴露他身份的机会。
他可不想在这里被一群人三叩九拜的。
许琅这个人不知分寸又嘴贫,敢在谢宣面前如此大胆地展露他的大少爷性情,但其他人可不像他这般会耍嘴皮子。
“你、你们……”
一句自认威风的话被两个人拿去嘲笑,宋邵钦虽说看着老成,但实际上也不过一个半大少年,这么一来二去,一下便绷不住面色了。
他顿然羞骂道,“谁要同你们玩闹!”
说完,宋邵钦便愤愤垂首,握紧了方才手里虚握着的毛笔,泄愤地按戳了好几下石砚上的黑墨,将那簇笔毛戳得有些面目全非。
许琅转回头去与谢宣对视,“你看,这燕雀阁是不是就数我最有出息了?”
对着许琅面上因调戏大获成功后掩不去的得意,谢宣但笑不语。他心中估摸盘算着,再过半刻钟,薛书仁就要来此处上燕雀阁的第一堂课了。
薛书仁这个老东西是出了名的眼尖又怂,要是看见谢宣坐在这儿旁听,这就不仅仅是当场给他磕头的问题了,恐怕这一堂课的所有时间,薛书仁都要上得战战兢兢。
想到这儿,谢宣便已动了离开的念头,却不忘最后又与许琅谈笑一句。
“你就不好奇我与你方才的邻座说了些什么,他才如此爽快地走了吗?”
“你不会说你是皇帝……然后叫他滚开吧……不会吧!他、他这就信了?”
由于有先例在前,许琅一看到谢宣笑,就止不住地在心里感到惊悚。
谢宣凑近许琅与他低声耳语,语气里半含着笑意,“我与他说,旁边这位公子觉得你坐他旁边,碍着他考第一名了。”
一直等到谢宣走出了讲堂大门,许琅还没能从对方那副笑面虎的模样里拖回一些神志,他以为他把对方摆了一道,结果对方无形之中早已将了他一军。
再加上他与谢宣身份上的悬殊,这个憋屈他怕是这辈子都呼不出去了。
可他又总听传闻说,新上任的皇上是只年幼的小白兔,许多朝中官宦都不把他放在眼里。
许琅原先对这个传闻只是左耳进右耳出,可当他今日真正见了这传闻的对象后,又重新把这传闻记了起来。
可他怎么觉得这个别人口中的小白兔皇帝,比他见过的那些老谋深算又狡猾的官宦还要更像狐狸呀?
流言蜚语果然害人!
受害者许琅嘴里叼着毛笔笔杆,双目炯炯地瞪着发下来讲煜朝历史的新书的封页,似是要将这书看出花来。
这门科目的教谕,也就是薛书仁,在上正课前正与在座的学生们讲着一些琐碎的闲话,大致就是些家国天下的无聊道理。
当他行过许琅身边时,竟瞧见许琅破天荒地死盯着课本,面目还极精神。
嚯,这可真是稀奇了。
薛书仁将许琅这副模样暗暗记下,准备过会下课后便去寻大学士,定要与他好好地夸赞一番,许公子今日当真是破天荒地开窍了。
要知道,大学士昨日还拉下脸来恳求他,定要让他对待许琅严苛些。
没料到许公子自己便如此开窍,不仅早早到了讲堂,还对平时他看都不要看一眼的书本起了浓厚的兴趣。
不管怎么样,在薛书仁看来,这便是许琅要抛弃腐朽的过往、真正成才的前兆了。
而身为此事罪魁祸首的谢宣,早已主动跑去世子的寝殿,拉拽起尚在被褥里呼呼睡大觉的大侄子,然后与他坐上马车,一同前往薛府陪薛市下五子棋去了。
对于谢宣主动找他这件事,谢谌尧感到万分的受宠若惊。
一路上,谢谌尧与谢宣碎碎念了好些话,话里的大致意思,基本上都能概括成一句话:原来皇上还记得我这个旧人啊。
用谢宣心里想到又懒得说出口的话来说,这副样子真是像极了冷宫娘娘忽然得到圣上宠幸的模样。
这么一想,他便更加郁闷了。
皇宫里有无数双眼睛都盯着他立后立妃嫔,多少官宦眼巴巴地等着把女儿嫁给他,从而让他们的势力在中央进一步扩大。
谢宣有时甚至想宣称自己其实是个断袖皇帝,但奈何自己生了副娇弱美人的模样,他若是这么说了,到时宫里的谣言扩散起来,还指不定如何谣传他呢。
之前,他不过是被自己养的白猫摆了一道,迫不得已才叫了恰好赶到的白枝雪帮忙。
奈何白枝雪实在是太能给他省时省力,什么时候都不忘显摆一下自己的武功有多高超,二话不说将他从半树腰横抱起,还从树上一跃而下。
这么一搞,愣是叫花园的宫女偷着瞧见了,背地里传他与白枝雪可能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
由于他的外貌全然继承了他那个卒然逝世的妖妃母亲,在他与诸多成年女子一般个头时,就有人骂他狐媚子。
估计是因为在谢宣穿书之前,他也是这种虽然好看,却与主流审美里的男生搭不上边的漂亮长相。所以他实在听多了这些或调侃或恶意的言语,也一向对这种谣言不甚在意,同样也懒得留意。
这些饭后余谈的谣传,谢宣往往都是等到了谣言发酵到最后时,他才终于从某个人口里听到。
如今到了这个群狼环伺的朝代,若是一样东西既威胁不到他手里的权力,又威胁不到他的性命,谢宣一向都兴致缺缺,也不会有探究到底的时候。
就比如说上述所说的谣言,他竟然还是在那事之后才到达皇宫的谢谌尧嘴里知道的。
谢谌尧知道此事后,自然是勃然大怒,口中骂咧着现在做宫女的真是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居然敢背地里传皇上的瞎话。
然后又愣是要找出这谣言的源头。
不过,由于这皇宫里的宫女实在太多,谢谌尧一直到现在都没找到这谣言究竟是哪名宫女传出的,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到了薛府后,因谢宣特地托人来府中提前通知了薛市,他与谢谌尧一同走到薛市的寝房中时,便看到薛市已经摆好了桌凳,又捯饬好了棋盘,乖乖地坐在凳子上了。
因他这几日忙得不可开交,导致他已经很久没与薛市往来了。
听见脚步声后,薛市虽然没回头,却立马抓出一粒黑棋,将它放在了棋盘正中。等做完这一步后,薛市才真正转过头来,“谢宣哥哥你终于来啦!”
谢谌尧先谢宣一步坐下。
自上次痛输二十七盘后,他就回去彻头彻尾地研究了一把这看似简单又深藏奥秘的棋法,正巧在昨日,他恰好一下子下赢了他所住的寝殿里所有的下人。
谢谌尧正愁一身棋技无处使,哪能想到谢宣今日还真就又来找他陪薛市下棋了。
简直是天助他也。
今天他必定要让谢宣的脸上浮现出佩服他的表情来!
过了半晌。
谢谌尧抓耳挠腮,又在棋盘前额头浮汗,面露难色。
他小心翼翼地朝谢宣的方向看了一眼,却看见谢宣正兴致勃勃地欣赏着薛市房间里四处挂满的图画,完全没有半点想瞧他的意思。
若是在平时,他绝对气得不行。
可现在正是丢人现眼的时候,他倒庆幸谢宣这个人是个出了名的冷血动物了。
然而他的对手,一个自幼痴傻的傻子,不仅面上轻松自如,而且还有空与此时正看着画的谢宣搭茬。
“谢宣哥哥!”
薛市的声音较同龄人而言颇为清冽稚嫩,他抬起首,看向正对着一幅绘着宝剑与战甲的图专注着目光的谢宣。
那双常年布着一层浊色的双目难得有了些亮色。
“我上次送你的信,你有写回信吗?”
这幅刻画利剑与战甲、色调又有些灰蒙的图,出现在周围四处都是的艳丽花草图里实在有些惹人注目,谢宣垂首瞧了瞧这张画页的页尾。
页尾处用歪斜的字体写着二字:陵云。
在听到薛市的呼唤后,谢宣被这画引走的思绪也逐渐被拉回。
薛市的话让他忽然意识到,他这些日子以来,为创办学府一事忙得不可开交后,他心里忘掉的事,不止陪薛市玩耍下棋一件。
他还没给陈元狩写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