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故事

宋箐引着从未来过丞相府的谢宣走入迎客的正室,她慢步走在最前面,缓缓推开了正室的大门。

从进入府门到走至回廊过道,一路上都不曾遇上什么其他的人。

等谢宣在正室里入了座,宋箐又亲身前去后厨为他端来一壶热好的茶和两只玉制茶杯。

这些寻常来说都是下人所做的事,此时一个官家小姐却亲力亲为、有板有眼地做着。

正因如此,谢宣有意多观察了宋箐两眼,她的手不似寻常官家小姐那般细腻,甚至称得上有些粗糙,一点不像是用来抚琴写字的手,连斟茶的动作都做得十分娴熟自然。

斟好茶后,宋箐抬起头,将壶口还在冒着热气的茶壶轻轻放在桌上。

她做事时不讲话,谢宣也想不到与她说些什么,一时之间室内静得出奇。

谢宣没接过宋箐递过来的茶杯,他在心里斟酌如何打破僵局的妥当言语。

在他还在思考时,宋箐了然于心地先开了口,她的眸色较常人而言更浅淡,面无神色时看上去也更加冷漠。

“皇上看上去很奇怪这府邸里为何没有下人。”

听到这直截了当的话,谢宣默了少许功夫,顺着话简短开口道:“为何?”

“父亲只有晚上会来府里的寝房休息,两个姐姐又早早出了嫁,这府邸中平日里只有两人,小蝶又恰好刚出了门,上街市买菜去了。”

宋箐把话说得又轻又慢,她说的每个字,语调都相当地类同。

讲到这儿,她又为前话解释道,“小蝶是民女的贴身婢女。”

这段话传递的信息量让谢宣顿然有些难以接受,他抿了抿有些口干的唇瓣,今日的天气有些燥热,引得他的心情也被带得有些烦躁。

谢宣无心喝茶,却不想看一个女子一直端着茶立在自己面前,何况宋箐并非奴仆,没有伺候他为他倒茶的义务。

他接过宋箐手里的茶杯,出声示意她去桌边的另一侧落座,却被对方摇着头婉言拒绝了。

对方拒绝得干脆,谢宣也不再坚持,转言问道:“宋丞相平日里不在这里,是去了哪里?”

宋箐反问道:“不知道皇上有没有听过宋邵钦这个名字?”

“听过。”谢宣很快接话,斟酌过后,他并未说出后半句“还与他见过面”。

“邵钦弟弟天资卓越,博览群书。父亲将他当作继承人培养,就终日都呆在叔父的府邸里。等我出了嫁,邵钦弟弟又做了官,这座府邸也终究是他的。”

宋箐面不改色、语调平淡地说着这些话,好像并非是在说她自己的事,叫谢宣听来有些超乎情理的怪异感。

在她说到出嫁之事时,谢宣本想与她深聊一番,但很快又在心里将这个想法作罢。他作为皇帝,来询问一个官家小姐的婚事,如何听如何传都像是要强抢民女的模样。

谢宣想了想,出口再问了一句闲话,“你也希望你的侄弟做官?”

他本以为这是闲话,却没料到宋箐不曾把这话当作闲话,还说出了在他意外之外的回答。

宋箐的一双月牙眸弯了弯,面貌似笑非笑,却总算有了些表情在脸上。她不紧不缓地说出四个字,连声音都比刚才响亮了些。

“民女不想。”

宋箐的回答在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宋忠兴对这个小女儿的种种作为,若是她心中没有怨言,恐才叫人咋舌。

谢宣还来不及开口,宋箐就再开了口。

宋箐抬了头,低眉顺眼的神态顿然失了大半,她直挺挺立在这屋中,立在当今皇帝的面前,她身形瘦小单薄,面貌稚嫩,如何看都是不能叫人畏惧害怕的模样。

她淡淡地笑了笑,缓缓道:“而且我知道,皇上也不想。”

谢宣听得恍惚片刻,“你如何能笃定?”

宋箐问道:“民女妄加揣测,皇上来这府里,难道不是与我和白将军的婚事有关?”

“……”

谢宣面上强装着淡然,不知不觉中,他已经从主动者变为了被动者。

他忽略了对方是个比自己年长十岁的女子,宋箐从年少到至今,作为丞相之女,遭遇过诸多朝廷变故为她带来的痛苦,谢宣能想明白的事,她自然也都心知肚明。

谢宣不答话,再度抛出一个问题,“这与宋箐姑娘不想自己的侄弟做官有什么关联?”

闻言,宋箐淡淡道:“皇上直接称呼民女名讳就好。”

意识到对方有意转移话题,谢宣失掉了一些耐心,强调道:“问题的回答呢?”

宋箐神色不变,接着道:“民女希望皇上能先回答上一个问题。”

慢慢的,二人的话听上去像极了幼稚的争执。

尽管谢宣心中一直觉得,此事与宋箐如实说了也无妨,毕竟对方仅仅只是这局里的一个筹码,甚至是一个不怎么情愿变为筹码的筹码。

更何况,他本就是要来与宋忠兴商讨此事的。

可她喜怒皆不形于色的淡定模样却叫今日格外烦躁的谢宣起了胜负心。

谢宣质问道:“朕凭什么听你的?”

“与白将军定下婚约后的这几日,民女一直等在这府邸中。”

宋箐那双浅色的月牙眸一眨不眨地直视着面前这位冰姿玉骨的小皇帝,并拢唇瓣又微微抿起,显露一个极浅的微笑,“等皇上来到这座丞相府。”

对方把话说得愈发叫人困惑,谢宣也不再犹豫,索性直接出言问道:“你不想嫁?”

“不是。”宋箐回答道,“我当然要嫁。”

这回答叫谢宣恨不得咬了方才问话的舌头,刚刚有一刻,他还以为宋箐与自己想法相通,兴许还能与他共同阻拦这门婚事。

谢宣扭过头去喝了口茶,还未回头,话先出口,“那朕与你就没什么可聊的了。”

宋箐轻笑出声,“这又何以见得?民女想与白将军成婚,并非是为了与皇上作对。”

谢宣心下有了个荒谬的想法,且也很快将这想法全盘托出,“莫非……你喜欢白枝雪?”

宋箐淡然否决道:“皇上说笑了。”

语罢,宋箐紧抿着唇瓣,忽然之间,她的面色彻底沉了下去。

她睁着一双含着凉意的浅眸,慢慢道,“或许皇上听了民女的两个姐姐的故事后,会明白民女为何情愿成这门婚事。”

提到“姐姐”这个词眼,宋箐的向来平淡的语调里顿然陡增了愤懑之意,不过到了后半句,她的语气又逐渐回归了平常。

谢宣以沉默作为默认,示意她继续将话说下去。

宋箐半闭上了眼,在她真正开口后,谢宣方才在门外时,在她眼里看到的那股若隐若现却始终不曾消失的哀伤拥有了确凿的定论。

“民女的大姐本被安排要嫁入宫中为妃,后来皇上的母亲独得先皇宠爱,先皇也不愿再纳妃,这安排就落了空。在民女刚满十岁不久,大姐被随意嫁给了一位皇城外的商人,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一面。”

“二姐十五岁时与大姐一起出了嫁,嫁给了密院的最高监察使做妾,只因为我父亲想笼络这个一时之间风光无限的愚官,后来他因为贪污被押入大牢,从此失了音信。二姐作为他的家人被流放穷乡僻壤,永远不能回到皇城。”

宋箐讲述这两段故事时,言语放得很慢,却没有哪怕一丝的卡顿,这两段话说得一气呵成又颇为流畅,像是早在更久更久以前,她就想好了如何诉说出这两个带着诸多沉痛的故事。

说故事时,她不曾在语调中显露出丝毫的属于自己的情绪,更像是在讲述与她无关的故事。

可到了故事的结尾,当要为这两个故事做一个结论时,这个看上去一直表现得矜持有礼,性格寡淡的官家小姐忽然无法自抑地嗤笑了一声,宋箐凝眸看向听故事的人,“她们什么坏事也没有做过,难道活该落得这样的结局吗?”

连这样的问句都叫她说得十分漠然,在她所说的“结局”之后,日子却依然过着,那是对她来说太长太长的孤独时日,长到她已经失掉了生气的本能。

谢宣的心中却格外明了,此时她才真正卸下了虚伪的面具,用真实的模样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你想要什么?”谢宣问道。

宋箐吁出一口浊气,将手掌平放在因情绪的激荡而微微起伏的胸口,说出了作为自由被全权掌控的女儿,能够对野心勃勃的父亲作出的最恶毒的诅咒。

“宋忠兴事事不得如愿。”

故事听来叫人生怜,后来的这句希冀却叫谢宣愣了愣,尽管宋箐已经说了许多,他却依然听不明白其中的逻辑,“你若是嫁了,不正是如了他的愿吗。”

“白枭之与宋忠兴提及婚约,只短短谈了半盏茶的时间,就叫嗜权如命的宋忠兴不得不答应与他对分密院的管辖权。”

宋箐很快应了话,她知道眼前的小皇帝是唯一能与她持同一战线,且决心与她同样急迫的人选。为了尽快得取对方的信任,她就绝不能够再遮遮掩掩下去。

正因为她只不过是他人棋盘上的一颗棋子,所以无人会觉得,一颗低眉顺眼受人摆布的棋子会在背地里想要掀翻这盘棋局。

没有人会动用重兵包围这座空荡荡的丞相府,因为里头不过住着一个出不了嫁、遭人嫌厌的女儿家。

宋箐接着道:“这皇宫里呆过太多吃人不吐骨头的恶人,他们阴险狡猾勾心斗角,可到了今时今日,恶人却能与恶人交好。如果我不以身犯险,又怎么能知道他们永远避之不谈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谢宣问道:“白枭之是恶人吗?”

宋箐反问道:“他对皇上来说,不正是恶人吗?”

“说来也可笑。”说到此处,谢宣难以克制地笑了笑,“你知道的事,比朕要多的多了。”

宋箐没有在这句自嘲上多做文章,她转言道:“方才民女有一句话骗了皇上,还请皇上恕罪。”

“什么话?”

“之前民女说宋邵钦天资卓越博览群书,通通都是唬人的话罢了。”宋箐以平淡的语气出言讽道,“他幼时背文章,连听他背诵的下人都会背全篇了,他却还是背不熟开头一段。”

谢宣沉声应道:“他在燕雀阁首考时做了榜首。”

宋箐面不改色,对这个侄弟的成就没有半点祝贺的意思,“他从会说话开始,除了吃饭睡觉外就是读书识字,这样死读了十几年的书卷,如果还考不到榜首,才要叫人瞧不起。”

话讲到了这里,谢宣才忆起听故事时,有一句话他一直想问,到了现在却依然还没有问出口。

他在宋箐的话语后停顿片刻,这才问道,“你大姐的遭遇也与先皇脱不了干系,你不恨朕吗?”

“民女见过皇上的母亲,她很漂亮,也很可怜。”宋箐弯了弯眸,“皇上长得很像她,就连眼神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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