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谢宣消化完这句话里所有的信息量,太后抬着的眼眸缓缓向下看去,又颇为仔细地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
做完这动作后,她又抬眼看向谢宣的双眸,用低哑的嗓音缓声问道:“皇上今年有几岁了?”
谢宣微微垂首,轻声应道:“明日生辰一过,就满十六了。”
太后状似思索,呢喃道:“这样算算日子,那个女人死了也快有十二年了。”
谢宣敛了敛眸,并没有说话,对于他死去的母亲的诸多评述与诸多问题,他选择噤声不语才最为稳妥。
“宫里到处在寻皇上去向,我这里就不多留皇上喝茶了。”太后神色不变,倚在桌上的手指轻敲了两下桌面,立在近处的嬷嬷当即便踩着碎步跑了上来,恭顺地低下头听她嘱咐。
这次谢宣离得近也听得清楚,太后是在叮嘱这位嬷嬷搀扶他回宫。
谢宣没料到太后才说几句话便要逐客,不过比较起刚进门就被赶走的贾二公子,他的境地已经算是好得多了。
太后对待他的态度,比他想象中要和善许多。
谢宣本以为,既然太后一直不与他见面,就应当是十分讨厌他才对。可如今真的见到了太后后,他却觉得太后似乎并不排斥于与他说话。
兴许一直呆在这宫里头,只不过是太后的性情使然罢了。
嬷嬷点过头后,太后又向着谢宣问道:“不知皇上来我这里是为何事?”
谢宣稍作沉默斟酌了言语,凝声应道:“前两日,母后往儿臣宫中送了生辰礼,儿臣就想着来与母后见上一面。”
太后听着这话点了点头,“皇上有心了。”
不知是否是谢宣忽然耳背听糊涂了,他总觉得太后这句话的语气听着相当敷衍,甚至是不加掩饰的敷衍。
没给他继续思虑的机会,太后很快又道:“皇上的生辰宴与先帝的陵祭都在秋日,这段时日,皇上会比以往更忙碌。现今还是快些回宫歇息吧。”
话已至此,谢宣与太后的关系又可以说是生疏至极,他不可置否地应了声“是”,而后,这个字的字音还未落,身边的嬷嬷就已经绕步行到他身后,摆出了要搀扶他出寝殿的姿势。
将身子侧到宫门处的那一秒,谢宣在心中轻吁了一口长气。
实际上,方才与太后的交谈,他心中的紧张比被白枭之训斥时还更胜了三分。
依着古代的规矩,太后就是他名义上的母亲。不过从幼至今,从他到这个世界为止,他身边都不曾有过“母亲”身份的人。他唯一能得到的至亲关怀,只剩下老皇帝形同累赘的溺爱。
等到老皇帝死了,如果他不作为,他就迟早要变为集矢之的。
谢宣沿着原路走出寝殿外,意外地发现贾卿言竟还半阖着眼立在马车边,像是在等人,瞧着面目,等得还颇不耐烦。
等他一走近,贾卿言的神色变了变。
贾二公子时时刻刻微拧着的眉头,在看见谢宣后,拧得反而更紧了些。
谢宣怔了怔,先一步寒暄道:“贾二公子怎么还在这?”
听到这句问话,贾卿言的脸又臭了不少,“你把剑落我车上了。”
说着,贾卿言伸手向后,很快将早就被他置在车辕上的两把木剑拿到了谢宣身前,不耐烦的动作之间处处彰显了不满的情绪。
谢宣恍惚了两秒,伸手接过剑,心里顿觉有些愧疚,却不是愧疚于让贾二公子今日等他等了三次。
他这些天当真是被关傻了,忘性竟变得这么大。
陈元狩把刻了一月多的两把木剑说送就送了,可他竟然在马车进了皇宫后就将这两把剑遗忘了。
愧疚之余,谢宣忽然忆起一事,出声问道:“贾二公子不是要去朕宫里送酒吗?”
言下之意,是奇怪于贾卿言为何不能在送酒时顺道把剑也送去他的寝殿,这样一来,他也不需等到谢宣从太后寝殿中出来了。
贾卿言淡然回绝道:“皇上娇生惯养,闻着酒味就能醉,我要是给皇上送酒,只能是后患无穷。”
此话讲出了一股十分不中听的合情合理味,谢宣听明白了,这厮就是不想送。
他如今有求于人,也不好把话咄咄逼人地讽回去,何况他对贾卿言车上的酒也并没有执念。
被回绝后,谢宣神情坦然地随口问道:“那贾二公子准备把这酒送去哪里?”
他怎么记得贾卿言方才还说了,他父亲嘱咐他务必把这酒送去太后寝殿之中。
贾卿言此时已经坐上了车辕,听到这话头也没回,语气敷衍地应道:“送去给许琅喝。”
谢宣愣了愣,“这么做稳妥吗?”
“有何不稳妥?”贾卿言反手拽动缰绳,马蹄踏过宫路,扬起些微细尘,淡漠的声音携风传来,“每回都是这么干的。”
等马车行出一段距离后,谢宣还没迈动滞在原地的步子。
他心中不免感到好奇,依照贾卿言的性情来看,不像是会主动与官家子弟交好,那么这两人的友谊,不会是依靠着这样荒唐的交易建立起来的吧?
回宫的路上,许多宫女见到谢宣,皆又惊又喜地与他行了礼,更有甚者还大胆地与他关切地寒暄了几句,这让谢宣不得不去想,他此次逃出宫,究竟在这宫里掀起了多大的波澜。
也正是因为如此,这道走过无数遍的宫路,变得格外漫长。
在遇到面熟的一名太监后,谢宣便唤退了搀扶他的嬷嬷,改叫那名太监扶着他回宫。
临近皇宫花园时,谢宣见到了正对着花园拱门静站着的白枝雪。
虽说白枝雪是朝廷的大将军,谢宣每日在早朝时都与他有一面要见。但近三天来,他与白枝雪的面见得有些过于频繁了。
谢宣侧眼看了眼石坛内繁茂的锦带花,又收回目光落在白枝雪脸上,“爱卿是来花园赏花?”
“臣听说皇上回宫了。”白枝雪低首道,“皇上今日不是身体抱恙吗?怎么还出宫了?”
谎言被揭穿的谢宣面色分毫未变,“头疼而已,下午时就好得差不多了。”
白枝雪又问道:“皇上的左脚怎么伤了?”
“路上不慎摔了一跤。”谢宣的胡诌信手拈来。
“皇上手里的木剑不像是街市上贩卖的样式。”
听到谢宣的回答,白枝雪稍稍默然了一会儿,再开口时,问的却不是谢宣是如何出的皇宫,反而旁敲侧击问起了木剑的来历。
“这两把剑是……”谢宣话语中的尾音因为思忖的缘故有意拖长了些。
面前的白枝雪的目光挪也不挪,静静地等待着他的下文。
“贾二公子送的。”
前半句话已说出口,谢宣对着木剑凝看了片刻,思虑过后大脑仍是空白一片。
情急之下,不在场的贾卿言莫名其妙就依着他一时的嘴快背了这口锅。
“皇上与贾二认识?”白枝雪问道。
这件事上用不着说谎,谢宣如实答道:“萍水相逢。”
白枝雪对这句答话点了点头,继而沉声道:“既然皇上已经回宫,臣就先告退了。”
对方的能离开得如此干脆,完全是意料之外。
本来谢宣与他也没有多少话要说,白枝雪今日做出这般开窍的作为,在看着对方行出花园的背影时,谢宣的心情都变得更好了些。
前些日子在寝殿门口看守谢宣行踪的两名侍卫已经不在此了,其实在谢宣从丞相府归来时,就发现他殿门前的侍卫被撤离了。
谢宣知晓此事只能是白枝雪下令做的,可他实在想不明白对方的意图所在。
寝殿门外守候着的太监推开殿门后,谢宣唤退了随身搀扶他的那名太监,这个下午他几乎都是被人搀着度过的,如今已经到了寝宫,也不怕一瘸一拐的难堪模样被谁看到了。
谢宣在门边停了片刻,这座他住了近一年、日夜不离的宫殿,忽然让他看来有些陌生。
没来得及怔愣多久,谢宣崴了的左脚上忽有沉甸感传来,叫他疼得轻嘶了一声。
谢宣低首望去,竟然是他养的那只白猫躺在了他脚上。
白猫两颊的细须有两根微微卷翘,它眯着眼眸,半张开嘴,神态慵懒,像是找到了一个极为舒适温暖的被窝。
谢宣轻叹口气,把躺在他脚边的白猫抱到怀里,颠着小步子挪到了木案边的软塌上。
这只白猫是老皇帝送给他的,因为谢宣懒得给它起名,它也就一直没有名字。
不过谢宣偶然听见过,负责喂养它的宫女们似乎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小白”。
无意中知道这个颇为随意的名字后,谢宣有些替它庆幸它不是一只黑猫。
小黑这个名字,可比小白难听多了。
当初,老皇帝看中了这只白猫生得好看,又不会与宫里其他宠物打打闹闹,便觉得它安静又好养活,当即就送来了谢宣做太子时所住的东宫中,让它陪着谢宣解解闷。
如今谢宣与它有一段时间没见,他听闻这段时间,一直是谢谌尧在喂养它。
谢宣把白猫抱在怀里时,总觉得它的身形圆润了不少,抱起来也更沉了,看来这些日子里,它被谢谌尧喂胖了不少。
次日,辰时一到,生辰宴也就正式开始了。
如今世道动乱,瘟疫横行,天灾人祸并起,煜朝的百姓迫切需要国库的赈灾。
这些事既是对原书的记忆告诉谢宣的,也是部分还称得上忧国忧民的大臣上报的奏折上写出来的。
手上逐渐流失的权力无时无刻不在告诉谢宣,这个已经是强弩之末的朝代,需要的救世主并不是他。
在他生日前一个月,谢宣就已经在早朝时就与操办生辰宴的大臣嘱咐过,生辰宴的事项必须一切从简,将多余的预算全部用于民间的赈灾事项。
国库拨款需要经手朝廷里的多方势力,尽管谢宣的命令已经下达了下去,但这笔钱财究竟是会完完整整地到达赈灾地,还是在中途就落入了哪个官员的口袋,他便无从得知了。
生辰宴很快就结束了。
皇宫里的日子重新回归以往,看似平和地过着。
从谢宣开始做皇帝到现在的这段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他惧怕的事物太多了,手里的权势却是虚有其名。
他想要长大又害怕长大,想抗争又害怕抗争。
日子很难熬,他却连一个倾诉的对象都没有。
生辰宴结束的次日,恰逢早朝结束。
谢宣刚刚才在塌上落了座,本应该在殿门外侍候的太监就急步进了门,说是有人在殿外求见皇上。
太监似是不知如何组织来人是谁的言语,话说得有些弯绕。谢宣听得稀里糊涂,也懒得再多听一遍,索性就直接让他把人直接喊进来。
太监点了点头,快步出了门。
过了一会儿,一只肤色白净、生了些许细茧的手覆在了木门上,将只开了道细口的门再敞开了些。
等门开了一半后,宋箐缓步走了进来,她今日穿着藕色襦裙,头上仍戴着白色簪花,敛眸抿唇,面若含笑。
谢宣手里握着一本奏折,还没出声表现出自己的讶异,就低首看见了宋箐手里提着的食盒。
而后,他还不曾开口,宋箐柔声问道:“皇上吃过饭了吗?”
谢宣愣了愣,“还没有。”
“民女来的路上问过膳房里的宫女,她们说皇上总是忘记吃早膳。”
宋箐向前走近了几步,把食盒置在案上,俯身端出了食盒里的三盘精致的糕点,糕点上雕了细致的花纹,有一盘糕点还做成了兔子与小猫的模样。
这糕点好不好吃暂且不知,但长得好看却是真的。
“不过民女今日只做了糕点,皇上吃多了怕是会腻,吃两块填填肚子就好。”
谢宣放下奏折,轻声询问道:“你来这里,就只是为了给朕送糕点吗?”
宋箐应道:“不只是送糕点。”
谢宣听得屏息了两秒,“还有何事?”
宋箐笑了笑,“皇上先吃两块,我再告诉皇上。”
谢宣原本的紧张感顿然被这句话驱散得荡然无存,当他轻挽了袖口,随意挑了两块糕点囫囵塞进嘴里咀嚼的时候,还在心里对宋箐所言怀揣了三分怀疑。
他把嘴里的糕点吞咽下后,抬眼看见宋箐正凝眸看着他。
那双浅眸一眨不眨,看得极为认真。
见她盯得如此专注,谢宣也愣神了片刻,“你下毒了?”
闻言,宋箐瞪了瞪眼,又扬了扬唇角,像是被这话逗乐了,“皇上这是说的什么话?”
等玩笑过后,谢宣再一次切入正题问道:“所以是什么事?”
宋箐不再将话题扯开,垂着眸缓声道:“我与白将军的婚约之事提前了,冬初就能完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