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不知怎的,今晚的夜色比以往更添幽邃。
摇曳的火把在宛若实质化,流动着的暗色中散发着昏沉的微芒。
未干的雨水顺着乌青的檐角垂落,碎开,在萧易脚边绽作朵无暇的昙花。
身前是一座颓败不堪的城阙,时间在它残破却仍然挺立的身躯上刻下了道道迹痕,斑驳的墙壁只剩下零星的几片红漆攀附,露出了被侵蚀出大片坑洼的乌黑砖面,腐苔在这些雨水涤洗后的坑洼里更显青郁。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朽的气味,这气味活像有生命似的直往鼻子钻,愈近愈浓。
嘎吱——
萧易伸出手,推动了门前陈腐的大门,伴着门扉不堪重负的凄厉叫声,木屑簌簌地落了下来。
一道隙缝微微咧开,更加浓重的腐臭味从黑暗深处中溢出。
门轴摩擦间,大门已然敞开,入目是死寂、湮没一切的漆黑,寒意顺着竖立的汗毛涌上心头,让人不禁呼吸停滞了半拍。
萧易举着摇曳微芒的火把,缓步踏进了这座尘封的望楼。
并没有意料中的荒废日久而积留的满地灰土,似乎有什么生物还在内里活动着?
地面上覆盖的是一片连着一片、枯死的苔藓印下的墨绿斑点。散发着幽白荧光的透明菌丝自空中悬落,几缕纤丝拂着夜风抚上了脸庞,微微作痒。
就在萧易拨开脸上菌丝的一刹。
“呼”的一声,夜风大作,卷着寒气从身后倒灌而入,将萧易的满头黑发吹得乱舞,将缠绕在腐朽木梁上的惨白菌丝吹得纷扬,将微弱的火光把吹得暗淡,将那刚刚敞开的大门吹得轰然闭上。
似乎这座古老的望楼并不是很欢迎这位擅自闯入的来客。
雨声、风声、虫鸣声、叶落声,一切声音都隔绝在了紧闭的门扉外,在浓稠的墨色里,只能听见沉闷的脚步,一声又一声,像一只无形的手顺着战栗的灵魂,攫住了心脏。
火焰的微茫照亮了身前的一角,曲折的古老旋梯攀附在墙面,往更深远的黑暗延去。
望着眼前旋梯残缺扶手上镌刻着的怪异浮雕,萧易停下了脚步,有些失神,原本安静戴在食指上冰凉的戒指,微微发烫,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前方指引着。
一只惨白的手隐没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伸向萧易的背影,只差一瞬,那尖利不似活人的灰白指爪就要触及萧易的后背。
千钧一发间,有什么东西亮了起来,不是那黯淡欲熄的微弱火光,远比那更亮,更近。
一柄通体雪白的长剑架住了那修长的人手,发出了金石交击的声音。
凛然的寒芒自剑锋跃出,在萧易幽深的眸子里倒映出了他身前的怪物。
惨白的菌丝缭绕在不着片缕的枯瘦皮囊上,细长的四肢长满着尖利如利齿的灰白指甲,脖颈上,嫩红的肉芽蔓生,勉强黏合着光秃秃的凹陷了一块的脑袋。
平滑如镜的面孔上没有五官,一颗浊黄的眼睛孑然地嵌在脸庞的正中心。
直面这形体骇人的怪物,顾颐没有丝毫惊讶、慌乱,长剑再度挥动。
只是这次剑锋却是落了空,刚才还在左近的怪物再次隐没在了黑暗中。
在哪?
风声。
雪色长剑刺向身体的右侧,溅出一道血线。
然而顺着剑身看去,却只有一只惨白的手臂挂在剑尖上。
这怪物竟然能分裂具有自我意识的肢体,来迷惑敌人……
忽地,思绪有些滞涩,幽幽的呢喃在耳畔响起,似情人糯语,似慈母抚眠,一股无力的困乏自萧易脚下升起,向身体各处蔓去。
在萧易眼帘垂下的一瞬,剑锋脱手而落,刺入了地面,一道惨白的身影自背后贴近。
滴答——
粘稠的液滴垂落地面,汇成了一道血泊,血泊中映出了一团越来越大的黑影。
长剑消退,自半空中化作点点微光,人影断作两截,一颗圆球顺着长阶滚落。
萧易提起丢在一旁、几乎熄灭了的火把,再度拾级而上。
……
“从今天起,你的名字将被歌颂。”
“为了这些毫不相干的人值得吗?”
“……”
纷乱的声音忽地炸响,就像有许多人同时在嚷嚷着,原本静默的望楼一片嘈杂。
随着萧易的步伐加快,声音愈加清晰,就像在耳边响起。
“叛徒!他出卖了我们,杀了他!”
“你那泛滥无边,令人作呕的无谓善良害死了你。”
脑袋像要炸开似的,各种声音像万千钢针似地直往太阳穴里钻,萧易原本清晰的思绪被搅成一团混沌。
头痛欲裂。
也许现在后退,一切就消退了?
神情恍惚间,似乎得了应允,有什么东西向后拉扯自己的脚。
回头望去,幽白的荧光像潮水般自暗沉的地底倒灌而起,向上涌来。
不,这哪是什么荧光。
无数菌丝放着惨白的寒光,细密地交缠在一起,不漏一点缝隙,那勾绊着自己的,就是其中一缕。
忍着脑袋里的剧痛,萧易手作剑诀,青白二气氤氲,在这朦胧剑云中,三尺青锋凝就而成,往脚上缠绕的菌丝斩去。
菌丝瞬间断开,随即那平滑的断面又探出了丝丝细小的绒毛,竟然是飞速的复原着,但此刻萧易已经向着旋梯的上方疾掠而去。
“……”
繁复的声音依旧在脑海回彻,萧易却是无暇听清说的是什么了。
随着戒指上传来一股暖流,平复了脑海里翻涌的剧痛,萧易的眸子恢复了清明,远远向前瞥见,长阶的尽头,一扇门扉在阴影里若隐若现。
灵能凝就的飞剑舞动着,将那漫至近旁的幽光斩碎,然而一切的挣扎似乎无济于事,那无穷无尽的菌丝依旧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接近着。
扭曲、变形、如潮水般的菌丝翻涌着,一只惨白的巨型手臂从幽光中缓缓伸出,模样分明与先前的怪物一般无二,只是尺寸添了十数倍。
横在身后的飞剑没有丝毫还手之力,一个照面,便被巨大的手掌中碾成了星星白芒,消弭在了空中。
大手没有停息,又向相距不过几个身位的萧易拍去。
看着眼前已经不远的门扉,萧易做出了决断。
转身,灵能疯狂地在周身涌动。
青白的剑幕蓦然浮现在了空中,隔在了萧易与那如万钧山岳般拍来的大手之间。
短暂的滞缓,青白剑幕便在迎来的大手前碎作了满天光屑,随后大手直直拍向萧易相较之下微若蝼蚁的身形。
可怜的火把直接粉碎,萧易也随着四射的碎屑倒飞而出,不偏不倚地砸向了那道掩映在暗影中的门扉。
恐怖的力道,将紧闭的门轻易地砸开了,萧易的身体如断线风筝似的掉了进去。
而后,一切恢复了沉寂。
……
“咳咳。”
缓缓地从地上站起身来,萧易脸上已是血色尽褪,苍白一片。
在那几欲摧魂夺魄的威压面前,强行抗衡结局恐怕不会乐观,因而他撑开了本该用来进攻的剑幕用于缓冲,同时调整了身形,让自己可以在被击飞的时候,准确无误地砸向那扇紧闭的门扉。
这是一场豪赌,像掷硬币,或正或反,结局未知。
但毫无疑问,他赌对了。
戒指放着炽芒,提醒着他此行的目标,萧易抬眼看向已被戒芒点亮的前路。
朱红的雕纹浮现在两旁的斑驳的墙面上,纹路回转、盘旋,化作千百条紫金游龙吞吐着日月,跃然眼前。
龙首衔着的日月宝珠不断亮起,与戒指放出的光相互辉映,向深处延去。
萧易衣袂翩然,顺着白光走向尽头,在胜却白昼的明光中宛若神人。
“就是这个了吧。”
暗室的尽头,空空荡荡,零然摆放着一张古朴的锈铜桌子。
桌面上,凝固着暗红的烛泪,早已熄灭的残烛参差地围成了个圆圈,一枚藤蔓编织的古朴纹章安静地置于其中。
萧易伸出戴着戒指的手指,在炙光中,触及了纹章。
刹那间,泛动的涟漪在自指尖拨开,时间的大钟停止了摆动,静谧的空气中,一切都在失真、虚化、消却了颜色、成了单调的黑与白。
世界仿若破碎的镜面,点点绽开。
光影明灭,下一瞬,萧易的身形已经湮灭了空气里。
而后,光线悄然归泯,万物重归晦暗。
于焉,一个古老的世界迎来了后世的旅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