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宋青山佝偻着身子刚刚走入宋光斗的房间。房门刚被推开,宋青山就被一声冰冷的话语打断。
“出去!”宋光斗冷冷拒人。
宋青山夜原本挺拔的脊梁在昨日稍显佝偻之后,再次佝偻几分。
曾有先人言,哀莫大于心死。
这句话对于此刻的宋光斗而言,何尝不是一种依托,不管是真如那尖酸刻薄,毒心恶口的婶婶俞六所说,还是自尽悬梁而死,又或者是因为自己父亲没有本事而穷困,绝望而死。不管如何,于此刻宋光斗来说,似乎都显得不太重要,如今真正需要他考虑的,是母亲的归宿之处,该何去何从。
宋光不知是否被那一番恶毒诛心的言语深深刺伤,又或是对父亲宋青山有一种歪曲的理解。总之,宋光斗认为母亲的离去与父亲存在着极大的关联。
如果父亲有点本事,不论经商做生意还是去做一些买卖,实在不行就算去做工,也不至于使母亲有病无钱医,有苦不能解,最后绝望离去。
而不是一辈子活在土地里,活在麦子上。
吊死,难之至极便也不过如此。
宋青山一手扶住门墙,有气无力的轻声道:“光斗,起来了。”
宋光斗将头一撇,埋入枕中。他不愿意看到父亲。
宋青山深叹一气,缓缓走近宋光斗,探手轻拍宋光斗的肩膀,叹声道“光斗。”tiqi.org 草莓小说网
宋光斗默不作声,于是宋青山自顾自地讲起来。
“你娘走前,是先给你过了生日的。”
宋光斗打断了宋青山,直接问:“我娘埋哪?”
宋青山抬头看了看房梁,无奈悲苦的轻声说:“祖坟不让进的,只能再辟”
“……”
“我娘倒底是怎么走的?”
宋青山没有再如以往一般刻意隐瞒,而是一手托住一手,轻声说:“她没骗你。”
宋光斗双手捧住脸庞,指尖嵌入皮肉,默不作声。宋青山呢喃道:“现在打又打不赢,谈又谈不妥……”宋关斗猛然起身,怒吼道:“你怎么知道我打不赢!!!”
“这一仗,我一定要打!”———————————————————
宋光斗打小便深受爷爷的宠爱。宋光斗的爷爷,也便是那一家之主。
宋光斗缓步走到议事的堂屋门口,居中主位摆有两张座椅,宋姓一家,或者说少年宋光斗最为人诟病的一个地方,就是年幼时在爷爷与其他家族话事人议事之时,他这个年幼的小屁孩,就大大咧咧坐在爷爷的座位上,爷爷就只能笑呵呵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也从未觉得有何不妥。
宋光斗站在大堂门口,看着左右次摆放的数十张老旧椅子,再看着那两张椅子,征怔出神。然后很快二叔就搬来一只大火炉,燃烧着的火炉缝隙坠挂着一只拔弄炭火的小钳,宋光斗接捧过火炉,摆在中央两张椅子几人脚边,蹲下身子开始娴熟拨弄刚刚有些火红的炭火。
宋青山也提着两大袋子木炭走进大堂,又同宋光斗一同进入灵堂。
守灵到天亮,夜凉加炭添火是必不可少的,父子俩就这么一起蹲坐着。
宋青山轻声道:“以前我给你姐弟俩说道理时,你总是犯困,而我又没有言恶于人当滚蛋的觉悟,就喜欢叨叨,你跟你姐次次都熬不过一个钟头,等你俩都走了以后,能吹我吹牛呲花的也就只剩你娘了。现在你娘起走了,你姐也远在他乡读书,不止是我没说话的伴了,你才多大一点儿,才十八岁,就得跟着我一起受这苦。爹对不住你们娘仨儿。”
宋光斗抽了拍鼻子。
宋青山又问道:“光斗,你给爹透个话,恨不恨爹?”
宋光斗先是点了点头,但随即又摇了摇头,矛盾不已。
宋青山犹豫了一下,苦笑着自言自语道:“不管你恨不恨爹,爹都要趁着今天这个机会,把这些话给你说听,就如咱们现在这个宋家一样,看似枝繁叶茂,正处鼎盛光景,实则是摇摇欲坠,经不起一点打击了。如今你娘这事,你认为是老爹出没本事,没骨气,不敢去争,不敢去斗,都没关系,但这一姓三户的香火情,实在是经不起一点打击了。再说了,咱家活在这世上,穷固然穷,但咱是一点一滴靠双手拼出来的,不像其余两家,各自依附,以一些黑手来谋利,这也是我爹,也就是你爷爷宋亭祖为何独独宠爱你的根由了。”
宋光斗沉默不语,陷入沉思,没有再如之前一般敌视父亲。
宋青山稍作停顿,笑了笑,酒然道:“其实当初我娶你娘的时候,家里人是十分支持的,为啥?还不是因为你娘有学问,能给家里带来好财运吗!可结果呢?你娘情愿跟着我卖力气吃饭,也不愿意帮族里人做一些以不义取财之事,他们的小人嘴脸轻轻一激就给揭露的一览无余,现今你娘一走,他们更是丝毫不作掩饰了,竟连祖坟都拦着不让进!不就是记恨你娘不愿帮他们挣黑钱么?!”
宋光斗放下火钳,又增添了几块炭火。
宋青山突然站起身,豪气道:“光斗,我这一辈子是老了,就算再怎么干出大事,也就那样了。可你还年轻,才十八岁,嘿,你要是替我做出一人对抗一整个家族的大事来,想想都豪气!这又是给你的资历上添上多浓的一笔?嗯?!”
宋光斗突然抬起头,双目泛光。
宋青山缓缓走出灵堂,扭头说道:“你娘最后一事,你来,别怕断了这香火情,他奶奶的,对咱都这样了。还顾虑个毛!断就断了!反正咱也从来不依赖他们啥!”
宋光斗嘴角微翘,豪气干云道:“干他娘的!”
宋青山已经走出了灵堂,但是声音却还在空旷的院子里回荡,久传不息。
“干他娘的!”
就连宋光斗都不清楚,今夜的幕帘中,一群群的人堆会不约而目地依次进入议事堂大门。
东院有宋子文,宋寅虎、宋辰龙、宋悲驹、宋清鸣一帮人。
西院有宋金元、宋木森、宋水江、宋灼、宋垚一帮人。
还有宋光的爷爷,宋家真正的一家之主,宋亭祖一人。
宋家三户,所有男丁,在这个夜晚中,不知为何都陆续走进议事堂大门。
宋青山独自站在大堂门口外头,脸色异常沉重。
宋光斗缓缓起身,苦笑不已。
议事堂门外的阵容,何异于逼宫?
既然自己被蒙在鼓里,就意味着连同爷爷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答应。
宋光斗站在那张椅子附近,转身望向大门口。
二叔宋金元第一个出现在大门口,但是并没有着急抬脚跨过门槛。
宋光斗收起思绪,嗓音沙哑轻声道:“都进来吧。”
宋子文、宋寅虎、宋辰龙、宋悲驹、宋清鸣……
宋金元、宋木森、宋水江、宋灼、宋垚……
因为走进大堂的人实在太多,不得不临时增添了十数把椅子。宋光等到所有人身后都摆放的有椅子,这才坐在身后那把椅子上。
宋亭祖伸手往下压了压,所有人都坐下。
那股磅礴气势,完全不输当年开国之战中,朱元障麾下猛将云集。
宋光斗没有恼火害怕,只是有些疲惫。
宋青山站在门外,靠着门柱,双手环胸,斜眼看着夜色。
——————————————————————————————有位风尘仆仆从十里外一路赶来的老人,不知为何赶路的时候火急火燎,根不得给短腿蹬断,进了村子后反而不着急了,悠哉游战,借着明朗的月色和连绵不绝的灯火走在大街上,走向那座宋家的家庙。
老人身边跟着一位学风儒韵的女子,气质不凡。正是宋光斗远在他乡求学的亲姐——宋婉仪。
老人则是宋青山的老丈人,宋光斗、宋婉伏的亲姥爷。那个一吃面条就喜欢打嗝放臭屁的老棋士——刘斗林。
刘斗林来到家庙的宽敞台基上,仰头望着眼前这座家庙,先是微笑,然后是整个大嘴都咧开,最后只差没有哈哈大笑了。
宋婉仪好奇发问:“姥爷笑什么?”
老人嘿嘿坏笑道:“没啥,想起一些好笑的事情而已,闺女你想不想听?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
已经十分熟悉老人那副德行的宋婉仪没好气道:“姥爷不妨独乐乐。”
这位棋力堪称当世第一的老人,棋坛半面领袖,堪称领头羊的棋力丝毫不用质疑。若单论棋力不讲德行的话,没谁能说个不字。但自打宝贝女儿一出嫁后,老人就彻底露出为老不尊的狐狸尾巴。
宋婉仪在书棋室帮忙的时候,没少被老人打趣调侃,总是喜欢说一些极其隐晦的荤话,苦不是老人只是动动嘴皮子,宋婉仪很难保证自己不会动手打人,即使是自己的姥爷。
读书人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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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真是一肚子坏水。尤其是刘斗林这种满腹诗书的老狐狸。
宋婉仪这段时日真是水深火热,几乎都快觉得自己不算是黄花闺女了,而是那种可以跟无赖汉子荤腥拌嘴的成熟妇人了。
老人可不管宋婉仪想不想听,已经竹桶倒豆子般自顾自说起来了。
“哈哈,以前好些道德名士,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嗯,就是那种白天没鸟事,晚上鸟没事的家伙……哎,闺女,你别扭头不听啊,行行行,说正经的就是。其实不过也就是那些人成天编排村里的趣事,说宋青山这小鳖犊子,哦不,是你爹那帅小伙整天勾三搭四,然后这事传到我耳朵里,我还真给信了。没办法,谁让宋青山那小子当年就是帅呢?要不然你娘能给他骗手里?如果要说帅气程度的话,嗯~也就是比我稍差了那么一点点吧,毕章我可是靠脸闯棋坛的。”
宋婉仪猛翻白眼,老人厚脸皮只当作是没看到,继续说起来。
“他祖宗的,当我一个大跳窜到宋青山面前准备赏他一跳脚时,就看到他那小子搂着一个丑到爆的胖女人在互啃!嘿,我还不大相信,心想这样小子怎么啥剩饭都往嘴里倒,也不挑挑!谁知道!走近一看,娘的,是我闺女!”
宋婉仪这次真的是捧腹大笑了。
老人终于正了正神色,此刻的他才显现出作为棋坛领袖的高人风范,大袖一挥豪迈道:“借着这一番话才总算把胆气补足!走!给宋小子撑腰去!”
——————————————————————————————议事堂内,众人齐聚,山两欲来风满楼。
宋亭祖落座后,环视四周,不乏有一些年轻一辈的新面孔,但更多的还是熟稔了半辈子的老人。
宋亭祖神色复杂,看当下架势。双方好像都还未捅破那层窗户纸,自己来得不算太晚。
说是双方,其实归根结底,就是宋光斗跟整个家族而已!
今天的年轻人宋光斗,好像真的是已经身陷众叛亲离的境地了。
宋亭祖看向一拔拔人,无一不是凶神恶煞,西院的宋金元,自己最有出息的小儿子双拳紧握,一副欲言又止的憋屈模样。让这位风光无限的宋金元显得有几分滑稽可笑。
其余的几人显得十分坐立不安,一副被强拉来撑面子的模样。
宋亭祖心中深深叹息,自己还尚未离开人世,整个家族就已这般,自己最宠爱的宋小子竟然要一人挑战整个家族!但不管如何,只要他还没咽气,总不能让整个家族就这样分离崩析。
大堂内没有“家庭和睦”的喧闹攀淡,那帮人也没有为了共同目标而客套寒喧,几乎所有人都感到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此时此刻,无声胜有声,可想而知,这个刚满十八岁的孩子需要担负的压力有多大。
侧位上的年轻人用火钳轻轻拔了拔炭火,起身直腰。于是马上就有人起身喊道:“不管是谁的母亲,不管什么人物,只要不是正常死亡,就不能入祖坟!”
宋光斗苦笑摇头,不作言语。宋子文起身道:“吊死本就极晦,不仅有辱门风,更会使家族蒙上骂名。我也不建议违背祖制,让刘氏入祖。”
不等宋子文那边有所回应,堂中就有多人起身。纷纷响应道:“同意、附议……”
宋光斗摇头坚决道:“身为人子,必报母恩!”
西院老大宋金元一阵头大,这该怎么谈?!就在此时,一名老人气喘吁吁跑到议堂门,一脚跨过门槛,然后猛然站定,好像再不敢提起另外一只脚了,就这么一脚门外一脚屋内。他稳了稳心绪,涨红了脸,提高嗓门愤怒吼道:“怎的?!一整个家族大大小小,多多少少二十儿口男丁,就仗着人多,有点臭钱就来欺负小孩儿了?他才十八岁啊,你们这些驴粪玩意儿!要不要点脸?!”
老人缓了口气,继续怒骂道:“你们这些家伙,就当真没母亲吗?宋小子去了母亲就已经够难受了!你们还要再朝这小子开一枪吗?
老人越骂越气,竟然伸出手指住座位最靠前的几人:“宋子文!宋全元!你们俩可别忘了当初犯了事,是谁出钱出力给你俩捞回来的!现在忘本了?啊!?”
两人脸色阴沉。
老人转头嗤笑道:“你们西院倒是真有理由不让宋小子他母亲进入祖坟,当初要不是他母亲用极具文才匠气的一篇文章驳回了你们西院的错误方案,现在主座上坐着的可就该是你们西院的人了吧?!”
老人简直是怒极反笑,双眼充血,布满血丝,一掌拍在木门上,高声喊道:“可怜我闺女一生才气风华,竟是嫁入了一个只会谋黑取利的家族!倒头来还落得如此下场!哈哈哈…”
宋亭祖这个名副其实的当家人终于发怒,怒目喝声道:“够了,一个外姓人也能在这我们这里跳脚骂娘?!”
众人阴沉紧绷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股笑意。连当家的家主都发活了,而且就凭这句话来说,那这事儿是铁定要成了。管你什么清流名士,棋坛领袖,统统滚你娘的。至于那个刚满十八的小屁孩?嘿,毛都没长齐呢,算个卵蛋!
宋子文作为东院话事人,缓缓起身道:“
宋青山他女人入祖坟,我不同意。”
宋金元也缓缓起身,沉声说道:“我宋金元,也不同意。”
宋悲驹、宋清鸣、宋灼、宋垚等这些和宋光斗光屁股玩到大的堂兄弟们,也都缓缓起身。共同发声:“我们也不同意。”
全都不同意。
门外宋青山紧咬牙关,默不作声。
那个名叫刘斗林的老人一脸颓然的瘫坐在门槛上,摇头悲叹不已,只差老泪纵横。
宋光斗起身决然走出大堂,不曾回头。
“娘,别怕,光斗在!”
众人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
……
宋光斗身着缟素,满室尽白。
一个人对抗整个家族,终究是求胜不得的吗?
宋光斗一手扶住桌子,一手撑墙。沉默不语。
房门应声而开,宋青山缓步走到宋长斗身旁,轻轻地拉了把墙子坐下,自言自语道:“世人百般交情,无论是什么,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甜蜜,或者是夫妻同林鸟,上阵父兵之类,君臣相宜,世交如醇酒,都少有经得起岁月检验的,一世递一世,再深的交情也要淡薄下去。一碗清水摆上十天八天,当真能喝?即便是一坛子好酒稍稍有些泥封不严也要变质。更别说是尘封上十年八年了,就是一年后拿出来,那也要变了味。光斗,别去顾虑那么多,不过是三代香火情,我都能放不,你怎的放不下?”
宋光斗好似终于醒悟,咬牙不再犹豫,而是径直走向门外,咬牙道:“爸,我昨个打了电话,联系了办丧事的老李,他说一会儿就到。”
宋青山一脸欣慰,将整个后背完全的躺在了靠椅上,独自喃喃道:“好!好!好!”
……
当抬棺之人来到院外时,宋青山、宋光斗
已然是披麻戴孝。满室缟素,仅有两人。
正当抬棺之人疑惑不解之时,又有一声稚气未脱的童音遥遥传来。
“二叔!鸡鸭放哪儿?能不能上午就给宰了下锅?我下午有事!怕吃不着啊!”
若是放在平时,这般不知礼节的话肯定是要遭到宋青山白眼的,但不知为何,在当下情况,在满屋缟素却无一人披麻的情况下,在宋光斗“众叛亲离”的境界中,在宋光斗一人对抗整个家放的危难之中,竟有人不管不顾的支持宋光斗。
只见一个身形瘦弱矮小,拖着两腔浓鼻涕的孩子穿着一身大小极不合适的孝衣孝帽,手里还提着一只鸡鸭,颠颠跑来。
“叔,宰了吧!饿了我都。”
宋光斗肩膀微耸。但随即又撇过头,不敢去看小屁孩。因为,小屁孩身后还站着一位女子。
一位身着缟素,双眼泛红的女子。
在宋光斗很小的时候,因为长的瘦弱,被玩伴儿们调侃为“宋竹竿儿”。哪怕外出上学回来后掰手腕赢了住在街头那个胳膊差不多有他小腿粗的谢大胖,可邻里街坊仍是不论辈分的喊他“宋竹竿子”,估计往后都是改不过来了。
所有人都只是知道宋青山有个小子,长得人俊朗不说,好像读书也有出息的。可惜那孩子总是不太着家,对找媳妇儿这件事也是不咋上心。
一帮流里流气的市井无赖从老宋家门口经过,都是跟宋竹竿儿一起长大的同龄人,其中一人停下脚步对正在晒太阳的宋竹竿儿笑喊道:“竹竿,走,哥带你去赌坊赚上几百块去,保管你进门是光棍,出门就有婆娘了!竹竿子,到现在还没尝过荤腥呢吧?!”
宋光斗朝他们竖起一跟中指,笑骂道:“滚犊子!”
他们对我宋竹竿子的死要面子活受罪,倒也不生气,嬉笑着骂骂咧咧就走远了。
那帮年轻人虽然厮混日子,但从不欺负街坊,只去祸害别处。终究是街上家家都有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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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光着大腚长大的乡亲长辈。没那脸皮,也没那想法。
就像他们这辈子头一回喝酒,就是从宋竹竿子他老爹宋青山那儿偷来的酒,虽说后来被抠门的宋老头儿堵在家门口骂了大半天的衔,他们也就是躺在在家里翘着二郎腿,掏着耳屎,骂着骂着也就揭过了,从没有谁放在心上过。都是自家长辈,没必要。
再说了,宋竹竿打小就是村里出名的赖货。打架不去说,有谁在十二岁时就敢去爬堵偷看张寡妇洗澡?
还不是他宋光斗!
又是谁往街上最水灵的同龄女子茅房里丢石子?那会他和她也都不过十三四岁吧?吓得那丫头躲在茅房里半天不敢出来,等到爹娘找到她的时候,终于敢嚎啕大哭了。
事后,宋青山给宋竹杆儿一顿往死里打的饱揍了,真是让看到就觉得触目惊心,脊背发凉。以至于宋竹竿子到现在为止,估摸着也有十多年了吧?十多年都没敢跟她说过一句话。
记得两人有一次偶然在巷子里遇上,两人都是恨不得贴着墙根走路,宋竹竿更是差点没把头埋裤裆里。
可惜她不知为何到今天仍是没有嫁人,从好好的一个漂亮黄花大闺女,几乎熬成了其她女子的娃都能给娘打酱油买醋的年龄了。
她爹娘都愁得恨不得只要有人要,她们就赶紧把女儿当水一样给泼出去的地步了。
明眼人都清楚,她这是在等人呢。
而她那原本眼睛长脑门子上的爹娘,这几年也私下去跟宋老头宋青山说过。宋青山也不是没那个意思,相反,他还颇喜欢那姑娘哩!只是宋光斗这小子常年不着家,读书读得又刻苦。于是只能是耽搁了下去。
宋光斗寥寥几次回家,都是匆匆忙忙,一晃便走。
几年前时,宋光斗躺门口台阶上吹凉风时就有街坊邻居来笑着打招呼,也有长辈打趣得说啥时候让你爹也抱上孙子之类的,到时候也好去蹭你顿喜酒不是?能让宋老头这铁公鸡拔毛,估计也就只有你宋光斗结婚的时候了。
不过宋光斗总是用什么忙于学业,年龄还小一类的话打哈哈,这两年也不是没谁提起过夏家那老姑娘,可从小就有股机灵劲儿的宋光斗这会儿要么是装睡打呼,要么是直接一装傻扮迷糊。众人心里其实也都明白,只是从来不点破而已。
结果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宋青山语重心长道:“光斗啊,虽说夏家那姑娘岁数是不小了,可瞅着是真俊呐,十里八乡没有比那姑娘更喜人的了,你当真没想法?我可听说了啊,外乡有一个家里是做生意的豪门子弟,可是要下大本娶了夏家给娘的,她爹娘打今年入夏时可就没来咱家串过门了,你可拈量掂量。
宋光斗终于笑不出来了。
宋青山也不为难自己的孩子,轻声道:“你年纪也不小了,都十六七了吧?你看东街边老王家那孩子,十六岁就结了婚,他不过就比你大两岁而已,可人家的娃都能喊爷爷了。爹也相信你知道轻重,不催你,你毕竟是爹的亲儿子,当爹的,总归是心里要向着孩子的。”
宋光斗冷不了冒出一句:“爹,我真是你亲生的?”
宋青山愣了一下,随即起身笑骂道:“小崽子,滚蛋。”
宋光斗等老旁走回屋的时候,又开始发呆了。
………………
现在,站在那小屁孩身后的女子,正双眼泛红的垂下眼帘,紧搓着衣角。
宋光斗不敢抬头去看,哪怕只有一眼。这个年轻人一人打十个地痞无赖时没怕,一人对抗整个家族时没怕,可现在面对这瘦弱娇小,似乎风吹即倒的小女子时,他却怕了,甚至连看都不敢抬头看一眼。
世间所有男子女孩,又有谁能逃得过“青梅竹马”柄天下最快最利的飞剑呢?
那个拖着浓鼻涕的小孩似乎也发现了当下局势的微妙,转身就要进屋,却被女子一把拉住了。
宋青山也装作啥都没发生一样,抬头望天。刚准备吹口哨离去,就被宋光斗一把抓住,轻声道:爹,先别走,帮我壮壮胆。”
宋青山差点没笑出声:“壮胆!?”
那位女子犹豫了一下,便垂下眼帘,低着头就要进门戴孝。
宋青山用手肘狠狠撞了撞宋光斗。
宋光斗欲言又止,待到女子即将要与宋光斗擦肩而过时,宋光斗终于一把拉住女子的手,颤声道:“夏小雪!”
宋斗其实嗓门不大,拉住女子的手更是不敢丝毫用力。
可女子偏偏就是停下脚步,肩膀微微耸动。
宋光斗习惯性的抹了把脸,终于鼓起勇气说:“夏小雪,我叫宋光斗!”
他娘的你这不说废话吗?这小乡小村的,谁不知道你叫宋光斗,咋的,难不成你还叫宋黑斗?流鼻涕小屁孩一阵白眼。
可就是这简单的几个字,竟然让女子再也动弹不得半步,只是站在原地,一手捂着嘴巴,微微弯下了腰。
宋光斗深吸一口气,郑重其事的轻声道:“夏小雪,我想娶你当老婆,这么多女子,我就只喜欢你一个,真的!”
那名女子终于缓缓转身,转身时擦掉了脸上的泪水。
她对宋光斗说了一句话。
也正是那句话,让宋青山都很不得为眼前的柔的女子躬腰俯身。那个小屁孩更是高声大喊:“夏小雨见过姐夫!”
她那句话很轻,也很重,更为决然。
“宋光斗,我来了。”很轻。“我以前很怕等不到你,但从今天起,我不怕等不到你了!”很重。
“我不怕做宋家的寡妇!”很决然。
两人都是泪流满面,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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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宋老斗一行四人来到祖坟小路时,那泥泞小道并不算宽敞,甚至还有些狭隘的小路上,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
东院宋子文、宋寅民、宋辰龙、宋悲驹、宋清鸣……
西院宋金元、宋木森、守水江、宋灼、宋垚……
无一人披麻,无一人戴孝。
宋光斗、宋青山、夏小雪、夏小雨,一家四口,白衣缟素。宋光斗单手持棍,迎风站定。
宋青山语重心长轻声道:“光斗啊,那江南广陵有清风明月大江,那西北大漠有狂沙怒风劲气,先看遍了再说生死,生死是人生头等大事,尤其是年轻的时候,不要随意决断,生不容易,死却简单,而生死之间,又有缘来缘去,人活一世,总要活得比草木一秋更要精彩一些。”
宋光斗扭头嬉笑道:“放心吧老爹,白发人送黑发人也太晦气了,咱不这样玩。”
宋青山听到后连忙锤了宋头斗肩膀一拳,双手合十,抬头向天自言自语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菩萨千万不要怪罪……”
宋光斗白眼不停,没好气道:“都十八了,哪里来的童言!”
宋青山也不答话,只是自顾自的眯着眼祷告。
夏小雪红了眼眶,轻声道:“别轻易死。”
别轻易死,言下之意很简单,该决断时不犹豫,可该珍惜时,也不要意气用事。我不怕做宋家的寡妇,但不想你死。我好不容易等来了你,不想在失去了。
宋光斗深深吸了一口气,洒然笑道:“放心!”
一人一棍,狂奔向四十人。
这一日,宋光斗独自闯入宋氏庙堂,直至最后。屹立不倒。宋族香火,至此无续。
……
宋光斗双膝跪地,泪流满面。
眼前这座不算太大,但绝对算不得孤小的坟莹,于昨日新立。
宋光斗之母,就此进入宋氏祖堂。
……
当宋光斗浑身鲜血。血肉模糊地跪在坟莹前时,夏小雪双手捂住嘴巴,撇过头,不敢发声,不敢去看。
宋光斗原先狰狞恐怖,血腥骇人的脸庞上终于浮现出一种柔和。双手撑地,默不作声。
夏小雨猛得发现,宋光斗身前土地一片湿润,那燃烧的纸钱堆不断发出嗞嗞的声响。如滴水入火炉。
那种声响。在一片寂然的旷野中,显得格外响亮,如洪钟之声不绝于耳。
那个自打母亲过世后就没再过哭过的男孩,那个一人对抗整个家族时也未胆怯的年轻人,那个一人独斗四十人也未曾倒地不起的男人,哭了。
宋光斗先是紧咬嘴唇,死死压抑着哭腔。然后一手猛然抬起,张口死死咬住手臂,仍是呜咽出声。最后宋光斗再也克制不住半分,嚎啕大哭。血泪纵横。
那个男孩,哭了,他紧紧的抱住坟包,像是抱住自己的母亲一样,死死不肯松手。
那个年轻人,一把抹去脸上的血污,泪流满面,长跪不起。
那个男人,沉默不语,他做到了。
“娘,睡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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