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暗蛛魔 争吵

被训斥的是一位浑身皮肤黢黑的魔族。

它的头发像海藻打了结, 揉成硬刺刺的一团,看起来摸着很扎手, 而一双眼眸很清澈, 透明的就像玻璃珠子。

与聂蝉一样,它是多肢,黑漆漆的胳膊呈弯曲状, 小臂更为修长,上面四根是手, 下面两条是脚。

它穿着与皮肤同色的宽筒裤, 一只裤腿因为截肢,里面空荡荡的,被阴风一吹,就瘪了。

与它围坐在同一块岩原上的魔族,形貌也与它差不多,它们互相之间应该是亲族。

此时,其中一位亲族用手重重拍了一下木桌,激动指责它道:

“你说我说的对不对?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偏你还次次不肯听,你看别的魔族有哪家同龄的小魔比你废物的, 人家都在刻苦学习熬巫药, 练操刀,要求上进,想着总有一天能搬离这野奴乡, 可是你呢, 你不但不为自己的未来着想,还光想着游手好闲,玩物丧志!”

青冥双手捧起粗陶茶杯, 端起来砸吧、砸吧喝了两口,目光跟着往外瞄了一眼,也没仔细听旁边在吵什么:

“对面怎么一坐下来就吵架?”

昭燕也在看热闹,她上半身的五彩海藻被撩开,露出一双幽莹瞳仁,对着旁边仔细望了一眼,认出道:

“那是暗蛛魔一族,它们向来居住在魔窟第四层,绛霞巫药铺里的巫药师,其中有一位就是它们族群的。”tiqi.org 草莓小说网

听到是竞争对手,青冥的神情一下变得饶有兴趣,将刚才的那番话囫囵回忆了一遍,又皱眉道:

“所以,它们刚才是在盯着一个族群内的小魔训斥?”

谢灵是巫药师,第一时间就捕捉到了摔残腿,截肢这两个关键之语,但因只是旁观,便没有开口说话。

对面的暗蛛魔族一共有五位,其中四位体型稍大一些,而稍小的那位,就是被训斥的暗蛛小魔了。

它被指着鼻子臭骂了一顿,脸色有些窘迫,但仍想着圆场,眼神微虚道:

“别骂了别骂了,不是说来吃饭的吗?怎么又忽然说起这个。”

训斥的最来劲的那位暗蛛魔,她一想到今日有位小魔学成巫药熬制,已经被送到上层魔窟去当药童了,就很来气,而且对方跟的是一位有名的资深巫药师,若能学成,那它们一整个族群都要跟着沾光,指不定能全族都搬离野奴乡了!

可它们暗蛛魔族,近年来乌海只诞生了五只小魔,其中四只都已经夭折了,只剩下墨息这一只还算健康。

偏偏她是个爱玩的,巫药操刀从来不认真去学,小时候只知道呼朋唤友去海边玩,长大了就鼓捣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反正没一个是正经能赚钱的!

她见墨息被骂了这么多句,竟还不知愧疚,便冷笑一声,道:

“我何时说过吃饭的时候不谈这个了?”

“今个你若不给我们个说法,这顿饭我看就别吃了!”

这位暗蛛魔又训斥了一通,引得周遭八卦目光汇聚,被训斥的墨息感到一丝难堪,脸上火辣辣的,只能硬着头皮小声道:

“你们就非要在这里吵起来?”

“有事能不能回洞窟再说!”

另外一位暗蛛魔脾气没那么冲,但一番语重心长的话,给出的压力完全不逊于刚才的训斥:

“小息,咱们不是非要逼你去做巫药师,只是在这野奴乡,如果不做巫药师,就等于没前途可奔了。”

“以前你是健健康康的,若能跨过熟岁魔族这一关,侥幸激发阴骨之母遗传的本源魔力,那我们或许还能有些期盼,望着你成为坐镇一方的大魔。再不济,如果你实在当不成巫药师,我们也能托托关系,将你送到上层魔界去干些闲活。”

“可是你先是残疾,后又截肢,已经比寻常的畸形魔还要境况落魄了,现在唯一能抓紧的,就只有巫药师这一条道,你嫌我们催促训斥你烦,可我们也是为你好,你要懂得我们的苦心。”

墨息被她们你一言我一句,弄得都有些烦躁了,索性四根手臂环抱脑袋,道:

“哪有你们说的那么严重?我残疾怎么了?截肢又怎么了?我们暗蛛魔族已经比一般魔族多出两条手臂了,别的魔族羡慕还羡慕不来,我就算少了一条腿,也照样能到处蹦跶,不过就是跛了一些!”

脾气冲的暗蛛魔又被她气出个好歹,只差指着她鼻子骂了:

“什么叫就是跛了一些,你现在出门都要拄拐杖,跟个废物有什么区别!”

另外两位暗蛛魔也跟着附和,觉得她想的太天真简单了,都皱眉责备她:

“小息,你是没见过那些畸形魔过的日子,那叫一个凄惨,平时若无亲族接济,只怕是连自己都养活不了。”

“是啊,就是平常出门大家也会嫌弃你,还会排挤你,可你如果努力当成巫药师,大家又都会敬重你,你瞧瞧,我们给你选了多好的一条路啊。”

先头发话,语气稳重的暗蛛魔又开口了,这一次依然语重心长道:

“俗语说,不听老魔言,吃亏在眼前,我们是你的亲族,肯定不会害你的。”

墨息被她们轮番说服,不但没有动心,反而越发烦躁,因为这些话她已经听了几十上百遍了,而她也根本不在乎什么被嫌弃、被排斥,生活凄惨无依,她就是不喜欢当巫药师啊。

还有亲族们总说她的游手好闲,那只是她兴趣比较多,玩物丧志就更是夸张了。

墨息每每被这样骂都觉得委屈,她总觉得她也没做什么过份的事,但数年这样下来,连她自己偶尔也会觉得,自己就是不如别的小魔。

不如它们上进,努力,她为之努力的种种兴趣,就只是她想找个由头犯懒而已,这是亲族们常常用来训斥她的话,可墨息内心深处隐约明白,她只是喜欢琢磨那些有意思的小手艺,这跟犯不犯懒压根一点关系都没有。

墨息一直想着,该如何挣脱亲族们施加给她的束缚,但始终寻不到适合的方法。

而自从年前摔断腿,因为骨头腐烂治不好只能截肢后,她养伤期间便觉得机会来了,就一直琢磨着给自己谋求个活计做。

那时候墨息还挺开心的,也以为自己既然成了畸形魔,亲族们便不会再对自己寄予过高的期望,总归是能任她做主,凭着喜好去生活了。

可没想到,自从她截肢以后,亲族们反而变本加厉,认为她只要不当巫药师,这辈子就算是完了。

墨息到现在也没琢磨明白,这是个什么逻辑。

它们都说她若再任性不听话,日后肯定活的凄惨。

可她明明一直在自救。

即便缺了一条腿,也没自怨自艾,而是很快振作起来,忙着学习制陶,烧陶,烧陶的窑还是她熬了几个晚上堆出来的,可是一被亲族们发现,就立刻给她毁了。

她当时又哭又闹,一气之下,将所做出来的粗陶碗全都砸了个稀巴烂。

后来消沉了一段日子,还是好朋友芦逸将她拉出了沮丧心境。

她就只有这么一个朋友,她们简直算得上是相依为命了。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们才能彼此理解,安慰,能真真切切明白对方的难处,并且一直坚定地支持对方。

也正是因为有芦逸的支持,墨息才能重新振作,白天假装睡觉,夜晚偷偷跑出来,在她们寻出的一处秘密基地里,继续开始制陶。

但好景不长,亲族们催她催的越发紧,看她看的也越发严。墨息成天被逼着接受训斥,白日心情暴躁,少不得要与它们吵上三五次架,十次有五次要吵到声嘶力竭,而夜晚控制不住沮丧的心情,又数不清独自痛哭了多少次。

这样下去,很快她连制陶也没有耐心,见到什么都觉得烦躁、厌恶,有时一窑陶碗制出来,稍有瑕疵的地方,便被她泄愤摔打,毁成一地碎片狼藉。

墨息此时脑子乱的很,面对这些车轱辘般的话,她只能重复着之前的话反驳:

“可是我都说了,这些我都不在乎,只要能养活自己就行了。我之前也跟你们提了,我会制陶养活自己,求医费也会还给你们,这样还不够吗?你们为什么总还要逼我呢?”

她说着,也喋喋不休了起来,一只手攥住木桌,强忍住心头火气:

“而且这段时间,我被你们逼的已经快疯了,我不想吵架,你们非要逼着我吵,我一被刺激的发脾气,你们就觉得我无药可救,我自己一个魔躲起来哭,连这样发泄都不行,还要被你们指责不懂事,说该哭的是你们,我无处发泄只能摔东西,你们偏觉得我疯了,是啊我是疯了!我有病,我的朋友说我有病,这是被你们硬生生逼出来的病!”

脾气冲的暗蛛魔被她说的火气蹭蹭蹭往上冒,猛地站起来,道:

“你有什么病?!你倒是说啊!”

墨息一下压不住火气,声音顿时洪亮了八倍:

“是魂症!我原来是什么脾气,现在是什么脾气,你们心里就没有个数吗?!”

“我连截肢都没哭过几次,但这段时间被你们逼哭多少次了,你们数过没有?!”

“我原来天天那么开心,现在呢,全都是被你们给逼的!”

暗蛛魔还以为是什么她不知道的病症,却原来是这种小打小闹的毛病,甚至都算不上毛病,她不禁冷笑嘲讽:

“那还不是因为你自暴自弃,白日整天窝在洞窟里,不是睡大觉,就是鼓捣那些没用的玩意儿,深夜了也不睡觉偷跑出去玩,你只差变成夜行魔族了,魔体不出毛病才怪!”

“对啊,整天窝在洞窟里,没毛病也捂住毛病了,你就听我们的,去学熬巫药练操刀,每日辛勤学习上几个时辰,回来的路上再晒晒紫光,发发汗,就什么毛病都没有了!”

另外两位暗蛛魔,看起来是在劝架,但她们还不如别说话,一和稀泥就让墨息感到恼火。

而脾气冲的暗蛛魔趁胜追击,又自觉退了一步道:

“若你愿意去,这次可以直接去绛霞巫药铺当药童,等学有所成了再去上层魔窟,咱们那位坐镇绛霞巫药铺的巫药师亲族,虽然不与咱们住在一起,但也是同族群的,我前两日已经花了钱,送了礼,只要你肯答应,立马就能到它那儿报道去。”

稳重的暗蛛魔跟了一句道:

“这可是别的魔族羡慕也羡慕不来的机会,小息,你要好好把握住啊。”

这话她说的很令魔信服,因为旁边听八卦的魔族们,忍不住露出了艳羡的目光。

但这只是一小部分,另一大部分脸色都很不爽快,因为它们十分瞧不上暗蛛魔这种作派,自己想靠着巫药师这一道往上层魔窟爬,那就自己努力去学啊,光为难一个小魔做什么?

有热心肠的魔族,看不惯墨息这一个小魔被如此对待,便跃跃欲试要上去劝架,但它身边的魔族立马拦住道:

“还是再等等吧,我瞧着那小魔自己能说会道,不是个软弱好欺的。”

果然,墨息听到这话,愤怒之下更不会领情了,她只感到重重的窒息,当场爆发:

“我没让你们替我花钱,我也不去那个绛霞巫药铺当药童!你们擅自把钱花出去,关我什么事! ”

脾气冲的暗蛛魔被驳斥,也厉声道:

“花了那么多钱,送了那么多礼,你不去,钱不都打水漂了!那可是我们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 ”

稳重的暗蛛魔这回也生气了,急道:

“你这小魔,怎么不识好歹! ”

“真是白眼狼,我们白养你一场了! ”

另外两位暗蛛魔也气急附和道。

墨息比她们更急更气,抡起面前的粗陶茶杯,就往地上狠狠一砸,乓!

碎陶片飞溅,首当其冲划到了墨息的手腕上,伤口渗血,立刻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啊呀!流血了!”

旁边的魔客见状都惊声起来,整个洞窟里的魔客这回都顾及不到吃饭了,纷纷闻声涌过来,看起了热闹。

青冥就是看热闹看的一肚子气的那个,本以为解决了晦鼠魔的事,能开开心心吃顿饭,可饭还没吃到嘴,就给活生生气饱了。

她蛙蹼只差攥成沙包,想乓乓对准魔气来上两拳: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这都什么鬼亲族!”

谢灵从头旁观到尾,倒没有那么生气,因为这位小魔与青冥不同,她被逼迫却并没有屈服,句句都在努力反抗,只是因为还没有自立门户,所以欠缺了一丝撕破脸的底气。

而比起这个,更多呈现在她面前的是小魔亲口所述的病情。

她确如她所言,得了一种魂症,谢灵初步判断后认定,这位小魔已患上了魂症第二类,压心如山,若再严重一些的话——谢灵现下不能问诊,所以不能断定这位小魔还有什么病症未曾显露出来,只能继续通过旁观,来搜集她的病症表现。

昭燕则是看得满脸担忧,在魔界,像暗蛛魔这种控制欲极强的亲族,其实只是少数,大多数亲族抚养从乌海诞生的同族群小魔,都是放养式的,即便是在上层魔窟也是如此。

但总有魔族族群不一样,通常这些聚居在一起的魔族,因为贫穷,会将日后富裕的希望全都寄托在新生小魔身上。

所以会从它们一诞生开始,就设定好一条路,比如巫药师之道,然后动用全族的力量,鼎力支持这位小魔的求学。

但这种被倾注了巨大心血的路,稍有不慎,便会压垮魔体与心魂皆处在脆弱阶段的小魔,所以常常有小魔不堪重负,不到中途就夭折了。

这其中,有病死的,也有跳崖死的,有吊死的,也有活生生饿死的。

昭燕见到这一出闹剧,心中隐隐不安,总觉得这位小息如果再这么被逼下去,也会成为夭折的一员。

而她的预料没错,墨息划破了手腕,淌了一地的血,那四位暗蛛魔非但没有停火,其中脾气冲的那位暗蛛魔,还继续将她一军道:

“你们看看她,这个臭脾气,说她两句就摔东西,反了天了!”

“早知道我们就不该将她领回去,就让她死在乌海,直接化成白骨吧!”

这回轮到墨息冷笑了,她破罐子破摔:“死便死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反正这海里每年不都要收一大批尸骸,若能回到乌海,我还清静的多。”

围观的魔族见她们又要吵起来,便连忙拉架,把四位暗蛛魔族与墨息分隔两边,接着有一位魔族终于看不过眼了,气愤道:

“我说你们这暗蛛魔一族也太压榨小魔了吧,就为了能当上巫药师,多赚些钱,你们至于把魔骂到这个地步吗?!”

“就是,既然瞧不起我们野奴乡,就赶紧去上层魔窟待着啊,我们这儿不兴压榨小魔。”

“你们要是觉得抚养了个废物出来亏钱,当初何必眼巴巴地去阴骨之心领养,你们要是就冲着赚钱的目的领养小魔,那还说什么白眼狼不白眼狼的,你们自己不就是专门靠吃小魔过活的豺狼虎豹吗?!”

“前面的,你可说岔了,上层魔窟也不兴这一套呀,我看是它暗蛛魔族的独家作派吧!”

四位暗蛛魔族被周围魔族一顿羞辱,脸上臊的慌,脾气冲的暗蛛魔族被说恼了,便反驳道:

“你们懂什么,这又关你们什么事?!”

但她一个魔的嘴,根本抵不过在场这么多魔族的嘴,立马就被口水淹没了:

“你以为刚才我们没听见,你都把小魔骂出毛病了,难道还想让我们坐视不管不成!”

“就是,她要是一个想不开跳崖去,我看你得坐牢!”

“别别别,说什么晦气话,今日有咱们插手,这小魔的事就由不得你们暗蛛魔一族做主!”

“对,我们护着她,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们甭想插手了!”

“你、你们凭什么?!不要期魔太甚了!”

脾气冲的暗蛛魔被气得浑身发抖,但她无计可施,这时稳重的暗蛛魔忍着不悦,按住她,出来打了个圆场:

“各位不清楚内情,我们便不与你们计较了,小息既然各位要护着,那便劳烦你们看管,以后的事我们自会与小息好好商量。今日只是吵的厉害,平日我们再怎么如何吵闹,也不及这十分之一,所以还请诸位不要过份误解我们暗蛛魔一族。”

一席话看似退让,但实则又另有一番含义,一些脑袋简单的魔族因此消减了火气,另一些魔族只是瞧热闹,也没有硬追着她们骂的道理,所以当她们撂下这话,匆匆离开湿泥窟,氛围很快又再热闹了起来。

谢灵时刻关注那位小魔,见她被湿泥窟的伙计虾魔带着包扎了伤口,一路谢过热心帮忙送她的魔族,拄着拐杖独自离开了湿泥窟,便跟青冥与昭燕知会了一声,随即起身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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