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到了寒露时节, 秋老虎渐渐入了尾声,晌午穿一件薄衫尚嫌热得慌,到了傍晚, 就开始寒凉起来, 要多裹一件罩衣的才不至于受冻。
近日镇府以赈灾之名, 又发放了一批御寒衣物,每日也准备了姜汤热茶,给负责修缮房屋的木匠石匠与镇民们暖身子用, 谢灵有了新衣服穿, 又是常年码头干杂活的,一做起活来身上就冒热气, 倒比在渔船上暖和舒服多了。
烧姜汤热茶的锅就置在食棚附近, 食棚一共有三十几个, 主要分散在藕眠巷、蓬籽窝、湖目坊,每一处平日都有五六位镇民轮流负责洗菜、切菜、烧饭,像谢灵这样年纪小一些的主要负责洗碗,看火,偶尔要盯着锅里的粥, 若烧稠了就得再添一些水,用铜勺下去搅合搅合。
谢灵所在的食棚设于藕眠巷尾。今日这里中饭做的有些晚,轮到她洗碗的时候, 就拖延了功夫, 到快傍晚时还有一大半盆脏碗没洗。
负责煮饭的阿姊累了一天,腰疼的厉害, 淘好一大锅米就先回屋休息去了,临走时还叮嘱谢灵,劳她把饭煮熟。
谢灵应了, 将一盆浸着油污浑水的碗筷拖到灶口附近,然后掏出火折子,打开盖口,敷、敷地急吹了两下。
淹黯在硝灰里的橙红火芯,瞬间明明灭灭活泛了起来,只听蓬地一声,一朵透明的火花燃着了。tiqi.org 草莓小说网
谢灵举着燃起来的火折子,将它凑到铺满了蓬草的柴火堆附近,燎了一会,蓬草迅速噼啪、噼啪烧成了一团橙亮火灰,滚滚蜷飞着往膛上飘,火势随之燃旺,映的她半脸橘焰如鬼舞一般。
一盆洗碗水也被映上了淡淡橘光,仿佛温热了许多。
这一大盆脏碗筷,本是浇了热水来洗的,但在这之前谢灵还有好几盆要洗,时间一久盆里的热水就凉了,她烧好灶火,便从旁边的炉子上拎过来一只水壶,热滚滚地往盆里添上一些水,然后才动手洗碗。
卷着一块湿糙糙的瓜瓤,谢灵麻利将它塞进一只沾满了油污的脏碗里,打着圈干擦了几下,然后泡在热水里继续擦洗,最后翻面,将碗面和碗底都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
盆里热气腾腾,零零散散的浊物都沉了底,有泡涨的饭粒子、软塌塌的绿菜叶,还有一大滩渣碎的鸡骨头,谢灵埋头洗碗,身边不时还有蚊蝇飞过来,嗡嗡嗡地围着她转,弄得有些心烦。
好在这是最后一盆脏碗筷,她洗完时一锅饭正好煮熟,旁边锅里的菜也焖好了,石匠与木匠们过来热热闹闹吃了一顿饭,便结伴下工回去休息了。
谢灵与她们同路,便一起沿道回去,走着时忽然被人喊住:
“小妹,你可是与我们一道的?”
谢灵脚步稍顿,抬头望向声音的来源,她是刚才石匠中的一位,瞧起来是中妇的年纪。
石匠大娘一脸和善对她道:
“我这段时间常瞧着你路过我住的茅棚,一来二去就脸熟了,正想找你呢。”
谢灵彻底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才回道:
“你是有什么想让我帮忙的吗?”
石匠大娘见她一上来就误会了,便连忙解释道:
“不不,我是见天要寒了,你平时独来独往的,像是家中无人照顾的样子,就想着给你送床棉被过去,夜里睡着也暖和一些。”
“是啊,你这副身子骨瞧着也忒单薄了,住在那茅棚里定是捱不住夜冻的。”
旁边一位木匠阿姊也热心关照了她一句。
谢灵心头渐盈起一丝暖意,她原本还不觉得有多冷,但被她俩这么一说,便很想多拥有一床棉被了。
“我早想着要送你棉被,你可别不好意思收下,我手里这一床是京都的好手艺人弹的棉花被,虽不是全新的,但睡着可舒服了。”
谢灵忍不住动心,但又及时按捺住了:
“那这棉被也值不少钱,我……实在不能收的。”
“不能收,那就当是我借你的,等我离开藕河镇了你再还我,这样行吗?”
石匠大娘跟她打起了商量。
谢灵心里也是想要的,被她再三好心相送,便感谢道:
“多谢大娘,那我便收下了,等你离开了一定先告诉我,我将棉被清洗干净了再还给你。”
石匠大娘笑呵呵应下:
“要的要的,到时候一定告诉你。”
谢灵从石匠大娘处得了一床棉被,扛回自己住的茅棚不久,外面就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夜也渐寒了起来。
她心头不禁泛起了一丝庆幸,庆幸有石匠大娘的慷慨给予,不然今夜肯定是要冻着睡着了。
茅棚里黑狭狭一片,刚掀开茅草帘子走进去时,会有扑面而来的一股暖烘之意,可见棚里是能聚热的,但风一刮起来,茅棚就会四下漏风。
镇府帮忙搭建的这些茅棚稍好一些,外头多糊了一层泥墙,能挡风遮雨,但一到秋季就显得不太够用了。
谢灵摸索着吹燃火折,点了一盏蜡烛,端放在床前的小柜上。
烛火刚落定,就被漏进来的阵阵寒风拂的一黯、一烁,一烁又骤然黯了下去,等风吹尽了,才缓缓融开黑暗,升腾跃挪间,燃成暖晕盈盈的一团。
谢灵一张脸被笼在烛火的光影里,不知觉染上了一丝懒足安心。
她垫着一层满棉的被褥,身下暖烘烘的,身上盖了一床赈灾发放的新被,里层又盖了一床石匠大娘借给她的,把自己紧紧裹成了一只胖蚕蛹。
石匠大娘这床套了一层蓝铃色布罩,布罩四角还染印了同色的蓝铃花,虽是磨出了一层毛糊糊朦绒的半旧棉被,但盖起来异常的贴身,舒服。
谢灵渐渐感到困了,便起身吹熄了蜡烛,缩回被窝,将被角严严实实地掖在下巴口,安心入睡了。
有了暖和的棉被,夜里睡的舒服,谢灵白日干活也得力了许多。
她这样闷头忙碌了一个多月,本在安安稳稳地攒体己,过日子,突然有一天,多时不见的周婶娘找了过来。
周婶娘叫作周芬兰,是溪河坞的一个寡妇,跟谢灵本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但她向来热心肠,又没孩子,经常便带上一些糖果小吃,去镇上的独心堂哄孩子玩。
谢灵出生溪客坞,是个不明身份的弃婴,周婶娘是知道她的来历的,在她小时便多有关照,等她能从独心堂出来自立门户了,便以婶娘的身份领着她去了码头讨生活。
能有婶娘带着一起生活,总比孤零零的一个人好,谢灵起先很依赖她,不管干什么都很卖力,也从不喊累喊苦,但她渐渐发现,婶娘只是在外人面前对她热心关照,说着给她买了几斤猪肉吃,做了几件新衣服穿,却都是骗人的空话。
实则谢灵缺衣少食,时常被辱骂打压,婶娘可以住在溪客坞的茅棚里,她却只能住在受风吹雨打的渔船上,而无论在码头干了什么活,多少活,她都极少拿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工钱,后来年岁涨了一些,许是觉得人越大越不好骗,婶娘又换了一副嘴脸,每次都慷慨地给她工钱,时不时还会塞给她一些零钱,让她去买糖吃。
谢灵有一阵子被她蒙骗住了,又觉得她是心善的,但后来常常往来镇子上,偶然在其他人口中得知了码头杂役的工钱,是每月三贯钱,而她从婶娘那里得到的只有每月一贯钱,月月都是如此。
这时,她才知道自己被彻头彻尾地利用了。
谢灵为此萎靡不振了一段时间,直到伤心伤够了,便下定决心离开周婶娘,离开码头,她要一个人到镇子上重新开始,过自己想要的日子,给自己赚来一个真真正正的家。
得知被骗了工钱后,谢灵是面对面与周婶娘撕破了脸的。
周婶娘死不肯承认吞了她的钱,被气得指着她鼻子臭骂了一顿。
谢灵没她泼皮无赖,自知吵不过她,就要报官,周婶娘在溪客坞一向混得开,但不代表在藕河镇也能如鱼得水,她是惯爱撒泼打混的,这一套在藕河镇向来没用,尤其是镇府与衙门,而她也不知是亏心事做多了还是什么,一听到这两个地方就直打怵。
周婶娘被谢灵吓怂了,咬咬牙,只能将吞了的那些钱还给她,谢灵由此便跟她一刀两断,直到水灾突降之前,都跟她再无瓜葛。
周婶娘自打那之后,却像是幡然悔悟了一般,对她的关照不再虚情假意,而是实打实地抢她的杂活干,一有了什么鲜果吃食,也都殷勤送来,但谢灵根本不领她的情,一次眼神也没再给过她。
“小灵,你让婶娘好找,这么几个月了也不回码头,原是到这儿来帮工了。”
周婶娘找到她时,一张脸笑盈盈溢满了喜气。
谢灵瞥了她一眼,并不意外她找过来,却权当瞧不见她这个人,自顾自继续干活。
周婶娘脸上笑容一僵,微微之余便转了颜色,关心询她道:
“小灵呀,你是不是不打算再回码头了?”
谢灵沉默了一会,不咸不淡地开口: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周婶娘见她终于开口说话了,语气立马热络起来,跟她也凑得更近了一些:
“没关系没关系,你大了嘛,以后是个全人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婶娘哪能管得住你。”
谢灵见她这幅殷勤十足的模样,内心只能联想到一句话:黄鼠狼给鸡拜年,左右没安好心。
她干脆替她开门见山:
“你来找我,到底是因为什么事?”
“可别说单纯是来关心我的,你不嫌腻歪,我还嫌臊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