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免她无趣,楚山浔便几乎日日陪着,听戏游园垂钓,又买来许多话本闲书,棋盘双陆。甚至连福大娘也被请了来,只是她娘来时,尽是惊诧于府第的广阔,古玩的珍奇,变着法地只会要银钱。来了两次,也就算看明白,就不再多请了。
人非草木,况他二人还有那八年的情谊在,本就是能说到一处,志趣相类的。因此不过告假养伤的半个月,福桃儿也就不拿冷脸待他了。只是两个皆对婚事绝口不提,便如从前在漠远斋一般,相伴着度日。
到了五月上,楚山浔毕竟位高,不仅要卯正上朝,原本递过帖子的大小官员,每日来拜谒看望,几乎都没有断过。这么一来,白日里他几乎就没有空闲去陪着福桃儿了。
“夫人说想去外头走走。”
当竹云来禀报时,他正在与督察院新任的给事中章环敷衍。楚山浔垂眸思量了番,他知道福桃儿如今算是了无牵挂的,是以并不放心她独自外出。可算来,也的确有十来日,没有陪她出去过了。
“叫几个人跟着,不必让夫人知晓。”
看着竹云走远了,章环沉吟了下问了两句圣人近来的喜恶,突然话锋一转,这个眉眼狭长带了点轻浮意味的男人道:“你姐姐也该到了,她这回是给大人送礼来的。”cuxi.org 猪猪小说网
楚府原来的亲眷里,除了楚安和父辈的旁支有出仕做官的外,孙辈的几门族亲里,也就是这个章环,考中举人又以大奶奶常氏的娘家关系,得以补上了贡生的位子。这两年章家得势,在平城只作了一年多官,竟又破格提到了督察员来。
今日章环直接下朝便来拜谒,而楚玉音则是从家中带了仆从礼物而来。
这边两个男人各自试探敷衍,宅院门口,好巧不巧的,福桃儿刚一出去,就碰见了楚玉音从马车上下来。后面一辆小些的马车里,还相继走出两个姿态各异的美人来。
美人莲步款移,一个才刚及笄,团子脸上杏眸桃腮,扑闪着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直是玉雪可爱。一个十七八年纪,身姿丰满,望之玲珑逶迤,勾人遐想。那眉目虽不如小的那个精致,却也算是一等一的绝色了。
“呀,这般巧合。”圣人赐婚的事没有正式文书,楚玉音虽不清楚这一桩,却也不傻,从福桃儿的穿戴衣饰上,她知道这总不是丫鬟的服饰。
“四小姐。”福桃儿不愿多与她牵扯,还是一如既往地叫了声,就想要径自离去。
“慢着。”楚玉音眼里闪动着嫉恨轻蔑,走近了一步,拦住了她的去路。又上下细细打量了一番,在看清福桃儿穿着的竟是妆缎后,不由得压了恶意,露了个天真讨好的笑,“琼华、溪月过来,见过这位……夫人。”
美人们上前,四人站到了一处,那艳若桃李,烂漫倾城的容色,瞬间便将福桃儿给比成了市井仆妇一般,当然,连带着将楚玉音也比得失色不少。
怔楞了一瞬,心底的不适一晃而过。福桃儿并不多作解释,反而颇为欣赏地看向两个少女,由衷地赞道:“今日方知《诗经》中‘硕人’、‘狡童’原是这般天成美态,二位不必多礼,快些进去安顿吧。”
说罢,她含笑让路,喊上竹云便入了车马。
琼花心思单纯,直接就朝身边的溪月开了口:“姐姐,何为‘硕人’、‘狡童’,不会是在骂咱们吧。”
她们是扬州来的瘦马清倌,专门从四五岁上,便由鸨母琴棋书画教养长大。平日只是吹拉弹唱,陪文人雅士饮酒说话,还是完璧就被楚玉音重金购来了。
溪月淡雅一笑,柔媚地轻睨她一眼:“背过的都忘了,叫你只痴学琵琶。”
“行了,禁言。”楚玉音呵斥了句,眼神不屑嫉恨地望了眼马车的去路,头也不回地叮嘱道,“打起精神来,教你们的可别忘了。”
还想再多说两句,可她打心底里瞧不起粉头瘦马之流,总觉得自己如今跟个鸨儿似的,遂暗自呸了声,也就扬眉迈步,端着架子朝里头去了。
到了会客的花厅里,楚山浔心思飘忽,正嫌这章环啰嗦得很。门首通报,楚玉音便带着两个香风袅袅的少女进了屋。
琼华稚气绝色,溪月端雅体娆,两个美人盈盈下拜,满室生辉。
楚山浔执盏的手一顿,继而挑眉发现,身边的章大人正一错不错地盯着鹅黄衫子的琼华出神。
作者有话说:
第88章 .侍妾 [vip]
楚山浔多年苦辛, 算来却也始终洁身自好。可他身边这位四姐夫可不同,父亲楚安和还在世之日,章环就纳了一房爱妾。这两年他一路得意, 更是自诩风流, 娇妾美眷接连纳了许多。
生生把一个骄纵随性的楚玉音也逼得转了些性子, 拢不住男人,她便拿出十分的主母手段, 将一众莺莺燕燕压得服帖。
虽说是读书人,可章环觅美, 偏就不爱诗礼温雅的。就好那模样稚美,率性跳脱, 谓之天然无饰,去芜存真。
此刻当着楚山浔的面,他也知道美人的用处,虽暗恨妻子没有叫自己过目,却也只能收回了视线,同两人敷衍。
“郝管事, 带她们安置去吧。”
楚山浔本不欲留下二美, 可转念一想,或许可作个扭转的契机, 也未可知的。他这一开口,那章环绷了许久的神色自然是失落不已,他还打量着五弟不好女子,会推拒了的。
亲自送了他们出府, 看着自家四姐上了马车后, 楚山浔忽然轻笑一声, 朝姐夫章环耳语了句。就是这么一句话, 叫章环立时换了颜色,也不多说,喜得连连抱拳才上马而去。
待他们走后,楚山浔又应召去了宫中议事,直到酉时方得歇朝归家。
“子归,还未贺喜你荣升少保。”靖远侯萧元洲从马车里探出了头,一颗泪痣衬得他苍白的面容有些妖冶,“递了拜帖,怎的却回的那般生疏。”
“岂敢岂敢。”楚山浔勒住马缰,思量了下,“侯爷身子可好些了,过两日去我那儿喝酒?”
靖远侯应了,下了垂帘扬长而去。
如今四边皆不太平,朝中又诡谲无常。萧元洲此人虽是武将,却素有顽疾,心思也缜密如海,是以并不能倾心相待。此番西北再乱,圣人未派他二人随行,反而让废汗与边勇将军同去,便是有掣肘提防之意。
靖远侯的父亲是左柱国萧翊。萧家本是前朝皇族,投靠□□后,百年来也是兴盛不衰,与宫中王孙多有联姻。只是到了萧翊这一辈,因是痴恋淮阳公主一人,夫妇两个琴瑟和鸣,只生了一个嫡女,萧翊又于庚巳之乱殉国,家族便从此凋零许多。
不过淮阳公主是景泰帝嫡亲的姑母,才由庶子萧元洲扛起了偌大的家业。
对于这个昔日的军友,于朝于私,楚山浔都不愿走得过近。
晚晴斋一楼的花厅里,没有等回正主,福桃儿铺子里陪了一日,此刻也是腹中饥饿。桌子上的菜肴十分简单,不过一荤二素。
混的熟稔了,无人处,丫鬟竹云和漱玉便也拿了碗筷与她同桌进膳。她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原本以为会被楚山浔拘在府里。可如今倒也没有,两个丫鬟虽然鼓噪心思多,却都算是良善本分。是以,这日子过久了,倒是亏了她们的陪伴了。
三人一边吃菜,一边就听竹云叽咕着,像只鸟雀般,回忆着街市上的趣景。两个丫鬟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士,于风俗民情甚至宫闱野史都知道许多。对着福桃儿这么个弱势和气的脸,她们已经是丝毫没有惧意了。
“夫人,西苑里那两个,您真不管管?才来一日,要这要那的。”突然话锋一转,竹云埋怨起了新来的两个。
“就是那个叫琼华的,还没服侍过……”
“竹云!”漱玉筷子一响,瞪了她一眼。
漱玉接过了话头,朝主母正色道:“倒也的确是,方才送晚膳去,那琼华嫌弃菜色太素,非要叫厨房重做……”
听她们一人一句地议论着,福桃儿挑着碗里的香菜,不紧不慢地开口:“怕是从前在外头吃得不好,传话给郝管事,吃的喝的就尽依着她们吧。伺候的人也拣选一遍,莫要克扣欺主了。”
“夫人,您是没见过她两个作派,还欺主?又不是个个都同您一般……”
“竹云!”漱玉已经无法了,偷眼见主母颇不在意,遂无奈道,“夫人好性。虽说是大人亲自留的人,可规矩尊卑决不能费。明日一早,得叫她两个来请安见礼才是。”
“对对对,不过是两个粉头伶人。夫人您还是得拿出点样子来,明日好好杀杀她们的威风呀。”
“都是漂萍苦命的人。”福桃儿只是笑笑,并不认同,“当着人家的面,可不许说重话了。”
刚一跨进院子,楚山浔见到的就是她与丫鬟同桌吃饭,一边还说她新收的侍妾是苦命人的话。
“快别说了。”漱玉拉了竹云的手赶忙退开,“大人恕罪,奴婢……”
“是我一个人吃不了,才叫她们同坐的。大人……是还没吃饭吗?漱玉,快下去加菜来。”
对她的宽厚无度,楚山浔早有预料,是以对这两个丫鬟的品行也是考校数回。对这等小事,如今也懒得计较。
吩咐厨房又送了三个素菜一碟点心,两个丫鬟便相携着退了下去。
他是二十出头血气方刚的年岁,前些日子,曾有过彻夜难眠,一夜里回小塌三次的经历。是以自伤好后,为了方便与她同塌而眠,楚山浔近日几乎是吃素了。
这一顿饭吃得有些沉默,满桌翠绿生青的,他也是吃得不会尽兴。
“那两位佳人各有千秋,恭喜大人了。”忖度着不好这么一直静默下去,福桃儿便有些尴尬地率先开了口。
“哦?依你之见,该是哪个更动人些?”又夹了一筷莼菜嚼了,楚山浔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头羊。
“二八年华,哪个不美。”福桃儿不惯背后说人,抬眼扫去,见他似是认真发问的,想了想斟酌道,“若真要说,还是那位叫琼华的要更盛些,只是未必有那溪月稳妥知事的。”
听她一本正经还真的品评起来,楚山浔回想了下,发现说的还真是在理。
这是今早上就想好了,要叫他先亲近收用哪个吗?!
他本是想将人留下,逼着她如今怨怪嗔恨。不想她竟连半点生气都没有?
“天色不早了。”福桃儿今夜也打算早些入睡,遂低声暗示,“空的那所院子,我吩咐了郝管事,琼华姑娘在北,溪月姑娘在南,互不干涉。你从一侧入院,便不会撞见另一个的。”
这是在催他去收用妾室?楚山浔差点就要拍案过去,揽着她的腰将人抱起。可作戏便要作全套,他就不信福桃儿对他一点情意都没有。
“你倒是周全。”他起身按耐住性子,刻意思量了番,拉长了调子,“倒确是那溪月好些,这里到南苑,还有些路,明早我就不过来了。”
说完,再不多看她一眼,径自出门去了。
洗漱收拾完了,福桃儿又叫来漱玉陪着自己对弈了一盘。她不过学了数日,就几乎不会再输给漱玉了。盘散棋收,窗外的月色正明,高悬屋檐,福桃儿倚着窗栏,有些出神地望着那轮玉盘。
锦缎缀繁星,清辉瀑万丈。
“夫人,您是心中有事吗?”漱玉还是开了口,“其实竹云那丫头说的也对,明早我带人去带那两个过来,您得教诲立规矩。”
“我又留不了几个月,私下里何必这般尊称。”福桃儿取下发髻上的篦子,捻起一缕青丝顺了顺,“立什么规矩,明早我倒还想去城东看看铺子。”
点心铺子的生意越发好了,她和鹊影也攒了许多银子,加上楚山浔平日给的银钱,凑了有八百两,福桃儿便起了心思,想要再别处开个分号。
漱玉应了正要无奈告退,却听她忽然补了句,“等等,明早请那溪月过来一趟。对了,让府里的郎中备副汤药。”
挥退了漱玉,夜静人闲,月色清辉流照于高床之上,幔帐银钩。突然间又回到了一个人独睡的日子,福桃儿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她铺开了衾被,缩进了床里。已经习惯了蜷着身子与他背对着入眠,此刻却翻转了数次,仍是睡不着。
叹了口气,她安抚自己说,便是同只猫儿、狗儿的睡惯了,一时独睡,恐怕也是要适应的吧。
府里的下人不过,却还是有好几个仆妇,看清了家主一路朝南苑里去了。
端着水盆子的婆子面色不屑,同相熟的丫鬟低语了句:“天底下的男人啊,都是一个样,凭你初见时怎样动心喜欢呢。就咱夫人老冷着个脸,还那么个姿色……”
南苑小楼里,灯盏半歇,溪月方沐浴收拾齐整,披了一袭水色玫红睡衫。勾勒得玲珑丰润身姿,映着她素雅柔美的脸,显出些妖异的违和之美。
素来听闻侍妾入府,家主若是不惧妻有担当的,便会于头一夜过来相陪。是以她将一切都打点妥帖,又作出个临睡的模样,不论家主来或不来,都好应对。
今日在会客的花厅,被带到那两个男子跟前时,她是一眼便相中了那个年轻些的。但见他眸光潋滟,似含着朝露风霜。虽则左颊有道长疤,却依旧敛不住玉姿光华。
‘国色倾城’,溪月脑子里便是莫名得闪出了这个词。男子生得这般过好的相貌,本是容易被人轻视,可楚山浔身上更有一股深沉豪侠之气,观之令她倾心折服。
她安坐在绣墩上,透过珠帘细细打量着屋子里的陈设。箱笼摆件,无一不贵重精良,比之她十三年来,在扬州住的那个别院,直是云泥。
桌案前还放了一把落霞式的七弦。下午小丫鬟抱来时,说是夫人特意送的。溪月不晓得夫人的来历,只是迎来送往多年的眼力,她能断定这是个心肠极软的主儿,这处院子,她是非得留下不可了。
好事连双,刚在庆幸遇着了个天大的好主家。就有小丫鬟通报,说是家主朝这里来了。
溪月慌忙坐在了铜镜前,将还有些微湿的头发松松得拢在脑后。又将水色睡衫拢得紧了些,束好了腰封。衣衫贴得近了,身段线条便更是惑人了三分。
等楚山浔掀开竹帘,端坐在绣墩上喝茶时,溪月便款步而出,到他跟前垂首盈盈,行了个正式的大礼。
“起来吧。”楚山浔眼角扫过她的衣衫,又看了眼在旁伺候的丫鬟小春,想了个话题,“听四姐说,你习琴十载?”
“只是微末小技,若大人不弃,小女愿献丑一曲。”
得了他的首肯,溪月正身莲步,走到了琴台前,用的是良家女子的步态。瘦马们将这些都当作谋生的本事,便连举手头足,吃饭行路,都有数种调子风格,忖度着客人的身份,来将应对。
就是这么几步,她身姿妖娆,却又刻意小意温良,直是将一股子媚态都揉碎了,捻进了骨髓四肢里,看得丫鬟小春都有些心摇。楚山浔不是瞎子,此刻只是调转视线,捧着茶杯思量起了倭人的战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