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慈悲不是出于勉强大人们决定增强吃饭的仪式感,把外卖盒里的菜倒进盘子,摆到桌上,装成像模像样的四菜一汤。正经餐厅的外卖味道不错,一时间只能听到闷头吃饭的声音。小小的餐厅里其乐融融,直到边城的电话铃响起。他接起电话,听到声音的一瞬间皱了皱眉,放下筷子,对另两张茫然的脸说:“你们先吃。”他走到阳台,话筒里的声音变得更加清晰:“兴城的校长给我打电话了,你找他举报什么校园霸凌?”边城收养江羽时,对外解释是远方亲戚的孩子。校长找到边怀远,大概是知道边城的出身。边城说:“没什么。”“是不是那个孩子的事?”边怀远问,“他受伤了吗?严重吗?”听到父亲询问伤势,边城心里略微放松了些,到底还是亲生儿子,有点情分的:“身体上的伤没多严重。”“那不就得了!你连验伤报告都开不出来,闹什么?”心脏又跌落下来。果然啊。“你既然不养他,就别干涉他的事。”“你都要捅到媒体那了,能不管吗?”父亲的语调绷紧了,“家里有个白痴,你觉得很光荣,还要宣扬的满世界都知道?!”“这是重点吗?”边城的火气上来了。“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要让他上学,他能上出什么名堂?”边怀远说,“你收养他的时候,我不是说了吗?给他租个房子,请个保姆,别让他出去。你不听,非要去什么私立中学,这不是自己找罪受吗?”“他不想闷在家里,他想和同龄的孩子交流,”边城说,“我错了,并不证明你是对的。”“这学校不行,你给他退学就好了,闹什么?”边怀远用警告的语气说,“别想着找记者找媒体,要是真有消息爆出来,我第一个把它压下去。”边城没期待父亲会站在他这边,但也没想到父亲会站在学校那边。“挂了吧,”边城说,“您还有卸任的事要管呢,别在我们身上分神了。”“什么卸……”在对面发出疑问前,边城放下手机,走回客厅,脚步比去时沉重了许多。江羽差不多吃完饭了,此刻正在一个一个把碗里的米粒拨到嘴里。这段谈话闻笛听了一耳朵,看着边城阴沉的表情,说:“我给你提供一句话,很适合这个时候用。”“什么?”闻笛清了清嗓子,郑重地说:“我不敢冒渎我可敬的祖母,然而美德的娘亲有时却会生出不肖的儿子来。”这句话如此精妙,闻笛说完了自己都啧啧赞叹。想到边城这家伙不懂得欣赏莎士比亚,又怨愤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问:“你父亲会对这件事有什么影响吗?”“不会,”边城说,“他还有其他大事要管,没心思理会我们。”闻笛回忆之前听到的只言片语:“卸任?”“嗯,正式的通知还没下来,不过是板上钉钉的事了。”“那你怎么提前知道了?”闻笛问,“跟你有关系?”“跟外公有关系,”边城说,“他是个把报复留到最后的人。”边城大概说了一些工大派系斗争的事,闻笛模模糊糊地听懂了。老院士享受完女婿的孝顺之后,让自己的门生把他拽了下来。死后哪管洪水滔天,是个坏心眼的老爷子。然后边城想起一件事。他从信封里拿出一个吊坠,递给江羽:“这是那个名字难写的同学给你的。”吊坠很小巧,一根细细的银链子下面是一个圆形的金属盒,打开盒盖的搭扣,里面却空无一物。闻笛伸着脖子观察,想起了看过的电视剧:“哦,这是那个什么……相框吊坠。”他指了指金属盒,“里面可以放照片。”话音未落,江羽已经跑去了卧室。不一会儿,他拿着一张一寸照回来,然后对着吊坠犯难,似乎在思考下一个步骤。边城接过照片,用剪刀小心地把边角去掉,打开盒盖,把照片嵌进吊坠。照片上是一个微笑的年轻女人,闻笛猜想是江羽的母亲。“他为什么送你这个?”边城问。江羽想了想,说:“我记性不好。”大人们有些困惑。“妈妈会来接我,但可能还要等好久,”江羽把吊坠挂在脖子上,“我记性不好,单词会忘,算式会忘,要是时间久了,妈妈的样子也忘了,那怎么办?”闻笛看着他试着开合吊坠,确认自己能看到照片之后,小心地把吊坠放到衣服下面。边城沉默了一会儿,问:“你想去谢谢他吗?我明天要去学校,可以带着你一起去。”出乎意料的是,江羽摇了摇头:“他说了,在学校里别跟他搭话。”闻笛不知道怎么评价整件事,屡次欲言又止。边城问闻笛:“你明天去吗?”“当然了,”闻笛说,“这么热闹的事,我怎么能错过。但现在有了照片,那些录音还用得上吗?曝光到网上虽然影响范围广,但受害者和施害者受到的关注是一样的。让江羽卷进网上的骂战,我觉得不大好。”边城看着他:“你想怎么办?”闻笛想了想,露出微笑:“我有个n b。”双方会谈最后选在了行政楼的会议室。杨天骅的父亲跟闻笛想象中的财团大佬差不多。西装革履,身姿挺拔,虽然精心剪裁的衣服遮不住岁月引发的躯体膨胀,但上位者睥睨众生的气质会把注意力从身材转移开。从露面开始,大佬就隐隐散发着烦躁。他在边城对面坐下,对负责调解的副校长说了句:“尽快吧,我马上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会议。”边城刚要开口,对方就打断了他,明显是要把节奏掌握在自己手里:“事情我听说了,开个价吧。”上次边城已经表态,不接受金钱收买,所以对面的夫妇外加律师严阵以待,打算听他据理力争,再击溃他的心理防线。然后闻笛说:“好的。”上来就缴械,连副校长都愣住了。“你们愿意和解?”对面律师难以置信地确认。“是的,”闻笛说,“只要给的够多。”“边先生昨天说……”“那是他的意见,”闻笛说,“录音在我手里,我说服他了。”杨天骅的父亲看了一眼身旁的律师,对方疑惑地从文件夹里掏出一张支票,推给对面。闻笛看了一眼,眉毛挑的老高。他跟边城对视了一眼,然后把支票收了起来,然后在和解协议上签字。“你们比我想的明事理,”杨天骅的父亲看了一眼妻子,“看来是我太太夸张了。”闻笛觉得,在对方眼里,他们大概跟闹事起义的员工差不多,自己让步就是给了天大的脸面,要是还拒绝,那叫得寸进尺。“既然问题解决了,那我们就告辞。”边城站起身,然后像想起什么一样,拿出一个信封,“对了,这是我送给两位的和解礼物。”他把信封滑到对面,杨天骅的母亲疑惑地把它倒过来,照片喷涌而出。她低头看了一眼,勃然变色。画面上是杨天骅的父亲和另一个女人,他们在一个商场里,女人一手提着奢侈品袋子,一手牵着一个男孩。另一张是新的女人,新的孩子。“杨太太,你最好去查一下杨先生的遗嘱,”闻笛说,“你儿子出了事,他连学校都懒得来,陪情人的儿子过生日倒是很积极呢。”对面的两位极力控制肢体动作,保住上流社会的脸面,只有脸颊的颤抖能透露内心汹涌的情绪。“你给我好好处理掉,”杨天骅的母亲说,“要是这几个野种敢来分家产……”“你有脸管我?”杨天骅的父亲拿起另一张照片,上面是妻子跟年轻男人在健身房拥抱的场景,“花钱倒贴别的男人,你也不看看自己的脸皱成什么样了?”“怎么,你要离婚啊?”杨天骅的母亲冷笑一声,“好啊,分我一半股份,我就走人。”闻笛满足地看着豪门狗血炸开,像宣告完真相的侦探一样离开了犯罪现场。今天和昨天一样是怡人的晴天,但阳光好像更明媚了似的。行政楼门口的迎春花开得炫目,要肆意燃烧北京转瞬即逝的春天。两人走到台阶上。花坛旁边,闻笛撞到了拿着手机、急匆匆上楼的杨天骅。他看到两位大人熟悉的面孔,停了下来,青春到残忍的脸上满是愤怒。“是你们干的吧?”他手里的照片已经捏到变形了,“整个年级都知道了!”一大早,坐在第一排的同学在讲台上发现了这些照片,短短一个课间,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初二。他不知道有多少同学手机里存了这些东西,每经过一个教室,都有无数双眼睛兴致盎然地看着他,无数人轻声低语。仅仅半个上午,他就觉得自己要炸了。闻笛靠在花坛旁边,看着濒临崩溃的男生。“我见过很多像你这样的人,”他说,“整天嘴里说着什么,我爸爸是谁,我妈妈是谁,我家里有多少钱,你知道每次我听到这些话,心里在想什么吗?”杨天骅带着血丝的眼睛盯着他。“我在想,原来你们也知道啊,”闻笛说,“知道自己的能力根本配不上自己的出身,所以只能把家境挂在嘴上。不过,鉴于你爸爸的孩子人山人海的,”闻笛扫了他一眼,“就你这智商,我觉得继承人还轮不到你,说不定哪天就被弟弟妹妹扫地出门了。”杨天骅没有父母那么好的自制力,握紧拳头冲上来,边城很轻易地拦住了他。闻笛往上指了指:“你爸妈在三楼会议室,我觉得你还是先去处理一下家庭问题比较好。再没有人劝一下,他们真离婚了。”杨天骅在单挑两位大人和挽救家庭之间犹豫了一会儿,咬了咬牙,转身跑上楼梯。穷寇莫追。会心一击之后,闻笛朝身旁的战友伸出手。边城以为他想牵自己,结果那只手只是跟他击了个掌。既然全校都知道家里的丑闻了,杨天骅应该也会退学。即使方式不同,最后还是到达了同一个终点。他们往停车场走去,决定今后再也不踏入这所学校一步。从霸凌事件爆发开始,一直到刚才,闻笛一直有一个问题。看到凯迪拉克的车身时,他问了出来:“你为什么不想让他们道歉呢?”对着律师和杨家父母,边城提过很多要求,其中有他自己的,也有和闻笛商量后决定的,但他从来没要求过道歉。“我也不想劝我父亲去做江羽的好爸爸。”边城说。闻笛看着他:“所以原因是什么?”边城沉默了很久,正当闻笛以为他又要让这个理由成为永远的哑谜时,他开口了:“慈悲不是出于勉强。”闻笛愣了片刻,忽然地,他好像听到第一缕春风拂过湖面时冰层的碎裂。很快,这裂缝会绵延到四面八方,最后整个冰层轰然塌陷。“是啊,”他说,“慈悲不是出于勉强。”作者有话说:我不敢冒渎我可敬的祖母,然而美德的娘亲有时却会生出不肖的儿子来。《暴风雨》慈悲不是出于勉强,它是像甘露一样从天上降下尘世;它不但给幸福于受施的人,也同样给幸福于施与的人。《威尼斯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