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心之血,汝魄之精......”
“立此契誓,为箴为铭......”
沈青阮才刚念了一句,凌萧就自动接了上去。话一出口,他的脑中立刻响起一片洪钟大音。远古的钟声震颤着他的魂灵,他的嘴好像不是自己的,一张一合道:“银月紫渊,汝神之象。百花香处,埋吾心脏。汝神不灭,吾心不死。极星降世,轮回之始......”
“嗯......”灵魂深处仿佛栖息着一条巨龙,受到卜文的洗礼忽然苏醒过来,发出一道悠长的叹息。庞大到摄人的力量掀得他周身气息一动,他残破的心脏猛地一滞,阴郁的痛苦沿着血脉涌了上来。
沈青阮惊得张大了眼:“你怎么会知道?卜文乃是绝密,除却我、姑母和嬷嬷三人之外再无人知晓。是谁告诉你的?是嬷嬷吗?她又把卜文想起来了?”
“不是。”凌萧轻轻按住胸口,勉强压下阵阵隐痛,“是在我昏迷的时候,冥冥之中似乎听到有个人在我脑中跟我说话,说的就是这几句。”
“有个人在你脑中跟你说话?说的还是我的卜文?”沈青阮这一惊非比寻常。
“没错。”凌萧道,“不过先不管这个,你先告诉我,这几句卜文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何听了这几句卜文,钱嬷嬷就认定你会死,并且只有杀了我才能救你?”
沈青阮兀自发愣,凌萧晃了晃他的手他才回过神来,茫然道:“什么?”
凌萧无法,只得将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闻言,沈青阮沉默了一下,然后吸了一口气,道:“单凭这些自是不能,你听到的只是卜文前半段。后面还有一段,嬷嬷没有告诉你。或许她自己也不记得了——毕竟卜文向来艰深晦涩,姑母只念了一遍,她大概只听懂了意思,原文记不住也是正常。”
“那后半段是什么?”凌萧问。
沈青阮深深看了他一眼:“一十七纪,更一轮常。吾生诞日,魂魄归乡。祭吾尸骨,献吾心脏。极星降世,万物皆殃。”
“极星降世,万物皆殃......”凌萧跟着小声重复了一遍,不由拧紧了眉心,“就是这样?这能代表什么?又与你我的命数有什么关系?嬷嬷就是根据这么几句晦涩的诗文,就确定只有我死了才能救你,岂非太过荒唐?”
沈青阮轻轻一叹:“卜文向来高深莫测,又极其精炼,往往需要博学多识的占星师钻研数年才能大概解读其意。嬷嬷读书不多,只大概听了那么一耳朵,又没有人能询问,便按照自己的理解来臆断了。”
“我猜想,她大概以为‘一十七纪’就是一十七岁,而今年八月我正好满十七岁。‘吾生诞日,魂魄归乡’也大概被她错误地理解成了我会在生辰当日身死。”
“而后一段‘祭吾尸骨,献吾心脏’,大概被她认为是要将我的心脏从寄存之处——”他顿了顿,看了凌萧一眼,“也就是你的体内取出来,再放回到我的身体里。”
“尚在京城之时,某日清晨你曾经与我说起过幻境中的种种。我在得知你的幻境与我的卜文重合之后,曾快马赶去东陵告知姑母。却不想恰逢源祖父病逝,沈府也去了人吊唁,嬷嬷就在其中。”
“无独有偶,我与姑母的谈话大概又被她听到了。但这次没被人发现,她也一直藏着没说,只一个人胡乱琢磨。”
“她大概又以为,只要能把你的心脏在我生辰之前挖出来换给我,我就可以不用死了。但她不知道的是,她对这篇卜文的理解其实从一开始就错了。”
“所以......”凌萧若有所悟,“钱嬷嬷以为我就是极星,所以她才会一直高喊那句‘极星降世,必有灾殃’。她认为,我是你的灾殃......”
闻言,沈青阮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似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只余一声长叹。
“对不住,此事都是我的错。我一早就知道她偷听了卜文,却没有按族规将其处置,此乃错一。幼时心软尚可辩驳,可长大后我依然没有重视此事,不知她心中所想,不关心她的关心,任由她错得离谱却毫无察觉,乃至于酿成如此大祸,此乃错二。”
“有此两桩错事,我既愧为嬷嬷的少爷,也担不起这一声人人称颂的‘大公子’,更枉为你的挚友。是我把你诓来西南的,可我不但日日忙碌,未尽地主之谊,还让你遭逢此难。我......”
他说着说着哽咽了起来,望着他痛苦难耐的样子,凌萧也微微一叹,再回想整件事情,他不禁暗自唏嘘。
所以他才会说他一早就知道,所以他才会说原本一切都可以避免的......却原来,背后还有这样复杂的故事。
恨吗?其实不恨。很奇怪,即便被人当胸扎了一刀,小命差点没了,可他心中却没有一点恨意。
青阮信任钱嬷嬷,知道她不会害自己,所以哪怕她偷听了卜文,犯了大忌讳也将她留在身边。而钱嬷嬷也的确担得起他的信任,不仅如此,她还更进一步,妄图凭借自己的微薄之力去颠覆他的命运。
他们都在以自己的方式爱着彼此,保护着彼此,哪怕用的是最蠢的法子,祭出的却是对对方毫无保留的真心。
但天意从来高难问,本着爱人之心,却不想弄巧成拙,不仅误伤了无辜之人,还为此搭上了自己的一条命......回首想来,除了一句“世事弄人”,他实在不知还能作何感叹。
可为何心中还是这么酸涩呢?他想了想,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开满石榴花的院墙下,慈眉善目的老妇望着自己笑意盈盈的模样。“萧哥儿,你快去找阮哥儿玩吧,他在前面等着你呢。”一句话,勾起了他年幼时尘封的过往。
记忆里这样的美好片段太少了,不需缘故的善意,干净纯粹的喜欢,没有波谲云诡的算计,也没有翻云覆雨的手段,旁人触手可及的日常,在他而言,却都是无价珍宝。
可这个珍宝在那间逼仄的阁楼里,在百余幅招魂幡一样的画卷下,被钱嬷嬷亲手打碎了。匕首没入心脏的一瞬间,他甚至搞不清心中的真实想法。
惊讶,痛苦,难过,慌张......他想,大概最多的还是疑惑吧。就如他活到现在十七年的人生,看似一步一个脚印,看似花团锦簇,实际上却不过是一个接着一个的疑惑。
到头来,一无所获。
惆怅啊......他微微垂下了双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