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书黎不说话,明莹也不敢动。
身材跪得板正,头的位置仍没变,照旧是高高仰着,好叫“贵客”看清她的容貌,不多时下颌便发酸。
却也只能依着这个滑稽的姿势,做出一副好似引颈受戮的姿态,怯懦且带着谦卑的目光都不敢落在秦书黎的身上分毫。
夜晚的大理石砖冰冷,被初秋的寒风一吹,真真是要将那抹若有若无却实属难熬的刺痛感折磨着双膝以及小腿。
眼见着明莹都开始打哆嗦了,秦书黎才缓慢地揉了揉太阳穴,神情晦涩意味难明地说着:
“瞧瞧我这老毛病,刚刚不好意思因着头痛走神了,竟然都忘了还有你……林叔,你还不快把明莹扶起来?这怎么还用得着下跪?”
语气缱绻,看着是关心,全大厅的佣人们连同林叔本人都自然是能听出来这大小姐话里的锐利。
带了几分嘲弄,分明就是给他们下马威。
那些个没被选上这门“好差事”的女佣们原本还眼瞧着这秦小姐来头大,背后背景不容小觑,又是当妈的,看起来温柔和善。
个个都巴不得求着被选中,结果眼下……
自是又纷纷对明莹投了些个“自求多福”的同情目光。
这种嚣张跋扈的大小姐谁伺候谁倒霉。
那原本撑着“盛家未来联姻对象”的苏思晚苏小姐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吗……
几个伺候过那位瘟神的女佣们交换了个心知肚明的目光。
林叔慢悠悠地清了清嗓,应承着:“那是自然。”
可惜离跪着的明莹还有数步远距离时,对方就忙不迭地扯着僵笑,尽量维持着得体轻笑晃了晃身形。
“秦小姐可能不太懂,盛家原先几十年间就是这样的传统,现如今传到家主手里,已经很少行跪礼了。”
“这也是对您极为郑重的对待,劳烦您海涵了。”
林叔直直地对着秦书黎投来的视线,微笑着表示歉意。
后者回之以毫不遮掩的轻嗤。
像是彻底暴露本性,丝毫谈不上礼貌从容。
“秦……秦小姐,”明莹身子颤了颤,牙间仍在发抖,声音怯若蚊蝇,低声着插入话题:
“您接下来的一切命令都可以由我来传达,我会……会负责您在盛家的吃穿用度,愿您……”
声音极为低微,配着女生独有的软糯声线,眼眶通红如宝石,这样瞧着,任谁都会忍不住放缓了态度。
秦书黎微微在心底感叹似的长舒一口气。
面上却冷若冰霜,不轻不重地睨了对方一眼。
触及目光中的不耐烦与寒芒,明莹自然地敛了音。
“……秦小姐,时候不早了,您舟车劳顿便先上楼休息吧。稍后我会派明莹将晚餐给您送到房内。”
林叔很自然地低头看了看腕表,佯装歉意地连连点头,随即冲着明莹冷声吩咐着:
“你现在就带着秦小姐去二楼的一号客房,晚上务必要替秦小姐准备好服装以及所需物件,这差事你必得上十二分精神。”
这通变脸落在一个老头子脸上实在算是少见,看得出那抹慈祥的几分假意,更能叫秦书黎明了他的手段——
单从明莹霎时间惨白和现场鸦雀无声的表现来看,就能窥得一二。
她再一次用力甩开明莹计划着去抱悦宝的手,阴沉着脸,大大咧咧地表现着自己的不满。
在刚刚踏上第一个台阶时,堪堪转过身。
巨大的环形楼梯投下的阴影遮住她的侧脸,眸中灼灼,尽是被身边明莹手里的烛台跳动的火焰所映。
很是灿然的微笑:
“那林叔,请问我何时可以见一见盛太太?”
她自下而上俯瞰全局,同样能将玄关那明显一处收至眼底。
林叔没想过她会提及“太太”,话语难得僵硬片刻:
“……夫人已然故去,秦小姐何出此言。”
明莹猛地被蜡油烫了一下,那块娇嫩的肌肤迅速起了红点,听见这个禁忌,连握住烛台手柄的指都在发抖。
秦书黎就笑:“林叔怕不是在逗我发笑?众所皆知,盛家家主与太太情投意合,夫妻和睦,感情美满,何来故去一说?”
她的表情娇俏而无辜。
特别是强调了“家主”二字。
那年迈的管家连声音都在发抖,回荡在空旷的豪宅里,又像极了老旧磁带盘里、充满岁月感的尘封人声。
“现任家主盛淮安未娶妻,您说的当是上一代家主,却也只有淮安少爷的生母沈清一位正妻,再无续弦。”
“想必,真的是您记混了。”
秦书黎久久地没有说话,更没有移动。
没能关好的窗边飘进一缕清风,吹得那烛台火苗跳动,橘黄色的火舌投在墙壁上,撂下又一片的阴影。
秦书黎突然想到了在世家里不约而同流传下的规矩——
“若是嫡系子孙仅留一人且当代的掌权人年事已高亦或是病弱膏肓,则那位仅留下的独苗苗直接确立为新的掌权人、董事长。”
不论世家规模如何,此规矩算是不约俗成。
这是为了防止骤然出些什么差错,局势动荡。
秦书黎觉得很有意思,意味深长地随意应了一句便扯了扯还在怔愣的明莹,示意对方继续带路。
她的脑海里仍旧清晰回荡着盛家资料。
“……盛家第一任太太,沈清,与盛家现任董事长自小青梅竹马,因婚约结合,有名无实,一纸空谈,留一子……”
“后盛董事长觅得良人,与其和平离婚;第二任太太,陈羽凝,温雅贤淑,体贴有礼,风华绝代,恩爱非常……”
说来好听,“觅得良人,和平离婚”,说来说去也就是出轨后把小三扶正,且叫糟糠之妻净身出户。
如今,迫不及待上位的“家主”,
原来这么着急抹杀掉眼中钉、肉中刺的存在啊……
秦书黎问这些的意图相当明显,明摆着就是——
既然自己脱不了困,那就直接要恶心你们盛家人这副虚以为蛇的做派,丝毫不带遮掩地要刺痛你们的家族丑闻。
林叔脸上的皱纹相当显眼,末了,竟是连背都没忍住地弯了下去。
他累了,倦了,却也无能为力。
说出那些个话时,连心都被狠狠刺得生疼。
“这夜晚可太冷了……”
他站在窗前,倦怠地遮住眼,顺手吩咐了一句。
那些个女佣顿时既是瑟缩又是慌乱地关牢了窗户,掩住了有些微弱的风声,小心翼翼地垂下头。
这样的屋子,智能控温又怎么可能冷了去?
大抵是他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