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一声,埃德蒙打翻了一个水杯:“林……还、还是算了。”
奚佑说:“怎么?觉得我教不好?”
“……不。”
“那是怎么了。我教你,不比那些规矩严苛的老头好得多?”
埃德蒙咽了口唾沫,目光在奚佑略显疲惫的脸上扫了一圈,没敢说真话。
他觉得林有些虚弱。
虽然不知道林副会长以往的状态如何,干起架来又是什么画风,但,仅他们相处的这段时间而言,埃德蒙直觉他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无懈可击。
冰冷和坚硬都是表面上的,他的教父,或许同样在忍受伤痛的折磨。
比如肠胃炎。
……
半小时后,吉姆准时赶到。
路上奚佑联系了霍布,请他来做埃德蒙的老师。
这老头性情古怪,一开始还有些不愿意,大概觉得埃德蒙不过是个弱不禁风的学生,不值得他费功夫。
然而等他们赶到会场,霍布一看见埃德蒙,眼神立刻就亮了。
“这位就是……?”他跳下拳击台,绕着埃德蒙走了几步,忍不住想要捏捏他的胳膊和大腿,但卡洛斯那讨厌的家伙就在旁边盯着,霍布没敢动,心痒难耐地搓搓手,把两人带进更衣室。
他掏出一沓文件:“看看,来我这的学生,一般都是这几套计划,埃德蒙,咳,少主底子不错,我看就直接上难度,突击训练,咱也没时间稳扎稳打了不是?”
霍布是个土生土长的东方人,40岁才来圣蒂斯定居,为人孤僻不爱社交,当地语言说不溜,和卡洛斯交谈,用的还是家乡话。
埃德蒙似懂非懂,蹩脚地道了个谢,接过文件和教父一起看:“林……霍布先生在说什么?”
奚佑:“他说你是个打拳的好苗子,要用魔鬼式训练培养。”
“……”
埃德蒙顶着一张苦瓜脸,按照奚佑的指示,翻到最后几页“突击时刻”。
“这不行,”奚佑看了一眼,立刻否决,“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八点全都排满,体能训练也就算了,观看纪录片和读书都是什么东西?他又不是真的要做专业运动员,这些都减一减,压缩一下时间。”
霍布满头黑线:“怎么能没用,你小时候我也是这么教你的……你都忘啦?你那时候还哭鼻子咧,就看这些纪录片的时候才高兴!”
奚佑:“……”
他头疼地按了按额角,装作没听见:“……总之,咳,总之埃德蒙的日程安排很紧,最多只能留出一个下午来拳击馆训练,其余时间还要到别的地方上课,您想想办法,单独给他制定一套计划吧。”
埃德蒙看过来:“日程安排?”
“哦,忘记给你看了。”奚佑招招手,吉姆麻利地掏出电脑,举到埃德蒙面前,“我们给你做了一张时间表,下个月圣殿和伯温要举行联合拍卖会,家主希望你能出席——以继承人的身份。”
埃德蒙屏气凝神,飞快浏览:“礼仪、商会历史、圣蒂斯街道构造与摄像头分布、搏击、枪法、艺术品鉴(联合拍卖会展品专题)、伯温商会主要成员及利益关系、情报网络……”
一开始,他的声音还能保持平静,越往后念越拐弯,一页没念完,吉姆又帮他翻到下一页,埃德蒙一把捧住电脑,手腕微微颤抖——他一定是疯了,还没睡醒,一个月学68门课?这、这……
填鸭式教学都没这能耐!
霍布看热闹不嫌事大,幽幽叹了口气:“想当少主不容易啊,你说说,有这么折磨人的吗?来!我先教你打拳,到时候学那些玩意儿学累了,就过来发泄发泄。”
奚佑翻译:“他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来找他打架。”
“……”
埃德蒙哭笑不得。
场地中,来早的学员已经开始了今日训练,霍布朝奚佑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就留在这里,不要跟去上课。
奚佑明白他的意思。
他从吉姆手里接过拳套和衣服,转而交给埃德蒙,就这样,在教父的“殷切期盼”下,被寄予厚望的继承人,正式开始了他的地狱生活。
……
这是一段痛苦的日子。
为了保证休息妥当,他又搬回了卡洛斯的别墅。
每天早上五点,管家准时来叫他起床,营养师按照需要为他准备早餐,紧接着就要以晨练开启美好的一天。
晨练大多是慢跑或骑行,有时下雨,还会改成室内训练。
上午安排了很多“文化课”,帮助继承人在拍卖会上与来宾得体交谈,礼仪、艺术或者历史,都是埃德蒙一窍不通的东西。
下午奚佑来接他去拳击场,把他送给霍布揉搓,几个小时过去往往已经精疲力尽,但这还不是结束,吃过晚饭,他还要继续熟悉主城区所有摄像头的位置、练习反侦察手段、掌握各种危险逃生技能。
回到家,睡觉前,他需要顾问开出的书单,做分析报表和商业模型的训练。
直到晚上十一点,埃德蒙才能结束这兵荒马乱的一天,洗个澡躺到床上,六个小时过后,又要重新开始。
奚佑自然心疼他,可没办法,家族联合拍卖会听上去就像是某种关键剧情,奚佑希望能尽快碰到一个使用[推演]的场合,如果埃德蒙不能达到马库斯的要求,他将不被允许出席拍卖会。
——即便是卡洛斯·林亲自出面求情,也并不见得会有什么例外。
重压之下,埃德蒙调节情绪的方式是和教父分享“人格分裂”心得感悟。
他描述了一些自觉怪异的瞬间,并认为那代表着第二人格的苏醒,但实际上,那代表的是他自己的苏醒。
今天是拍卖会开始的前一天。
马库斯派默林前来“慰问”,实际上是要看看埃德蒙的状态,评估他是否足以撑起贝克家族的脸面。
埃德蒙平心静气,对答如流,举手投足间已和一个月前大不一样——默林走时非常欣慰,看样子准备给家主带去好消息。
“在他身上,我看到了安东尼少爷的影子。”默林微笑着说。
奚佑没接话,等待司机把车开过来的间隙,他回过头,看着正在和礼仪老师交谈细节的埃德蒙,半晌才道:“他和安东尼不一样。”
“当然,从今往后,凭这位的潜力,大概不会有人再敢提起安东尼的名字。”默林误解了奚佑的意思,车来了,他坐进后座,一手按住车门,悄悄压低声音,“……林副会长,家主很感谢您的付出。”
……
默林走了。
奚佑决定给埃德蒙放个假。
一进门,某位超常发挥的考试型选手正倚着拳击台,霍布和其他老师们在一旁叽叽喳喳,他自己默不作声地杵在那儿,低头盯着地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埃德蒙。”他走近,拍了拍青年的肩膀。
看到是他,青年露出一个笑:“林,我刚刚表现的还不错。”
奚佑无奈:“非常棒……但哪有这么自己夸自己的?”
埃德蒙笑得开心了一点,他把自己翻了个面,面朝下挂在拳击台的围绳上,一左一右来回晃荡:“下午去干什么?”
奚佑:“随意。”
埃德蒙:“我想去看看教授,听说他最近身体不太舒服。”
奚佑:“可以,让吉姆送你去,我有点事,不能陪你。”
“唔,”埃德蒙抓抓脑袋,“是……要去给威廉先生扫墓吗?”
他从霍布那里听说的,今天是威廉·林的祭日。
奚佑一愣,觉得这大概没什么好隐瞒的,于是说:“对,我要去给……我的父亲扫墓。”
埃德蒙站起来:“我陪你去。”
奚佑摇摇头:“你在家里等我。”
威廉长眠的地方很远。
他被马库斯安葬在了家族的私人墓园,这个生性要强的男人为家族奉献了自己的一生,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甚至来不及和唯一的儿子说声再见。
奚佑让吉姆跟着埃德蒙,自己开了3个多小时的车,终于在日落时分,赶到了威廉的墓碑前。
他捧着一束小雏菊,在墓前的台阶上坐了一会。
卡洛斯的悲伤影响了寄居在这具身体里的灵魂,奚佑沐浴在残阳的暖光下,只感觉又回到了奚天临去世那天。
那天他很难过,但悔恨大于难过——他痛恨自己,为什么在大哥重病的时候不能陪在他身边,为什么在大哥没生病的时候,不能多花一些精力逗他开心。
他能理解卡洛斯。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卡洛斯的经历,和他并没有什么不同。
作为一个才华横溢且不满商会血腥手段的年轻人,卡洛斯从小到大和父亲发生过诸多争吵。
威廉·林对儿子的期望很高,希望他能把家族的利益放在第一位,但卡洛斯有自己的坚持,20岁那年,他离开圣蒂斯去了国外,拒绝了威廉的资助合约,靠着打工和街头素描负担学业,求追梦想。
长达5年的时间里,卡洛斯没有和父亲说过一句话,直到威廉因公事出差,在一家画廊发现了一幅署名卡洛斯·林的画作——他把卡洛斯叫出来吃饭,卡洛斯如期赴约,父子俩的关系这才逐渐缓和,但依旧在“承袭父业”和“不务正业”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
他们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逢年过节互寄贺卡,平时没事绝不打扰,卡洛斯以为父亲终于想通了,那可怕的一天却悄然而至——他在海岛和朋友一起写生,突然接到一个越洋电话。
电话是默林打来的。
他说,威廉为保护家主重伤,性命垂危。
卡洛斯立刻想要回家,却被恶劣的天气困在海岛,等他终于辗转回到圣蒂斯,等待他的,只有父亲的尸体……
接下来的发展不难猜测。
无与伦比的自责和愧疚几乎摧毁了卡洛斯,伤痛消减后,他按照马库斯的希望和“父亲的遗愿”继任了副会长一职。
他做的很好,很出色,甚至比威廉还要出色,可逝去的至亲不会因此而复活。
奚佑轻轻叹了口气。
不知不觉间,天已经黑了。
他站起身,刚想和威廉道别,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轻响——一颗小石头从手提灯照不到的地方滚出来,滚到他脚边。
石头上绑着一张小字条。
奚佑冷静了片刻。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种诡异的预感,或许这和……
他弯腰捡起石头,慢慢将字条展开,一行拼贴而成的文字赫然浮现:
[我知道威廉·林的真正死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