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蒂斯大学的环境十分清幽。
绿树成荫,小路交错,古典式建筑分布其间,学生三两成群,眼神求知若渴。
这看上去是一所不错的大学。
但如果从高空俯瞰,就会发现它的布局对称得近乎变态,像是在中轴线上放了一面镜子,把北半区的结构投射到了南半区;更进一步的,如果你还能有一双视物极清的眼睛,就会发现确实如此——比如那两棵对称位置上的树,它们高度、形态、叶子的数量、枝桠生长的方向、绿色渐变的趋势……全都别无二致。
可惜。
梦境之中,没有人会飞到天上。
现在是下午两点五十五分,离下午第二节课下课还有十五分钟。
Z3011教室,老教授刚刚结束课堂内容,正慢吞吞地从帆布包里往外掏文件。
“同学们……咳咳,下下周国际建筑设计大赛就要正式开始了,报名的同学记得做好准备,有任何问题都可以问系里老师……另外,十分抱歉,由于我要担任此次大赛的评委,不能为同学们进行指导。”
埃德蒙认真在电脑上敲完最后一行笔记,检查无误后,抬头看向讲台。
这真是一个坏消息,戴维教授恰好是系里分配给他的导师。
虽然本科生的导师一般作用不大……但埃德蒙是个学建筑的好苗子,不光有天赋,而且自己也有热情,态度认真,这让年过七旬的戴维十分欣慰,平时总不吝教导。
前座的同学递来竞赛承诺书,埃德蒙签好传回去,心里却已经动了放弃比赛的想法。
甚至于,就连以后还能不能继续进行这一领域的学习,他也无法确定。
下课铃响,学生们鱼贯而出。
老教授朝埃德蒙招招手:“埃德蒙,最近怎么样,大三的课程难不难?”
埃德蒙背起斜挎包,走到讲台跟前:“老师,我最近很好,课程都能跟得上……您身体怎么样?”
为了公平,学生们不能选修自己导师的课,这堂课是戴维开给大一新生的,埃德蒙只是来旁听。
戴维重重咳嗽几声,扶着埃德蒙的胳膊往外走:“还是那些旧毛病咯……没什么,没什么,这次大赛准备的怎么样,上次让你看的书,你都看了吗?”
“已经看完了。”埃德蒙说完,又抿了抿嘴,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告诉老师自己退赛的念头。
老师一辈子醉心学术,如果知道他即将和商会的人混到一起,大概会很生气吧。
想到这,埃德蒙一瞬间有些迷茫。
昨天,他为什么没有反抗来着?嗯……是因为对方的威胁。
似乎……他还多了一个教父,那人还送他回家,今天早上,他还在期待“教父”会不会来接他……
不……不对……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不对……
那些画面还是清晰的,但埃德蒙完全不能回忆起当时的心路历程。
怎么会,怎么会……
然而这疑问刚刚浮起,下一秒又消失的无影无踪,就像一尾飞速从水面划掠过的小鱼,惊起一串微不足道的波澜,最终却连一丝痕迹都没能留下。
他怔忪片刻,然后继续扶着老教授向外走,走到第三教学楼楼下,在中庭的小花坛边上看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他的教父,穿着一身低调的休闲服,坐在一张长椅上,正在看手里的报纸,高挺的鼻梁上甚至还架着一副眼镜,看上去完全不像什么商会大佬,倒是和周围浓厚的书卷气融合得十分好。
“林。”
无意识且无法控制的,埃德蒙露出一个欣喜的表情,遥遥唤了一声。
“这是你的朋友吗?”老教授感到十分新奇——他这个学生,在校园里一直独来独往,从没见过他和什么人走在一起,连比赛都自己报名参加。
如今却有人等他下课,而且看他的表情,关系应该是相当不错的那种。
不远处,奚佑听到声音,抬起头:“埃德蒙?终于下课了,我还担心弄错了你的课表……这位是……?”
他看向戴维,属于卡洛斯的脸做不出什么友好的表情,只能尽力用眼神表达对老教授的尊敬。
“林,这是戴维·阿伯塔,我的导师;老师,这是卡洛斯·林,我的,我的……”埃德蒙迟疑片刻。
“朋友,”奚佑伸出一只手,“我是埃德蒙的朋友,您叫我卡洛斯就好。”
他对老师这个身份有种天然的尊敬,上学的时候,奚天临什么都惯着他,但不许他不尊重人,更不能给班上老师惹麻烦。
这样一来,奚佑皮也皮不尽兴,还得瞻前顾后藏着掖着,久而久之就越长越正经,除了稍微懒散些、稍微浪荡些、稍微不着调些……总体能算得上是一个“人畜无害”的富二代。
——他甚至还自己申请到了某世界一流学府,连读了两个哲学学位,没用奚天临出面帮忙。
现在想想,奚佑觉得一切都有预兆。
他果然是个学院派。
集团董事兼任大学校长,直接开辟富二代就业新思路。
戴维教授和他握了握手:“您是做什么的?”
埃德蒙吊起一口气,就怕他说自己是商会头子。
奚佑把手中的报纸折了两折,微微垂下眼:“我读艺术,暂时没什么正经工作,平时和朋友出去写写生,偶尔卖几幅画……”
戴维点点头:“您看上去就像读艺术的。”
埃德蒙:“……”
奚佑又和戴维聊了几句,埃德蒙一个纯纯工科生,在旁边听得云里雾里,三句话有两句听不懂。
分别前,戴维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埃德蒙啊,有空的时候也看点别的书,培养一下兴趣爱好,咱们搞建筑的呢,日常工作累,得会主动调剂,不能一头扎进来就不管别的了……”
“……我知道了老师。”埃德蒙表情很囧。
“哦,对了,期末考试完赶快开始准备比赛,这次我不好给什么指导,但是也不耽误,有问题自己多思考,多花些功夫,你呀……”这人上了年纪说话就爱唠叨,戴维说着说着又想起一个上课时没讲清楚的点,当场拉着埃德蒙就讨论起来。
埃德蒙只有半边大脑在思考,另外半边都放在奚佑身上,几次回答的牛唇不对马嘴之后,迟钝的老教授终于察觉到学生的心不在焉,一拍脑袋:“看我,又忘记时间了,你们是不是还有什么安排?快去吧去吧……”
“我送您回办公室。”埃德蒙说。
“不用,不用。”戴维连连摆手,拎着装满教案的布袋走远了。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埃德蒙怔忪片刻,然后很快收拾心思,看向一旁等待的卡洛斯。
“林,你,你来……”他摸了摸头,像是不知道该怎样和这位年轻的教父相处,“那个,要一起吃晚饭吗?这个校区的食堂还不错,现在已经,已经——呃。”
才四点半。
他尴尬地笑了一下。
没来由的,他想起戴维刚刚关于大赛的叮嘱,嘴角控制不住地往下一撇,紧接着,天空突然开始飘落雨丝,细细密密地扑在人脸上,没一会功夫就沾湿了头发和外套。
奚佑眯了眯眼,今天好像只是多云,这怎么突然下雨了……难道虚拟梦境里的天气预报也不准?
他摇摇头,从纸袋里掏出把折叠伞,撑在两人头顶——贝克家的黑伞太招摇,他不想为埃德蒙引来不必要的注意。
“走,出去吃,带你去西城………六点半之前把你送回来上课,放心。”
埃德蒙“唔”了一声,担心迟到的话被咽回肚子里。
他个子高,要微微低着头才能配合奚佑举伞的高度,姿势十分别扭,过了一会儿,他握住伞柄:“林……我来撑吧。”
奚佑:“……”
多新鲜呐,卡洛斯至少也有180cm了,这小兔崽子,长得高了不起?
——但其实埃德蒙只是想表示礼貌,教父一只手里还夹着个纸袋,看上去不太方便。
秉承着长辈的心态,奚佑交出了唯一一把雨伞的控制权,两个身材高大的大男人就这么挤在一把伞下,穿过楼前草坪,往校门口的方向走。
“您从哪个门进来的?”这会儿不但下雨,还有风,埃德蒙小心注意着伞的角度,不让雨丝潲到身边人。
奚佑把纸袋也扔给他,边走,边摸出个皮筋扎头:“南门。”
埃德蒙:“南门离第三教学楼最远。”
奚佑:“第一次来没经验,下次就知道了。”
好半天,埃德蒙才反应过来:“还、还有下次?”
“嗯,”奚佑扎好头发,一手松松地插在口袋里,低头躲着地上的水洼,“以后每天来接你吃饭。”
他的语气如此寻常,隐秘的疼爱于词语间自然流露,就好像他早就成为了他的教父、而他们也已经相处了很多年一样。
埃德蒙听完,心里首先泛起了一阵雀跃和满足,但紧接着又有些许疑惑。
——似乎真的,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林到底为什么对他这么好来着?
——他又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喜欢这位教父……?
——他……完全不记得了。
另一边,奚佑还不知道这位“梦境主人公”竟然开始产生自我思考了。
按照汉娜的解释,埃德蒙的深层意识会操纵主人公完成“自我攻略”,他不用费心取得埃德蒙的信任或爱戴,只要直接接受他的信任和爱戴,然后扮演好暖心教父的角色就可以。
因此,奚佑完全没在这方面留意什么,以至于成功错过了埃德蒙刹那间的恍惚神情。
……
走出校园,他的车就停在路对面。
奚佑绕到驾驶室,埃德蒙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发现座椅上躺着一件薄外套。
“你抱着吧,是我的衣服,”奚佑有后视镜不看,偏要回头倒车,一手撑着副驾驶的椅背,一手握着方向盘,“纸袋里有甜甜圈,饿了先吃点……对了,有驾照吗?”
“……没有。”埃德蒙想了想,“但会开车。”
奚佑:“……”
他这才发现,从昨天到现在,一直没在圣蒂斯的大道上看见巡逻警官。
“没有驾照别开车,不安全。”为了符合埃德蒙心目中的教父形象,奚佑不得不用自己28岁的灵魂,对年轻人进行讨厌的爹味教育。
这话说完,他突然觉得自己理解了奚天临——教育弟弟不要惹事原来这么爽,怪不得他家那位总爱板着一张脸,给他灌输大道理。
埃德蒙哭笑不得。
他哪里买得起车来开……等等,既然没开过,他是怎么确定自己会开车的?
窗外雨又大了些。
奚佑皱了下眉,顺手打开雨刷。
副驾驶上,埃德蒙抱着奚佑的衣服和一袋甜甜圈,盯着摆动的雨刷发愣,记忆和思绪像是蒙着一层塑料纸,什么都不清晰,什么都很模糊;隐隐约约间,脑海中似乎有些奇怪的、觉得周围的一切都不真实的念头,但仔细思考,他又不知道这念头从何而来。
十五分钟后,他们驶入西城,混在拥挤的车流里,璀璨的建筑被雨雾包裹,铺天盖地的喧闹夹杂着雨声灌入耳膜。
“想吃什么?”奚佑问。
埃德蒙回过神,露出一个腼腆的笑:“我都可以。”
“噢,那去吃盐焗蟹吧。”奚佑对此念念不忘。
“好的。”埃德蒙点点头,金色的短发颤动两下,看上去真的很像某种大型犬。
奚佑仔细打量他的神色,开始履行教父的关怀职责:“累了吗?”
埃德蒙:“有一点……中午在赶期末论文,没睡午觉。”
奚佑:“那不要上晚课了,带你去泡个温泉,然后回家休息。”
他其实是在开玩笑,但卡洛斯冰雕般的脸让这玩笑听上去是那样严肃,可怜的埃德蒙顿时信以为真。
“……林。”
他为难地张了张嘴。
没想到,这才第一次吃饭,教父就要劝他逃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