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事实果真如此,那她初入这个世界时的诸多疑点都将得到合理解答。
被她占据身体的天香楼仆从小竹并非无名炮灰,而是真正的妖妃幼崽;发糖系统产生各种莫名其妙的flag,强行逼迫她助顾芸秋谋反篡权,恐怕也是这个妖妃身份的连携影响。
而萧聆与安平娴关系和睦,大抵是因为她从来就不是祸乱宫闱的妖妃,自然与皇后难以产生冲突。
看来031并没有骗她,这的确是个可大展拳脚的欧气身份。只是发觉得过于迟了,致使她错过了诸多机遇,也让顾芸秋被段洵风摆了一道,陷入无端被动的局面之中。
江葵默然不语,边摩挲着手中茶盏,边潜心思索下一步对策。
原文中关于萧聆和治水官员密谋叛乱一事着墨很少,她构思时也未加细想,草草给男女主开了金手指,就把这段情节给稀里糊涂地水了过去。
可如今,书中故事线光怪陆离,这个被篡改后的世界竟全然颠倒了过来。
说来可笑,丞相段洵风成为勾结戎蛮的反派角色,妖妃与谋反官员反倒成了挽救大澜于水火的正派。
若她记忆准确的话,治水官员不久后便会纠集当地民众,北上澜京起义叛乱,被京中驻军击溃。虽说顾芸秋不会如此鲁莽,但段洵风总会找到一些滴水不漏的方法诱她上钩,例如……
江葵心中一沉。
此刻被软禁于宫中的,她自己。
若说软肋,顾芸秋那个小傻子,恐怕只有她了。
江葵手中摆弄的茶盏倏地脱了手,呼噜滚到案角。
她知道,若她陷于危险之中,那个死脑筋的小将军是一定顾不得自己也要救她的。
顾芸秋向来如此,投之木桃,报之琼瑶,在报恩这方面笨拙得可爱。
但如今,却因为她这个软肋,小将军即将成为男主谋权篡位的牺牲品与垫脚石。
江葵垂下眼帘。
说不逾矩的是她,最终擅作主张闯进顾芸秋身侧,使其陷入段洵风局中的也是她。
若她不与顾芸秋在宫中莽撞袒露心声,也没有央求刘顼提拔顾芸秋露出破绽……或者从最开始,就不对顾芸秋动心,这一切是否会有好转?
她似乎是真的错了。
江葵正怔忡想着,却忽闻窗外传来一阵骚动,像是有宫中禁军持刀闯进来了。
看门的小侍从被狠狠推搡在地,却依旧咬着牙站起来,堵着门不让禁军闯入,“此处为苏才人居处!后宫庭帏,岂容外人闯入!”
“小崽子,滚开!”
禁军头领唾一声,轻易把人扒拉开,死死踩在脚下。可待他转过身之时,脸上又顿时换了副神情,对着一道牙白镶银袍子的身影诚惶诚恐地行礼。
“段大人,此处便是了。”
段洵风稍一颔首,缓步走入扶玉阁中。
雀雀闻声,惊慌失措跑进屋,扑在江葵身前,“琬竹姑娘,有禁军闯进来了。”
她手指有些颤抖,声音却强作镇定:“姑娘别怕,我来搪塞这些人。院子东南角有条容一人经过的窄缝,你且快些从那里逃出,再另做打算。”
说着说着,她眼圈却有些红了,“若有机会,姑娘,可否替我……向陶家的小先生问好?”
江葵摇了摇头,抹去小姑娘眼尾的泪珠,柔声道:“重要的人,要亲自去见。”
两人谈话间,屋外脚步声愈发杂乱,也离屋子愈发接近了。
江葵余光一瞥,瞧见身侧的金丝木柜,转瞬间计上心头。
“段洵风尚未达成其目的,暂且不会动我。雀雀若信,便躲在此处不要出声,我还要你做些事情。”
附在雀雀耳边轻声交代完,她强行将小姑娘扯进大柜里,掩好柜门,下一刻,黑压压的禁军便鱼贯闯入屋中。
段洵风微微一笑,缓步走近。
“才人不必惊慌,我等前来,是奉陛下旨意,特地邀您去承德殿与贴木尔统领一叙的。”
江葵勾起唇角,不退反进,硬生生将段洵风逼停在距内室三步之外的玄关处。
她哂笑着缓缓行礼,道:“丞相大人说笑,妾身本妖异之身,禁足在这扶玉阁之中,怎敢妄自僭越,与戎蛮统领同席而叙?”
相貌昳丽的女子立于屋中,面不改色,笑得眸子弯弯,兴致盎然,仿佛在诉说一件极其有趣之事。
“妾斗胆猜测,大人怕是又要来一回戴罪立功的戏码,将妾献于戎蛮,以赢得民心,顺道换取篡权援兵罢。”
铮地一声,禁军统领腰间锋芒出鞘,直指她柔嫩颈间。
“才人果然聪颖。”段洵风赞赏地拍了拍掌,面上和煦微笑不变。
他示意禁军收起武器,接着缓步上前,饶有兴致地扫视江葵几眼,忽地抬手,死死攥住她下颔。
“不过,我可没有那么心急。”他声音如同耳语般轻柔。
“还要委屈才人在我这里待上几日。”
“待禁军镇压犯上作乱的长河乱民,生擒顾芸秋之后,我便以其项上头颅,充当才人远嫁戎蛮的和亲嫁妆,如何?”
江葵心中一窒,咬紧下唇,声音极冷:“顾芸秋并非鲁莽之人。”
说完,她又高声重复一遍,像在提醒旁人:“和亲只是托词,她不会轻信。”
雀雀聪慧,应该能听懂话外之音。希望她告知顾芸秋,切勿莽撞行事。
段洵风微微一笑,“拭目以待。”
他转过身,朝禁卫统领使了个眼色。
江葵尚未回过神来,只觉眼前黑影闪过,颈间顿时一阵剧痛,无力软倒在地,被牢牢束住手脚。
身着黑甲的禁军挟着昏迷女子,跟随段洵风陆续退离。
不多时,扶玉阁内一切声响重归平静,大门紧紧闭合,如往日般沉寂。
柜子里这才迟迟传来压抑的哽咽声。
雀雀眼圈赤红,为了不发出声音,已将手指咬得渗出殷红血滴。
琬竹姑娘走了。再不会有一个人肯在她匆然跑回来时,温柔地为她拭去额角汗滴。
她手脚并用地推开柜门,用袖子胡乱擦干净脸上的鼻涕眼泪,抓起弹弓别在腰间,直奔院中密道。
段洵风狼子野心,与戎蛮勾结,意图诛杀朝中栋梁,趁机夺权。
琬竹姑娘用自身安危换来的消息,她定会如实告知顾芸秋。
过几日,澜京中传闻甚嚣尘上。
才人苏琬竹以妖术秽乱宫廷,致使民间动荡不定,本应处死,念及戎蛮统领怜悯,特于本月晦日远赴和亲,以彰国统。
传闻本无凭无据,可抵不住百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只短短半月,经众人之口改编臆造的逸闻以假乱真,惹看客津津乐道。
包子铺旁,掌柜笑着与客打趣:“裴兄,此事可真是大快人心啊!”
被称作裴兄那人一脸横肉,衣着华贵,赫然便是赏音会时出价而不得的那富商。
裴姓富商颇为赞同地点头,“什么绝色琴姬,听几支破曲便要百两,还从不露面,想必是个鄙陋丑妇,凭妖术才能迷得圣上神魂颠倒罢,哈哈哈。”
掌柜的不敢忤逆这财主,忙陪笑道:“正是,也不知蛮子统领瞧上她哪点。”
两人正说着话,忽觉脑门一疼,眼前阵阵发黑,弹弓石子骨碌碌滚到地上。
还未看清楚是何人在搞鬼,桌案上的包子蒸屉忽地被掀翻,滚烫的笼水与包子一股脑地倾倒在裴富商肥硕的身子上,华贵衣裳泅满水渍。
“哎呦,我的生意!”掌柜哀叫一声。
那掀翻蒸屉之人黑袍遮面,底下却传来一道少女声音,隐隐带着怒火:“未知全貌,有何立场擅自作评?”
说完,顾不得两人惊诧神情,她恨瞪一眼,挽袖匆匆离去。
……
正值午时,澜京城门却在守卫合力牵引下缓缓闭合。
“等等!我有要事!”
少女大喊一声,却被守城护卫强行拦住,趁她不备挑开兜帽。
护卫手持画像,与她仔细比对一番,眸中闪过一丝警惕。
他厉声道:“是宫中通缉的奸细,抓起来!”
雀雀咬紧下唇,趁护卫放松警惕的间隙甩开桎梏,弹弓飞出数枚石子,将人逼退在数步之外,随后,转身飞快逃离。
还是迟了。她逃出宫耽搁的时日太久,恐怕段洵风早有察觉。
雀雀身形敏捷,不一会儿便将追兵甩在头后。
她躲进柳巷中一排民居后,无力地蹲下身子,拳头攥得极紧,泪水也顺颊淌下。
要是能再快一些,再快一点就好了。
小姑娘并不知晓,澜京与长河之间相隔数十里,只靠她一人之力,短时间内难以到达。
她也不知,长河县早有内应蓄意已久,与段洵风合谋暗中挑拨民心,煽动反叛情绪。单凭她空口无证的这句消息,定然难以服众。
以妖妃托词,诱民间起义,迫官员犯上作乱。世界线正沿着既定方向自发修正,如小筏顺流漂荡,卷入漩涡般扑朔迷离的终局。
长河县。
顾芸秋自领命上任后,日夜兼程,不久便抵达这方尚且残存着泛舟回忆的土地。
只是,途经景象已然大不相同。干涸燥热转为阴风怒号,洪水如怒意滋长的巨兽,裹挟泥沙与断木,肆虐之处,生机转瞬被吞噬殆尽。
若031尚且在线,它定然会疑虑长河异常至极的天气状况。监测数据分明显示晴天,可此处却像是硬生生被从世界里剥离开来似的,接连半月骤雨不歇。
县官府已被冲毁,顾芸秋一行人只得暂居城中的陶家学堂。好在长河百姓尚念及祈雨一事,对她分外推崇,官民一心,伛偻提携,趁风雨转小时赶去长河边修缮堤坝,只小半月便有了起色。
……
是夜,雨敲窗棂,池水涨了又涨,屋外绿竹经水浸润已久,在昏暗夜色里透着翠意。
顾芸秋立于窗边,凝视着这场长久不歇的骤雨,指尖一寸寸抚过桌案。
她还记得,在院内小亭里,她借琬竹琴音舞刀。那时细雨蒙蒙,学堂孩童在柔暖暮意中扑进爹娘怀里,笑语稚言声传了很远很远。
琬竹牵着她手缓缓拨动琴弦,稍垂着头,听完她出格言语时,耳垂悄然染上一层薄粉。
她说:“长河是方福地,待你我得空了,不妨重回此处,做几日闲散教书先生。”
可惜如今涝灾肆虐,生灵涂炭,学堂再度休学,长河水位疾涨,繁华喧嚣的水市,与憨厚实诚的叫卖人家,竟再也寻不得踪影了。
“大人,宫中传来消息。”屋中有人禀报。
顾芸秋回过神来,声音带着些许不自知的焦急,“她如何了?”
“澜京传闻甚嚣尘上,说是苏琬竹将被赐予此次入朝亲觐的脱因帖木尔。”那人伏低身子。
“不过,距宫中眼线所言,这只不过是有心之人故意放出的假消息。苏姑娘仍被困在宫中,刘顼也并未草拟和亲圣旨。”
顾芸秋握紧桌角,良久,才从喉中溢出一声无力的叹息,“此事暂且压下,莫让长河百姓闻知。”
琬竹在长河声名藉甚,百姓若知晓此事,定然不会坐视不理,更有甚者恐怕要掀些乱子出来。
那人应答一声,缓缓退离。
屋中两人不知,此时竹林里有道黑影,借杂影掩映,匍匐蛰伏已久。
探听到想要的消息后,这人迅速蜷身离去,昏暗月色下,他颈间一枚被磨得光亮的骨哨跳脱而出,闪着冷峻光芒。
陶菱眠浅,被窸窣声音惊醒,起夜点好烛火。
她蹙着眉披上外衫,推窗,朝院中轻喝一句:
“是何人?”
一缕刺目光芒自竹林穿梭而去。
她愈发觉得有异,推门出屋,沿着声音方向淌水探寻。
一刻后,她跟随着黑影来到长河边,见那人立于新修堤坝上,忽地跪地叩首,神态虔诚地祈祷起来。
想来是寻常百姓家在乞求上苍垂怜,勿再降下骤雨罢。
陶菱凝神静气,瞧了许久也未看出什么端倪,只好以这个理由安抚自己,裹紧身上衣物,撑伞离去。
不过此人深夜前来,着实有些奇怪,待明日她前去告知顾姑娘一声,另做打算。
夜色掩去小先生身影,长河周边渐归萧条,只余巨波翻涌与夜雨淅沥的荒凉之音。
在陶菱瞧不见的身后,那黑影缓缓起身,抬头时,眸子折射出靛蓝色的暗光。他将骨哨放在唇边吹响,并未发出什么声音来,可神情却极度虔诚,念念有词,吐露出一串戎蛮语。
不多时,黑影无声离去。
他所站立之处,原本即将透出一丝晴兆的夜空霎时间被厚重雨云遮挡,噼啪落下声势惊人的骤雨。
大雨仿佛从未停歇。这夜,长河水位再度暴涨。
……
次日,长河岸边。
新筑的工事被骤雨再度冲垮,虽引来诸多怨声载道,可百姓们却不敢放松,只得再度搬运来泥沙,在官员指引下重新修筑。
无助躁郁的氛围在暗中滋长,如紧绷着的导火索,只需一点火星,便可彻底引燃。
“嘶!”陶荇本就腿脚不便,又被急流绊了一下,重重倒在泥水里,表情痛苦。
身边众人连忙七手八脚地扶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起来,神色不掩担忧。
“若苏姑娘还在,定然会再度降下神通,祈求老天收回余雨的。”有人眼中闪过一丝低落。
“诸位可曾听闻,这澜京里最近传来的和亲消息,就是有关苏姑娘的!”不知是谁在人群外围高喊一声。
“朝廷以为这邪雨是苏姑娘动用妖术所为,称她为妖妃,还要将她赐给什么木耳统领,嫁到遥远的戎蛮去!”
此言一出,人群中议论声大噪,不少百姓袒露臂膀,面露愤慨之色。
“什么皇帝,我瞧只不过一黄口小儿!将苏姑娘召进宫里封了妃,却、却……”
一男子嘶哑着嗓子哭喊出声,却被眼泪噎住,再说不出话来。仔细一瞧,正是陶家学堂中徐小果的兄长。
“诸位。”先前煽动百姓怒意的那人再度站出,走到人群中央,“刘氏大澜昏庸无道,先前那贪官张园便是佐证!更别提长河的一旱一涝,百姓受尽苦楚,可那蜜罐里的皇帝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诸位可曾知晓,被派来赈灾的顾芸秋,原是澜京世代为将的顾家之人。堂堂安远将军,近日却忽被褫夺兵权,召入群牧司驯马,供那皇帝取乐!护佑大澜边关五年,最终竟换得这般结局,足可证明刘顼昏庸无道,实难坐稳这皇位!”
小果兄长听罢,胸中愤慨,怒意更上一层。
他随手取了一旁的铁锹,高高举起,沉声道:“苏姑娘、顾将军皆为我等小民恩人,却被朝廷如此折辱,这口恶气实难咽下!诸位若还有几分胆识,便姑且随我北上,破了刘氏的澜京,替恩人讨回公道!”
不少人眼含热泪,效仿着他动作高声应和:“讨回公道!”
陶荇被妻扶起,喟叹一声,刚想劝众人暂且冷静,就被狂热亢奋的簇拥之人狠狠推至一旁,脚踝再次崴进泥中,剧痛不已。
人群之外,那挑拨是非的男子唇角勾起,背过身去,在脸上轻轻一撕,相貌霎时间变成深窝高鼻的戎蛮长相。
他嗤笑一声,抚摸着颈间骨哨,缓步远去。
……
由小果兄长纠集起的起义军深知顾芸秋谨慎脾性,因此并未知会她,只于当午整备好队伍后,当即北上直取澜京。
待陶荇回家告知时,起义军落下大段路程,已来不及追赶。
顾芸秋心中一沉,不抱希望地命下属乘快马前去追赶,却已知晓结局。
统辖内的百姓自发纠集暴.乱北上,她这一官员难辞其咎,必会被安上谋反篡权的罪名。
难怪京中传来琬竹和亲的假消息,原是为诱她主动聚民谋反?段洵风好手段。
顾芸秋眸光冷冽,将下唇咬得泛白。
若此时进京,她便是坐实了谋反罪名,可琬竹仍被困在宫中,生死未卜。
容不得她再多加细想下去。
她唤来属下,“传至京城,长河县河督顾芸秋将亲率属下,赶返澜京拱卫王室。”
既然段洵风存心引她入局,索性遂其心意。
她披上外袍,腰间别好短刀,匆匆出屋,留下桌案上一张刚从燕云送来的密信,被秋风吹落,颓然飘入泥水里。
“勿要返京,等候时机。蘅衣”
半月后,顾芸秋率众轻骑抵达澜京。
城门大敞,京中人影稀稀落落,偶有三两百姓形单影只,脚下匆然,面上惊惶之色难掩。商铺茶摊均紧锁着门,连以往最繁华的长乐坊也漫上萧条之意。
“顾大人日夜兼程,着实辛苦。”守卫骑马与顾芸秋并排而行,笑道:“不过暴民已被悉数镇压,不劳大人再劳心费神了,还是先行返回顾府歇息罢。”
顾芸秋蹙眉不语,仔细观察周边。
起义军声势浩大,人数接近长河县民大半,怎会在不到一日内被轻易镇压?
且城中并无打杀痕迹,与她预料之景大不相同。就算这守卫所言非虚,镇压了叛乱,百姓也应当走出家门庆贺才是,不会像现在这样风声鹤唳。
就像……在惧怕着什么似的。
顾府距城门不远,不一会儿便能远远瞧见牌匾,守卫也知会她一声,先行告退了。
顾府中同样沉寂,连平日里的守门管家都不见踪影。最为古怪的是,府门如城门般大敞,远远望去,其中竟窥不见半个人影。
“将军,小心行事。”属下在她身后低声提醒。
顾芸秋颔首,驭马徐徐上前,观望片刻,缓步踏上台阶。
倏地,府中传来尖鸣,一道黑影凭空出现,以瞧不清影子的极快速度,朝众人飞奔而来。
“将军!”
有一人早被京中氛围吊得神思紧绷,又听闻这声尖鸣,见顾芸秋防备不及,心中理智的弦倏然崩断,抽出背后羽箭,不假思索地搭弓射出。
那黑影应声倒下,发出嘶嘶痛叫,原是一匹黑棕白蹄胡马。它腹部被箭刺透,流血汩汩,不一会儿便失了生息。
“将军,您如何了!”众人蜂拥而至。
顾芸秋眸光微颤,挥手屏退人群,下马,行至那匹白蹄马身边,仔细观察。
很眼熟,像是……她在宫中秋猎宴上为脱因贴木尔牵的那匹。
“大胆顾芸秋!伤及统领爱马,你当以死抵罪!”
顾府之中忽地涌出大群人影,仔细一瞧,这些人皆是胡服打扮,身围兽皮,颈带骨哨,面露凶光,手持短刃朝顾芸秋奔来。
顾芸秋垂着脑袋,唇角忽地勾起一抹极嘲弄的笑来。
原是如此,早该想到的。
她旋身上马,夺走属下手中铁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一只羽箭,将为首的蛮子死死钉在地上。
鲜血如残叶,喷溅在一尘不染的石地上,那蛮子面色灰败,几息间便瞳孔涣散,生机消散。
有两三澜京百姓不知何时聚集在外围观,此时神色慌张,纷纷掩着面尖叫逃离。
余下蛮子显然未曾预料到顾芸秋一出手便如此狠辣,皆被震慑住脚步。
有一人愤愤开口:“此次朝觐,你国丞相早与统领定下澜朝与猃狁之间友邻之策,你、你此举是在挑衅!”
顾芸秋眯着眼,冷峻神色叫人如芒在背,不敢直视。
她垂下头,摆弄着手里的弓,平静开口:“尔等蛮子肆意横行,在边关小城中烧杀抢掠、奸.淫掳掠,便不算挑衅了?”
羽箭带着烈风之音,倏忽掠弓而至,牢牢钉在说话之人的脚边一寸处,强行将他逼退几步。
“我顾芸秋,于燕云守卫边关已久,见惯黄沙冻土化作泥泞水泽,也历经战事波谲云诡到鸣金收兵,自知事事均有变通之理。只这一条,从始至终铭记在心。”
“大澜与戎蛮自古仇敌。蛮子狡诈阴毒,曾入京城血洗三天天夜。此等深仇血恨,不报,枉为大澜中人。”
顾芸秋身后众人闻言皆神色悲凉,咬紧牙关,不言不语。
这些人都曾追随过顾二甚至顾忠槐,只为这一个如今百姓都快要忘记的由头,自此子孙相承,苦守西北边关十余载。
“若今之大澜甘愿与蛮子结盟,引狼入室,致使民命不堪,国将不国……”
立于马上的女将军脊背挺直,如同坚韧修竹,话音掷地有声。
“便是就此反了,又如何!”
……
几日后,京中某客栈。
“哎,可曾听闻。”一布衣男子压低声音,与友伴窃窃私语,“安远将军反了!”
“这有何听不听闻的,前些日子的那些长河起义暴民,不就是顾三的意思?”
“不过,这几日倒比往常都要太平许多。这顾芸秋说反,怎的还如同老鼠似的蹿出京城外躲躲闪闪?果真是女人,成不了大气候。”一人哂笑。
“李兄且偷着乐吧。万一这顾三像此前顾尧之那般烧杀抢掠,你我皆小命不保啊!”
这几人就着酒菜大肆闲谈,未曾注意,平素客人稀少的客栈里突然进来一个矮小瘦弱的人影。
“客官,打尖还是”
掌柜的话还未说完,便被一张画像蒙住了视线,急切的少女声音自后方传来。
“掌柜的,您可曾瞧见过这个人?”
掌柜眯眼仔细瞧了瞧,忽然皱起眉头,谩骂着一挥手,“去去,小鬼头别妨碍我做生意。”
他瞧出来了,画像中的便是最近传闻中那琴姬苏琬竹。
若不是这劳什子妖妃,长河暴民就不会无端入京起义,那顾芸秋也不会借机谋反了,他的客栈生意就断然不会落入如今这般惨淡境地。
陶菱又拿出另一副画像,其上少女娇俏灵动,是雀雀的模样,“那、那这个人呢?”
掌柜越想越怨,将画像重重抡在地上,轰蚊蝇似的想把这小姑娘赶走,“起开!”
陶菱被推得一踉跄,险些摔在柜台上。她将两幅画像拣起,紧紧抱在怀里,执拗地仰头瞪掌柜,“你知晓的。”
“找妖妃和那奸细作甚,呸,小小年纪,一丘之貉!”
两人正争论着,忽闻街上传来阵阵躁动,百姓们从家中探出头,目含崇敬地瞧着远处正走来的颀长人影。
“是段丞相!”
“丞相竟亲自出宫,来京中安抚百姓……”有人惊叹。
段洵风缓步途经,朝百姓们微笑示意。他本就眉清目秀,仪态非凡,此时狭长眼眸中浸润关切与怜悯,更叫人顿生好感。
“诸位不必惊慌,顾芸秋只不过一乱臣贼子,且手下人马寥寥。待其再度入京之时,禁卫军必将彻底将其镇压!”
忽地,像是瞧见了熟人,他止住话音,朝前方来者礼貌地颔首示意。
来者正是脱因贴木尔,他身后跟随几个戎蛮亲兵,与段洵风照面,脸上顿时现出友善的微笑。
两队人马逐渐接近,段洵风与脱因贴木尔似是关系十分亲近,交谈中不时传出阵阵朗笑。
客栈中,围观之人欣喜万分,道:“这定下的友邻之策果真十分奏效,丞相与戎蛮统领私交甚笃,想必大澜与戎蛮今后也不会兵戎相见了!”
“到时,燕云也不必派人终年苦守,人人自得其乐,在这澜京里过富庶太平日子便可,段丞相成就了一桩好事啊!”
“那反贼顾芸秋也是死脑筋,非要与戎蛮争个你死我活,看来是边关待久了,脑袋里塞满冻土了罢,哈哈哈……”
街巷上,两人依旧在交谈着,却不知提及到何事,倏然,脱因贴木尔面色低沉下来。
他轻轻摩挲着手指,忽地冷笑一声,“丞相大人此言差矣,若要两国交好,只十余座边关城池怎么行?”
“鄙人想要的,是这偌大澜京城,宫中的那皇位,与您的性命!”
只闻铮的一声,背后戎蛮亲卫袖中寒芒出鞘,忽地暴起,朝段洵风腹间刺去。
围观众人仿佛被冻住了似的,神情呆滞,直到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妇人尖叫,这些先前还在鼓吹与戎蛮交好的百姓才如梦初醒,恐慌逃窜。
那亲卫矮下身去探段洵风鼻息,又细致检查一番,从他脸上凭空揭下一张面皮。
他皱眉望向脱因贴木尔,吐出一串戎蛮语:“是替身。”
“果真狡诈。”
脱因贴木尔冷笑一声,把段洵风的尸首踢至旁边,环视四周。
“京中尚有长河暴民游荡,为保护大澜百姓安危,更要仔细搜查才是。”他眯着眼,瞧见右手边的客栈。
“便从这家开始罢。”
客栈中,掌柜心惊胆寒,以手拄着柜台,险些站立不稳。
“称琬竹姑娘为妖妃,称安远将军为反贼……”陶菱嘲讽笑着。
“可你们口中的段洵风,勾结蛮子入京,纵容其烧杀抢掠,也只不过大澜一妖相罢了!”
客栈中打尖的行人惊恐不已,顾不得收拾行李便狼狈逃窜,却正巧撞上眼露凶芒的戎蛮之人,一时间刀光四溢,惨叫声溅血声接连不断,狭小客栈逐渐沦为人间炼狱。
掌柜双目赤红,似乎已经瞧见自己这间命根子客栈的最终结局,有些魔怔。他口中不知念叨着何物,推翻了案上算盘,疯疯癫癫地朝陶菱冲过来。
陶菱慌忙抱着两幅画像躲开,却不慎撞上了桌角,痛得额角渗汗,轻声吸气。
正晃神之际,她忽觉手腕被紧紧攥住,紧接着顺势被扯进一人怀中。
雀雀兜帽遮住大半脸颊,只露出一截消瘦下颔,她将陶菱紧紧护在怀中,躲开疯癫掌柜的攻势。
“小先生只顾逞口舌之利,竟不知道好生顾好自己么?”
熟悉的调侃语气。
陶菱怔怔地望着雀雀,眸子蒙上一层水雾,哽咽着说不出话。
作者有话要说:走剧情中,这个世界马上就结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