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跟班目眦尽裂,惊恐神情仿佛在脸上凝固住了,可抵不住生机消散,终是身形瘫软,摔倒在地。
香岚收回匕首,唇角被血染成艳丽颜色。她垂头随意念了几句祷语,割破手指,将血珠滴在骨笛上,再次吹响。
不知名的黑色小虫凭空从她袖中爬出,吸食她的血液后,窸窸窣窣,霎时漫上小跟班的苍白侧脸,啃噬声久久不散。
女人转身离去,没有回头看。
只一刻钟后,血腥气散去,地面光洁无异,连脚印都未曾留下半个。
出征当日。
“顾小将军!”一大块头兵卒身着雪亮重甲,神情匆匆,未提前打过招呼,便撩起营帐闯了进来。
“廖三。”顾芸秋有些意外,“临近出发,你未去校场集结,怎么跑来这里?”
江葵正替顾芸秋整理行装,闻言,扫视来者一眼,略微有些讶异。
这被称作廖三的大块头,便是此前在顾府演武场中与顾芸秋切磋落败的那人。
未成想他竟也跟随车马来到这燕云边关了么……
廖三攥紧拳头,眼中闪过懊恼之意,“小将军,与我同屋邻床的小崽子,昨天夜里失踪了!”
顾芸秋蹙了蹙眉,沉声询问:“怎么回事?”
“那小崽子夜里被尿憋醒,非要我陪同出去解手。我本来随他一起去了的,可……”
他重重地锤一下自己的脑袋,“可我实在困倦,就先自己回去睡了。”
“但等到拂晓,那小崽子也没有回来。他向来懦弱,又最怕黑,怎么……”说着说着,八尺汉子眼圈有些泛红,“定然是遭逢不测了,都怪我……”
顾芸秋与江葵听完,皆觉此事有异,可休整接近尾声,出发在即,若是将此事公之于众,军心定然大乱,不可轻易透露口风。
廖三正内疚不已,却突然察觉到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偏头,便对上顾芸秋一双笃定的眸子。
“放宽心,不会有事。”顾芸秋脸上神情认真,“待此役归来,我定然上禀主帅,为你讨个满意说法。”
“廖三,你也说他懦弱,可此时呀,这小崽子指不定跑到哪个角落里做逃兵去了。”
江葵明面上是在劝慰廖三,可暗地里却叹口气,心知此事怕是已经凶多吉少。
眼下情形,这件事实在难以着手去查,只好先压下来,对廖三好言相劝几句,以免他透漏出去,惹得军心不稳。
廖三把话听进心里,又见顾芸秋与江葵自若的模样,不由一愣,脸颊霎时攀上燥红。
自己竟还没有两个娃娃来得镇静,反倒像个女人似的跑来哭哭啼啼,真是不像话!
他燥着一张脸,看了看面前的这两个人,一时失神,仿佛又重回到了京城内顾府的演武场。
那时,顾芸秋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倔犟女娃,为了提前开饭竟敢与蘅衣叫板,这笑着宽慰她的姑娘也只是个盛粥的小侍女。
可一转眼,她们竟真的长大了。
在豆蔻年华,奔赴凄凉苦寒的边关战场。这份胆识与气魄,想必不少男子都很难做到,更不用说她们这些本应养在深闺的柔弱女子。
“是我唐突了。”廖三吸了吸鼻子,向她们抱拳。
“眼下还有仗要打,此事便暂且搁置,等待水落石出。但我相信……”
“有顾家军,有镇远将军,还有小将军您在,是大澜之幸。”
他斩钉截铁道:“此战必捷。”
顾芸秋微微动容,朝他略一颔首,重复道:“必捷。”
送走廖三,两人对视一眼,心情皆有些复杂。
不止必捷,还要大捷。目前军情阻断,粮草告急,朝廷依旧无所作为,此战若顺利,会为接下来的局势打开突破口,可若不能彻底震慑戎蛮,被反咬一嘴,军队依旧会元气大伤。
顾芸秋张开双臂,垂眸不语,任由江葵替她打点好衣着。
“咦,这东西你竟还别着。”江葵似乎是注意到了什么,转到她身后,轻轻抽出那支在天香楼时赠予她的木簪。
“还是换成发带为好,以免妨碍行军。”
顾芸秋没有阻止,却始终盯着那根光秃秃的发簪,终归是忍不住,小声暗示。
“我……快十五了。”
江葵微怔,旋即了然地捏了捏这小将军的鼻尖,“待你得胜归来,我便亲自为你行笄礼,如何?”
“好。”顾芸秋抿唇笑了。
“芸秋,低下些头。”江葵捡起一条发带,轻声道,“你太高,我够不到。”
几年前蜷缩在昏暗巷道中的那瘦骨嶙峋的小黑煤球,不知什么时候,不仅个头窜高,也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顾芸秋含糊地嗯了一声,乖乖垂着头,任由她摆布。
“等我回来。”她低声道。
“好。”江葵将发带打了个结实的结,朝她微微一笑,“我便在此,静待顾小将军传回捷报。”
“唷嚯,牙酸了牙酸了。”
只闻又一道掀帐声音传来,香岚捧着洗濯衣物,盯着两人挤眉弄眼道,“瞧这帐中的气氛,我回来的好像不是时候?”
顾芸秋不易察觉地抿了抿唇。
与小竹说悄悄话的时间被旁人打断,不知怎么,她心中很是不快。
“哪里,正是时候。”江葵倒是不甚在意,笑着迎上前,准备接过她手里沉甸甸的衣物,余光一瞥,却忽地看到她食指上有道深长伤口。
“香岚姐,手指受伤就不要洗衣服了。”她捉住香岚的手,语气夹杂几分数落。
话音未落,香岚身子一僵,竟倏地抽回了手。
哐当。
洗干净的衣物连带着木盆,重重摔在地上,滚上灰尘泥土,霎时脏污。
江葵怔了怔,抬头瞥了香岚一眼,稍稍蹙眉。
电光火石间,她眸中一瞬间弥漫着的……
竟像是十分戒备的,如野兽般警惕的杀意。
怎么回事?
江葵抿了抿唇,蹲下身捡起衣物,顺道整理思绪。
“小竹,抱歉……”香岚懊恼地哎呀一声,蹲下身帮她拾衣服,“抱着盆太久,手腕有些酸了,没有抓住,看样子得重新洗了。”
江葵应了一声,盯着香岚多看了几眼,可再也没从她面上瞧出其他多余的情绪。
倏忽,帐外传来集结号角声,起此彼伏,恢宏又带着些许苍凉之意。
顾芸秋在袖中别好特制暗器,取了头盔捧在怀里,“该出发了。”
香岚点点头,本想嘱托顾芸秋几句,可看见她袖口里装备的晶亮物什,颇有些好奇,上前询问道:“小将军,这是何物?”
顾芸秋正待回答,却被江葵侧身挡了,笑道:“香岚姐,这是又想给小姐妹编排的话本提供素材了?还是快和我一同去洗衣服罢。”
香岚垂下眼帘,眸光冷冽了一瞬,但再抬头时,已然换上了如往常般的笑意。
“唉,知我者莫若小竹。那我这便动身去打水,再把衣物洗上一遭。”
燕云边关,摔碗酒声清脆壮烈,可远在千里之外的偌大皇城之中,歌台暖响,春光融融,依旧奢靡如故。
宫中新人换旧人,可赵贵妃依旧隆宠不衰,老皇帝愈发昏庸无道,整日告病休朝,却在后宫夜夜笙歌。
大理狱。
本该依旨在天牢好好反省的顾尧之正规规整整地端坐于上位,边垂着眸中品茶,边听身侧官员谄媚汇报宫中近况。
“不错。”他颔首,“禁军那边如何。”
“禁军统领程越在此,愿誓死为将军效劳。”一人出列,跪在顾尧之面前。
顾尧之打量这人半晌,盯得这统领背后发寒,才终是低声应了,又品一口茶。
“将军,燕云密信到了。”
一黑衣人呈上纸卷后,悄声退下。
顾尧之随意扫了几眼,冷哼一声,将纸条放在灯芯上烧了。
顾二自恃手握完整兵符,竟拒绝与他一同逼宫?未免也太过天真。
他挑起腰间别着的半枚玉质挂坠,用手指摩挲几下,放在灯旁眯眼把玩。
上交兵符不过是哄骗皇室的障眼法,他交给顾芸秋送往燕云的,只是赝品。
真正的右兵符,依旧掌握在他手中。
一旁的宦官余光看见他举动,额头冷汗直流,忙垂下头。
右兵符已按圣上旨意压送燕云,可此时却凭空出现在顾尧之手里,这可是欺君大罪啊。
他咬了咬牙,最终还是没吭声,腆着脸给顾尧之又蓄满茶水。
已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也只能随他一条路走到黑。荣华富贵还是抄没九族,全凭天意。
距出征已过几日。
此战,大部分兵士都被收编入队,军营里只余一些后备军与女眷,人影伶仃。
自顾芸秋走后,所居营帐便空了出来,江葵见香岚住处多有不便,便存着试探的心思,主动邀她来帐中同住。
香岚生性爽利,自是应允,当天夜里便背着小包袱前来上门叨扰。
夜间洗漱时,烛火摇曳。江葵偏头看了香岚一眼,发觉她的眸子在光线下,竟然少见地混杂了一些靛蓝色。
思及她前几日反常举动,她故意凑近香岚,语气惊叹:
“香岚姐,你的眼睛是蓝色的呢。”
“嗯……是吗?”香岚只愣了一瞬,便迅速反应过来,“大抵因为我是混血罢。”
江葵装作羡慕地凑上前瞧了半晌,“真好看……”
“这种事可是羡慕不来的。好啦,该熄灯了。”香岚说完,捏了捏她的脸,便吹熄了烛火。
黑暗中,江葵眨了眨眼。
方才,虽然香岚脱口而出的那番话很是自然,但江葵与她贴得极近,还是捕捉到她眸子里翻起的细微波澜。
像在戒备。
……
营中生活一如往常,香岚也再没有漏出任何破绽。
转眼又过半月。
某日深夜,江葵忽地被一道飘忽呓语惊醒。
“阿尔嗒……”
借帐缝透进的昏暗光线,江葵看得清楚。矮榻另一边的香岚不知何时发起了魇,她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如纸,冷汗顺着颊侧淌下,仍在不断重复着同样的字句。
她不安地翻了个身,衣襟处露出枚形状精巧的骨哨,血红色的挂绳衬得她脖颈愈发纤细雪白。
江葵皱了皱眉,在心中询问031:“阿尔嗒……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系统暂时没有破译这种架空世界语言的能力,抱歉。”031内疚道。
“没关系。”江葵无声地摇摇头,“但目前看来,香岚的真实身份有待商榷。”
“三幺,告知我,最近战场风向如何。”
031沉默几秒,答:“查询完毕。戎蛮似乎已经知晓大澜此次的部署,处处针对,以至于顾家军行进受阻,士气低迷,蘅衣已下令营中余下士卒前往支援。”
“果然。”江葵沉吟,“不过……支援?这倒是个试探香岚立场的好机会。”
“宿主打算怎么做呢?”031询问。
“悄悄提醒香岚前线不利一事,看她是否趁乱混进支援军队中。”
江葵合衣躺下,瞥一眼此时已经摆脱梦魇的香岚。
“若果真上钩,那她这细作的身份,可就是差不多锤定了。”
……
不日后。
前来接应的军中副将一身玄铁轻甲,勒紧缰绳,立于队伍前方。
“前线战事吃紧,依蘅衣先生之言,此次支援为夜间潜行,我等切不可声张,否则将军心不稳,难以为继。”
“出发。”
重重武装的城楼门事先经过示意,此时已无声开启。副将调转马头方向,抬手一压,示意军队静寂行进。
朔风凛冽,蹄声溅溅,军队将士沉默地遥望西北方向,借朦胧月光踏上征途。
行军途中,队列中一位老将士身子骨发寒,正想向身旁的兄弟讨口烈酒喝,可余光一瞥,顿时睁大眼睛。
那人如其他兵卒一样带着沉重盔甲,遮住大半面容,可露出来的一双眼睛竟像是他曾手刃过无数的戎蛮人一样,透着妖冶的蓝光。
可待他再次抬头望去时,那人已然背对光线,眼睛也恢复成了深墨色,埋没于普通士卒当中。
老将士揉了揉眼,有些纳闷。
怕是老眼昏花,看错了罢。
……
支援军队轻甲急行,很快与大澜主力军队汇合,奉命在河谷处休整等待时机。
“听说了吗,这几次交战,我们都在佯败退却。”一兵卒小声与身旁之人议论,“只为了给顾小将军拖延时机。”
“若顾芸秋的轻装部队成功突袭,这仗还有的打!”另一人振奋道。
“顾小将军可还从未失利过一次呢!与其在此杞人忧天,不如先去大帅那里吃肉饮酒去。”
“走走,一同前去!”
香岚倚靠在树旁,不动声色,可头盔之下,唇角却无声勾起。
这几日正值休整,军中氛围还真是一片祥和。
可也是兵卒懒散如沙,放松警惕之时。
不枉她费心跟进,这几日,着实是个难得的好机遇。
香岚捏了捏挂在颈上的骨哨,闭目养神,思索接下来该做的事。
顾芸秋。
既然那些人多次提及顾芸秋在此战中的重要地位,那便先从她着手,再逐步铲除阻碍祭典之人……
她正暗自思忖,却忽地听闻一阵嘈杂骚动。
身后突然响起惊慌失措的喘声,混着杂七杂八的脚步声,有人拨开丛生杂草,从她身后狼狈地窜了出来。
香岚抬眼,发觉来人身量瘦小,是个穿着轻甲的女人。再仔细一看,这女子相貌熟悉,竟然是小竹的模样。
她瞳孔一缩,戒备地站起身,想要抽身远离。
江葵早已察觉到她举动,唇角微勾,按之前谋划的方案,装作没站稳的样子,重重扑在香岚身上,顺势掀起她头盔。
香岚眉头紧蹙,眼中一瞬间闪过慑人寒芒,忙以手遮面急退几步。
躲什么?怕是心中果然有鬼。
江葵冷笑,装作诧异地唤她一声,“香岚姐?”
话音未落,两人已被蜂拥而至的军中巡逻按跪在地,动弹不得。
“该如何处置她们?”
“女子混入军营本就奇怪,还遮遮掩掩,沆瀣一气……怕是细作。”
校尉沉声道:“制住她们,押往大帅处,听候发落。”
……
篝火噼啪作响,映亮周边萧瑟景致,却压抑不住士卒们不醉不归的意愿。
许是这几日接连败退,心中郁结难解,又或是远离故土,牵挂而不得归,将士们难以排解内心深处的苦闷,便选择用酒暂时逃避。
肉香酒香混杂一处,交杯碰盏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休整时,顾陵之听取蘅衣之言,大肆犒赏三军,鼓舞人心,同时也存着迷惑对手,争取突围时间的目的。
顾芸秋远离人群,独身坐在小堆篝火旁,仰头灌下一大口茶水,盯着火苗沉默不语。
火光跳动不止,倒映在她眼中,却依旧照不亮她眼底的黯然之色。
为了几日后的突围,她不可饮酒,以免头脑发浑,延误战机。
事实上,她也的确饮不了酒。只因前些日子,她曾被手下哄骗着灌了一盅酒,顿时困意涌上眼皮,视线模糊不清,连走路都摇摇晃晃。
可那一夜,她却久违地做了一个好梦。
梦中,小竹穿着大红色嫁衣,凤冠霞帔,流苏遮眼,却掩不住她羞赧神情。
小竹红着脸,轻声唤着“芸秋”,声音温软可人,可她恨自己像个木头一样,只知傻愣愣地盯着瞧,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想要走上前去,梦便醒了。
顾芸秋指尖勾了勾垂下来的发带,懊恼不已。
可她余光一瞥,见发带被火光一映,呈现出鲜亮的赤红色,竟与梦中嫁衣的颜色如出一辙,又想起出征前这是小竹亲手为她绑上的,脸颊顿时浮上红霞。
以后,也想要送她一条这样的红绳。
“报!”
不远处忽地传来突兀声音,打断她思绪。
那传令兵士单膝跪地,抱拳道:“大帅,抓到两个疑似奸细之人,该如何处置。”
席间顿时议论纷纷,顾芸秋也听见了,眸光顿时沉下来,转过身,望向声音来源处。
眼下,军中竟混进了奸细?
可待她定睛一看,顿时瞳孔微颤,死死攥住指尖。
……
那传令士卒说完,便回过头来,忌惮地盯着她们。
被唤为“细作”的两人捆成粽子形状,颇有些狼狈地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江葵倒是好整以暇,她望了香岚一眼,瞧见她袖中有寒光闪过,想来是柄袖刃,可等待多时,却见她却始终垂着眸子,隐忍不发。
真能憋,该说她这是细作的自我修养吗。
顾陵之盯着江葵,有些讶然,“你不是……”
蘅衣坐于顾陵之身侧,同样认出了两人,却只是饶有兴味地摸摸下巴,心知此事不会那么简单。
她一抬眼,果不其然看见顾芸秋面色微沉,步履匆匆朝这边赶来。
蘅衣勾了勾唇,故意扬声道:
“还有什么想说的?若无,便就地处置了吧。”
“且慢。”一道声音自她们背后响起。
“她们是我的侍女。”顾芸秋立在她们身前,沉声道,“还请蘅衣先生明查。”
“顾小将军……”有人惊叹一声。
“这又是演哪一出。”蘅衣眯眼笑道,“为何……小将军的侍女会混入军中?”
话虽是对着顾芸秋说的,可她目光却始终在江葵与香岚两人之间逡巡,意味不明。
“回先生,我们并非细作,此次混入营中……只为鼓舞军中士气。”
江葵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自古细作皆是独来独往,哪有像我们这样,两人成行的呢?”
“因在军营中无意得知前线不利的战况,我们这些女眷却只能深居营中,受尽庇护,深感不安……”
她咬了咬唇,眼圈恰到好处地泛红,发丝又凄惶地散乱在颊侧,不禁令人心生怜惜。
“就算无法上阵,我们这些女眷也愿经受与诸位同样的严寒艰辛。我二人此行,只愿在将士们疲累消沉之际弹吹一曲,也算回报戍边将士们长久以来对边陲子民的庇护。”
“你说对吧,香岚姐。”
江葵偏头问,目光向下移了两寸,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故意大声道:“咦,你带着骨哨,是想把家乡的乐曲吹给诸位听吗?”
蘅衣听闻骨哨二字,眉头顿时一蹙。
虽说边陲小城中也会出现骨哨,不足为奇,但提起这种物什,总会让人联想到戎蛮巫术之类不干不净的东西。
周围人议论纷纷,香岚心知恐怕早已落入重重圈套之中,面上反而异常平静。
“也好。”她深深望了江葵一眼,语声平静,“小竹,我们便合鸣一曲,为不日之战助威罢。”
军中唯一一架古琴被取来,江葵半阖着眼,跽坐于桌后,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她与香岚朝夕相处将近一年,还从未怀疑过她的真实身份。若能沉住气,不对军中那小卒狠下杀手,她的细作身份是否还能藏住?
可惜立场不同,没有如果。
香岚被她逼到这种地步,口中的“合鸣一曲”,不是助威,恐怕只是她为自己送行的托辞罢了。
江葵心中惋惜,却难以言说,只得与香岚对视一眼,随即指尖微勾。
琴弦顿时震颤,流珠般清脆的琴音缓缓倾泻而出。
几乎同时,萧瑟凄凉的哨声自香岚手中徐徐传来,与温润琴音一同融进这冷寒孤寂的浓墨夜色之中。
这是她家乡的调子。
香岚眸中闪过一丝惘然,面对西北方向站立许久,终归是不舍地收回视线。
骨哨声本刺耳无序,却在她手中发出凄凉悲楚的曲调,惹得一众思乡将士红了眼眶。
一曲将尽,香岚绕场缓行,清泪沿秀丽脸庞淌下,引无数人唏嘘。
副将沉浸于曲中,愈发怜惜这两位远行而来的姑娘,忙柔声劝慰,“姑娘可是叫香岚?不必悲伤,此战很快便可得胜,到时……”
香岚望他一眼,眸光暗淡地摇摇头,移开视线,继续缓步前行,直到移到顾芸秋身侧。
哨音猝不及防地止住,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匕首出鞘的刺耳铮鸣。
香岚袖刃出锋,雪亮银光映出眸中压抑许久的狠戾与不甘,匕首直直朝顾芸秋的方向刺来。
无人注意到,那道温润似水的古琴音几乎也在同一时刻止住。
顾芸秋睁大眼睛。
刀刃带着残影,来势汹汹,且她猝不及防,已经来不及击落。
伴随着利刃划破皮肉的声音,滴嗒、滴嗒,鲜红色血滴顺势淌下。
却不是顾芸秋的。
江葵紧抿着唇,以手抓住刀刃,强行停滞住她这一击。
香岚只怔了一瞬,眼中杀意仍未消散,她极其迅速地抽出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朝江葵颈侧划去。
“阿尔嗒?”
匕首顿时停滞在空气中。
江葵脸色有些泛白,可依旧弯了弯唇,心知自己赌对了,不躲不避直视香岚。
香岚瞳孔微颤,重复,“阿尔嗒……?”
她双目赤红,紧盯着江葵,接连吐出好几句拗口的戎蛮语。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江葵轻声道,“但若是我没猜错,你梦中呓语的这句阿尔嗒,应是戎蛮语……家乡的说法罢。”
香岚怔愣地望着她,骨哨脱手,靛蓝色的眸子里倏忽涌上极度的失望,夹杂着几分悲哀与凄楚。
顾芸秋眼疾手快,顺势打落她手里的匕首,拔剑抵在她颈侧。
可为时已晚。
香岚无声地笑了一下,唇边忽地大口溢出黑色鲜血,面容因痛楚而逐渐扭曲。她身形瘫软,眸中靛蓝逐渐黯淡下去,却始终盯着面前的两人,喃喃,“阿尔嗒……”
“我在大澜太久,久到、咳……久到险些将此处当作我的阿尔嗒。”
香岚无力地咳了几声,目光投向方才劝慰她的那位副将,见他眉间涌上悲楚之意,意外之余,不禁轻轻勾起唇角。
她有些不舍地收回视线,勉强撑着一口气,双手胡乱摸索,把骨哨紧紧攥在掌心后,总算心安。
“可惜……此处终归不是真正的故乡。”
说完这句话后,她喉间再度涌出毒血,脱力般低声吐露一句戎蛮语。
“祭典开幕,无人可阻。”
深黑鲜血浸污冻融泥土,香岚终是疲倦地阖上了眼。无数毒虫蜷曲着身子,发出痛苦的滋滋叫声,河谷之上的远处,隐有狼群悲鸣,声遏行云。
军队被这诡异的一幕震慑,议论声此起彼伏。
“小竹,你怎么样?”顾芸秋顾不得去看香岚,只把江葵紧紧拢在怀里,拽过她的手仔细瞧了半晌。
鲜血淋漓,皮破肉绽。
原本指如削葱,骨肉匀称的一只纤纤玉手被刀刃刮开骇人的见骨伤痕,刺目殷红顺指尖汩汩淌下,滴落在古琴之上,将透明琴弦染成大片赤色。
“没事的。”江葵唇色苍白,强撑着对她笑。
怎么可能没事。
她一定很疼。而且她那么喜欢弹琴,却恐怕、恐怕再也弹不出好听的曲子了……
顾芸秋眼角通红,几乎将唇瓣咬出血来,她压抑住胸中火气,嘶啦一声把衣摆撕扯成布条,笨拙地左右比划几下,却不知该怎么包扎,生怕再将她弄疼了。
她咬着牙,强迫自己冷静。
思索片刻,顾芸秋矮下身子,一手环住江葵膝弯,将她紧紧勒抱在怀里,径直朝军大夫营帐疾步走去。
“顾小将军你怎么看……哎,这是要去何处!”有人在她们身后不解地高声问询。
可惜此时顾芸秋眼中只剩一人,再不能容下别的,又哪里有心情去答他。
众目睽睽之下被顾芸秋这样打横抱起来,江葵不自在地动了动,脸上有些燥热。
“芸秋。”她小幅度地挣扎了一下,“我并未残废,你且先放我下来……”
小将军红着眼圈,垂下头极凶地瞪她一眼,声音冷硬,“不放。”
可只说完这短短两个字,顾芸秋声线已经开始发颤,连带着嗓音也哽咽了。
她将唇瓣咬得发白,溢出点点血丝,却始终执拗地盯着怀里的人,手臂收紧,生怕她挣扎着要逃离。
“为何……为何要一直追着我?从柳巷到天香楼,再到顾府,最后是这荒凉边陲……”
“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地为自己着想一次?”
江葵轻叹,用另一只尚未受伤的手替她拭去眼泪,“别哭。”
顾芸秋泪珠簌簌坠落,又很快被凛冽朔风吹干,留下滑稽的痕迹,可她却浑不在意,只哑着嗓子问:“为何?”
江葵失血过多,眼前阵阵发黑,声音也有些飘忽,却强撑着力气,对着这虚张声势的小将军笑了一下。
“你既诚心发问,我便回答你罢。因为啊……”
“因为这些地方都有一个名为顾芸秋的小傻子在。”
江葵捏了捏顾芸秋脏兮兮的脸颊,含笑望着她。
“于是,我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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