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平阳侯张翼可没有其他大臣那样卑躬屈膝的样子,只见他大踏步走进御书房后,又大大咧咧地行了君臣之礼。
徳淳帝则立即笑呵呵地轻抬手臂请他起来,好像张翼再多跪一会儿膝盖就要废掉了一样。
“璋翼,坐!这么晚进宫可有什么急事?”
张翼看徳淳帝坐下后,就在刚才太子晏晟坐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皇上,如果臣的妻女受了欺负,臣为她们讨个公道可以吗?”
徳淳帝看张翼正经严肃的样子,也肃着脸认真地说道,“璋翼,你是朕的兄弟,你受欺负了就等于朕受欺负了!你说出来,朕给你做主!”
张翼听了徳淳帝的话,心里暗暗撇了一下嘴,独自闹着情绪。
不怪张翼心里对徳淳帝有意见,只因为他们真的是兄弟。
张翼原名闵璋翼,是先太后的娘家侄儿。
先太后的娘家闵家曾经是先太皇在王府当王爷时的副将。
先太皇起兵造反的时候,闵家一直跟随左右,为先太皇立下了汗马功劳。
谁知道先太皇在即将造反成功的时候却卸磨杀驴,命人满门抄斩了闵家,连即将临盆的先太后也不放过。
不过后来先太皇也尝到了战事反复的苦果,以至于自己只当了五年的皇帝就染病而亡了。
由于闵璋翼的出生只是个意外,他因此而逃过了一劫。
当年闵璋翼的母亲和闵家子是有婚约的,但是在闵家子出征前的晚上两人私会时有了肌肤之亲,而那闵家子最后却死在了战场上无法履行盟约。
但闵璋翼的母亲很快就发现自己有了身孕,于是悄悄传信给闵家,表示愿意嫁进闵家一辈子守寡,只希望能生下自己心爱人的遗腹子。
闵家主事的几个人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给闵璋翼的母亲另外找一个可靠的男人嫁了,因为他们不想战死的闵家子背负不好的名声,当然他们对闵璋翼的母亲的说法是不忍看她年纪轻轻就守寡。
恰好先太皇招揽了一位姓张的将军,那位将军五短身材,其貌不扬,年近三十了还没有成亲,先太皇为了笼络人心就在一次宴席上提起了这事儿,闵家人就利用他人之口促成了这门亲事。
也不知道闵璋翼的母亲是如何瞒住了那位张将军的,总之闵璋翼生下来的时候,那位名义上的父亲真是欣喜若狂,恨不得摆下三天三夜的宴席庆祝一下。
可惜好日子没过多久,闵璋翼的继父就在一次战役中战死了,外界传言他是为了救当年才十二岁的小王爷晏文朔而死的,所以先太皇感念恩情,将闵璋翼接到王府和晏文朔一起培养。
其实真实情况是,先太皇在军帐中和怀宁公主荒唐了一夜,早上刚跨上马背就身形不稳往下倒,刚好那张将军就站在身边,立即扑过去施救,结果先太皇壮实的体格砸在了张将军的五短身材上。
当时在场的人都听到了“咔嚓”一声响,张将军从此就没再站起来了,他被抬到自己的帐子里躺了一天后就悄无声息的死了。
先太皇觉得这事儿太丢脸,所以就警告身边的人不许说出去,然后又让自己最不喜欢的嫡子晏文朔背了黑锅。
后来,先太皇假模假样的将闵璋翼接到了身边培养,却不知道自己无意中使闵家后人闵璋翼和晏文朔结盟了。
所以先太皇至死都不知道他的那些庶子是怎么死的,他最喜欢的贵妃是怎么死的,他最喜欢的儿子晏文鸿为什么怎么也扶不起来!
且说闵璋翼的母亲本来就因为失去心爱之人而心灰意冷,没几年也去世了,去世前她将闵家家主证明儿子身份的信件交给了小王爷晏文朔,两兄弟这才算是相认了!
所以要说徳淳帝心中最信任的人是谁,那非闵璋翼莫属了!
此刻徳淳帝听到闵璋翼说裴玉娇母女俩受欺负了自然会很生气。
“璋翼,你倒是告诉朕是谁敢欺负平阳侯夫人和小姐的?”
闵璋翼看徳淳帝是真心关心自己的,心里的那点不舒服也放下了。
他像个弟弟对着自家的兄长那样任性地说道:“皇上,是安王世子和安王世子妃!”
“是他们俩!”
德淳帝微皱着眉头,眼里闪过一抹戾气,转而笑着问道,“他们怎么欺负平阳侯夫人和小姐啦?”
“朕记得你夫人和女儿可不是个任人欺负的主,而安王世子夫妻俩又向来很爱惜自己的名声,你说你妻子和女儿欺负他们我还信一点。”
“哦~大概是我夫人和女儿看不惯他们假模假式的样子说了一点什么吧!”
闵璋翼不雅地翻了一个白眼,这样的动作如果是别的人在皇上面前诛九族都够了,但由闵璋翼做出来,徳淳帝反而会觉得舒服。
“璋翼,说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朕知道你不是为了这点私事进宫的!”
“皇上,臣的确有要事禀报!”
闵璋翼将自己妻女在珍宝阁遇到安王世子和安王世子妃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后,又将自己儿子张添文的发现告诉了徳淳帝,最后总结道:“皇上,只怕户部尚书徐正省有问题!”
徳淳帝揉了揉额头的皱褶,沉声说道:“两年前徐正省的女儿成亲时嫁妆堪比皇家女,那时你提醒过朕,可朕派人查过了,徐大人干干净净的,不过徐大人倒是协助监察司的人揪出了户部右侍郎这个大蛀虫。”
“皇上,现在想来恐怕我们是被徐大人当刀使了!”
“怎么说?”
徳淳帝脸都黑了!
闵璋翼凝重地说道,“皇上,暗部的人才得到消息,户部右侍郎被斩首,家眷被流放后,他儿媳妇的娘家人得到了一大笔银子离开了锦城。”
“我们的人在城外截住了他们,据他们交代是有人指使他们将赃银藏在了右侍郎家的冰窖里,但是他们也不知道那人是谁,他们只知道如果不干,那人就会杀了他们;如果干了,反而会有一大笔银子拿。”
“……”
徳淳帝没有吱声,但是闵璋翼听到他气得将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地响。
“不知皇上还记得那段时间的事情吗?那段时间户部尚书已经向皇上递上辞呈告老还乡,而皇上在左右侍郎之间摇摆。”
闵璋翼看着徳淳帝若有所思的表情继续说道,“按理说左为尊,应该是徐大人当这个户部尚书的,可皇上依旧犹豫了,只因为右侍郎比左侍郎更抠门一些!”
徳淳帝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屁股,他当初的确是这么想的。
国库就相当于自家的库房,不能谁来哭穷就给一笔银子。
“但这也不能说明徐大人陷害同僚而自己上位啊!而且徐大人又哪里来得赃银藏在右侍郎家的冰窖呢?”
“那就要问安王殿下了!”
闵璋翼神情严峻地说道,“皇上,我怀疑是安王帮助徐大人设计了右侍郎,条件就是两家的结盟!”
徳淳帝的脸色乌云密布,脸部肌肉扭曲,他突然用袖子将案几上的茶杯扫在了地上,闵璋翼则眼疾手快地将自己那杯茶抱在了手中。
“皇上?”
太监总管冯达听到声音抬脚就要进殿,谁知道徳淳帝眼含戾气地看着他吼道,“滚!没朕的命令不许进来!”
“是,皇上!”
冯达立马缩着脖子藏在了门外。
徳淳帝在殿中走了几步后,坐在椅子上沉声说道:“璋翼,你细细说来!”
闵璋翼看徳淳帝镇定了下来,就接着说道:“据监察司暗部查到的消息,我们可以将事情连成一条线!”
“安王想要成事就需要银子,可他自己又是个闲散王爷,而且自皇上登基后,几乎已经剪出了明面上支持他的人,所以他只能在暗处行动。”
“时值户部尚书告老还乡,安王为了在这个位置安插自己的人,就拉拢了徐大人。而拉拢人后让彼此的关系更加牢靠的唯一办法就是联姻,所以徐家大小姐就成了安王世子妃。”
闵璋翼喝了一口茶水后,抿抿唇继续说道,“皇上派人查徐大人的时候为什么那些人说徐大人是清白的呢?我猜有两个原因,一是那些人被收买了!但是带队的人是南渊,这个猜测就否定了!二是徐大人将那些赃银转移了!比如说安王世子妃成亲时那些堪比皇家女的陪嫁!”
“皇上,你知道安王世子妃前段时间赏菊宴上穿的用霞光锦制的裙子吗?据说一匹霞光锦就近五千两白银!还有今日那对粉髓玉簪子,内子说近三千两白银,安王世子夫妻俩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还有……”
“够了!璋翼,朕知道了!”
徳淳帝大吼着打断了闵璋翼的话,闵璋翼的眼眸定定地看着徳淳帝,直到看见徳淳帝眼底里燃烧的怒火渐渐沉淀下来后,他才又接着往下说道,“皇上,这还不止!”
“添文出游的马车遇到了青州书院学子的拦截和问话,进锦城的时候城门官还借口担心土匪趁乱潜进城,要搜添文坐的马车。”
“皇上,青州书院第一任山长就是庆王侧妃的父亲左卫道,而左卫道和锦城的青山书院山长是翁婿关系。添文的行踪要是庆王感兴趣,派左卫道打听也正常,可为什么安王世子会在珍宝阁试探内子呢?”
闵璋翼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可怜巴巴地看着徳淳帝。
“皇上,这下你知道内子为什么这么害怕添文出事情了吧!”
“守着国库的官员有可能就是炎国最大的老鼠,而皇上的亲儿子有可能还和安王勾结了,你说添文的工作能不危险吗?皇上,臣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徳淳帝听到闵璋翼的话,动容地说道,“璋翼,朕这一生多亏了你!你放心,朕绝对不会亏待了添文!”
闵璋翼并没有被徳淳帝的话打动,他突然单膝跪地求道:“皇上,安王不除炎国迟早会有一场祸乱啊!请皇上早做决定!”
“你~璋翼,你明知道……”
徳淳帝脸色铁青地想抬手端案几上的茶杯子,却一把抓空了,他只能气得用拳头擂了一下案几。
“璋翼,只要那个女人没有出现,安王就要留在这里当诱饵!朕曾经在母后的陵墓前发誓,朕要这对母子死在母后的面前。”
闵璋翼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徳淳帝总的来说是个合格的君主,唯独在安王母子俩的这件事情上很执拗。
二十年前怀宁公主也即江贵妃,眼看徳淳帝的羽翼丰满无力回天,而先太皇又染上了时疫,她干脆就遁死逃出宫了!
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是徳淳帝派去监视安王的人发现有前朝余孽联系了安王,徳淳帝气恼之下才命人将江贵妃的墓挖了出来准备鞭尸泄愤,谁知道挖出来的是一口空棺。
江贵妃死的时候先太皇还没死,还强撑着看奏折下朱批,不然徳淳帝也不会任怀宁公主(江贵妃)下葬。
徳淳帝恨先太皇,所以只是留着先太皇的命慢慢折磨他,让他日日在梦魇中看到先太后抱着一个血淋淋的婴儿来看他,可以说先太皇是活活被吓死的。
闵璋翼也恨先太皇和那对母子,但是他终究要比徳淳帝幸运,毕竟他的母亲没有经历那样的背叛。
闵璋翼并不赞成徳淳帝如此做,但是许多事情他都可以劝,唯独这件事情他没法劝。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何况这人还是一任君主,君主会仁慈吗?
好的君主只会对听话的臣民仁慈,而对待自己的敌人只会更加残忍。
这君臣两人一时间为着江贵妃母子俩而沉默了。
闵璋翼想明白后,看看时辰也不早了,就将自己来的另一个目的提了出来。
“皇上,臣想求个恩典!”
徳淳帝抬起疲惫的眼眸,看着闵璋翼说:“璋翼,你说!”
闵璋翼又单膝跪地,正正经经地行一个礼后正色道:“皇上,臣恳请皇上把添文暂时留在臣的身边,上次他一走就是四年,内子牵挂着他的亲事,希望他能早日成亲生子,臣也是这么想的,我们闵家就~就他这么一棵独苗了!”
徳淳帝原本想派张添文到北疆建安侯苏烈那里再锻炼一段时间的,现在听到闵璋翼的说法,心里也难受的沉了一下,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璋翼,朕有愧于闵家啊!朕答应了!”
“不知平阳侯夫人看上了哪家小姐?”
闵璋翼坐回椅子,笑着说道:“我儿在骠骑将军府卧底的时候和骠骑将军的五小姐有情。”
“那有何难?朕下一道赐婚圣旨便可!”
徳淳帝虽然不满意张添文看上了一个庶女,但男人三妻四妾是常事,大不了他以后给他赐几个身份高点的妾室。
“不可!皇上!”
闵璋翼立即制止了徳淳帝的美意,他解释道,“如果皇上立即赐婚的话,反而坐实了安王世子的猜测,不如让我儿自己策划,皇上只需要打通骠骑将军李大虎这边的工作就可以了!”
“哈哈哈……好!朕就做了这个媒人!”
徳淳帝看闵璋翼这么谨慎,宽慰的哈哈大笑起来。
谁知道闵璋翼又踌躇着说道:“皇上,臣还有一事……”
“璋翼,直说便是!你什么时候这么婆婆妈妈的了?”
只要闵璋翼不说立即杀了安王的事情,徳淳帝的心情还是不错的。
“臣女福儿和刑部左侍郎的儿子互有好感,内子曾经向刑部左侍郎的夫人试探了一下,谁知反受刑部左侍郎夫人的羞辱。刑部左侍郎夫人嫌弃内子出生市井,臣又无权无势,所以才……”
徳淳帝拍案而起,“目光短浅的愚妇!杨大人怎能被这种愚妇耽误了!”
“璋翼,你放心!朕会为平阳侯夫人和小姐做主!只是~北疆建安侯苏烈那边你需要多留意一下!”
“是,多谢皇上!”
闵璋翼高高兴兴地行了一礼后,笑着说道,“监察司暗部已经在行动了!还有青州书院的原山长左卫道和青山书院的山长谭和康也需要派人监视起来才行!”
“这些你自己决定!”
“多谢皇上!”
闵璋翼又笑着说道,“皇上,还有一事……”
“何事?”
“臣怀疑武威侯夫人快动手了!臣……”
“知道!朕睁只眼闭只眼就行了!”
徳淳帝不耐烦地挥挥手,转而又说道,“只是别留下了把柄,如果被弹劾了,武威侯世子恐怕会受影响!”
“是,臣会提醒他们的!”
“没事儿了吧!快走吧!快走吧!”
徳淳帝说话间忍不住打了一个呵欠,于是就开始轰闵璋翼离开了。
闵璋翼笑呵呵地行礼走出御书房后,回头看了一眼高高的房梁和高高的门槛,嘴角抿起一道冷冷的皱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