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日西落宫墙外。
“苟学士, 快醒醒。”
倚在墙柱上瞌睡的苟学士被同僚推了一把,险些踉跄跌倒。
“官家终于舍得回去了?”
“没呢,要收卷子了。”
大理少卿、吏部员外郎任编排官, 步入场中, 逐一将卷子纳入篮中。随后, 又有小吏将士子们的稿纸收走。
出宫途中, 众士子松快了许多,没有早上入宫时那般拘谨, 三五成队, 都在讨论殿试题目。
乔时为与好友赵宕举、高维桢一块走。
赵宕举琢磨出了题目的第二层意思, 围绕“义利之争”来破题, 高维桢则只看懂了第一层,力所能及地以“重农宽民”论财政。
两人既未完全破题, 也没偏题。
“时为, 你答得如何?”
“题目太大,时间太紧,我没得及写底稿,直接在正卷上作答了。”
“啊?”暮春晚风尚寒, 赵宕举与高维桢倒吸一口冷气。
许多士子照着底稿誊卷还出错呢, 难以想象乔时为是何等的胆量与积累, 才敢直接在正卷上应答。
若是一时出神, 不小心犯了点抹、不考,岂非功亏一篑。
赵宕举又问:“你竟无需推敲,直接落笔成文吗?”
“倒也不全是。”乔时为应道,“写到最后, 脑袋昏沉沉的, 免不了斟酌推敲, 才敢往上写。”rexue.org 西红柿小说网
沿着承天大道往东华门走,宫道又宽又直,身着襕袍的士子像是鼓风的白帆,随风而去,告别华灯初上的宫殿。
乔时为想起了那句“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等风帆再聚皇城里,便是唱名赐第绕殿雷。
……
这一夜,集英殿彻夜灯明。
场下,编排官和封弥官正忙着贴封卷子、填写编号,两侧阁上,诸位初考官、覆考官斜躺在椅上,一边摁揉挺了整一日的腰,一边闲叙。
有人打趣道:“不知官家今日喝的是哪一府上贡的茶叶,能有这样的精神头。”
“怎的,你也想尝尝?”
“某可不敢。”
又有人道:“官家坐了一整日,这会儿估摸累睡下了,我等今夜可以松快些。”
话刚落音,便闻守门的宫人喝道:“官家临殿——”
众人赶忙列队恭候。
官家换了一身衣袍,负手转了一圈,看着封弥过半的卷子,喃喃道:“朕忘了,还有先封弥再判卷这一茬……”
规矩不可乱破,他忍住了,没有下令翻出乔时为的卷子。
秘书省着作郎任覆考官之首,他上前接话道:“回官家,进士科三百五十八份卷子,须先封弥卷首,由初考官批阅,判定等次,再送覆考官精审二讫,才得以初定等第。”
以玉篇中字为号,分为“上次、中上、中次,下上、下次”五等,亦称作第一甲至第五甲。
又言:“初定等第后,一甲、二甲的卷子送至六部详定官处,由几位上官草拟一二甲之名次,以供官家参详。”
便是说,官家要看到乔时为的卷子,至少要过初考官、覆考官、详定官三道手续。
官家点点头,未显露目的,道了一声:“辛劳诸位爱卿了。”
顿了顿,吩咐道:“苏围,江南新贡一批早春龙井,令温少丞送几袋过来。”饱含关爱之情继续道,“彻夜批改卷子,少不了要喝些茶水醒神。”
“诺。”
“臣领赏。”
待殿中省将“几袋”茶叶送来,众人才知道,几袋指的是几大布袋。
这么多茶叶,叫他们干嚼不成?
原以为事情就此结束,岂料夜深人静子时初,苏大总管领着几个宫人过来,笑道:“官家命老奴过来,将诸士子的稿纸取走,请大人行方便。”
丑时荒鸡,辗转难眠的官家,终于拿到乔时为的殿试稿纸。
十灯照一纸,纸上仅一句。
纸上先是写了“臣闻,天纵明君,并隆五三”,被一笔粗墨划掉,须极仔细才能辨读出来。
后修修补补,才写成“敬仰高风,咏歌叹徳,开明盛世”这么一句。
显然,相较前一句,后一句重在“盛世”,更为含蓄一些。
“朕之子民,对朕寄予厚望呀。”
今夜之明月清风,更柔和了几分,朦胧了高墙黄瓦的棱棱角角。
又言:“篇末能有如此真挚诚挚之言,其正文必定更甚。”
“官家,夜深了。”
“月色正佳,朕再坐会儿。”
“官家,明日还有大朝。”
“无妨,朕必定能……醒来罢。”
……
三百五十八卷,初考官、覆考官鏖战一夜,白日继续熬神,几经争辩,数请翰林院,终于初评五等。
与明代赐第不同的是,大梁殿试五个等次人数并无定额。
譬如今年初评第一甲十二人,第二甲二十八人。
第一甲、第二甲赐进士及第,第三甲赐进士出身,第四甲、第五甲赐同进士出身。
……
殿试后的第二日,集英殿将一甲二甲四十卷依序送至六部,由六部主官填写一二甲名次,供皇帝参考。
这一过程需要花上三五日。
卷子虽是封弥的,然区区四十人,哪份卷子是谁人的,诸位详定官心里皆有数。
卷子最先送至吏部。
吏部尚书出自三槐堂,是王相一手提拔起来的。
送卷的官吏才走,王相便从后门进来了。
“六叔且坐下读卷,侄儿为您斟茶。”
王相最先翻出乔时为的卷子,才读几句,便凝眉沉思,愈读神色愈重。
读到一半,长叹一声,将卷子合上,没再继续读下去。
他下定主意,吩咐道:“将春生填至第十三名罢。”
“啊?”王尚书蓦地起身,诧异道,“春生昨日复述文章,六叔不是说他有望名列前五吗?便是春生略输此子,也不必落至二甲罢?”
“春生与他,皆十五岁。”王相沉声道。
王尚书哑然。
小于十七岁的士子,要赐第授官,朝廷是极慎重的。
王相解释道:“若是没有乔时为,你我可为春生当堂争上一争,以春生才识具佳为由,保住他的名次。可如今,乔时为不管文章立意、见识见解,乃至于文风辞藻,皆远胜于春生,你说,即便官家有意权宜行事,他会先选谁?”
又问:“朝中那些言官、谏官,一旦攻讦乔时为不成,他们会将矛头指向谁?”
王相无奈,道:“是以,前有乔时为,将春生放至一甲,只会令春生成为替人当刀的,只怕最后连二甲都保不住。”
“唉——”王尚书哀叹一声,有些忿忿道,“既生瑜,何生亮,辜负了春生这一身才情。”
“此言差矣。”王相久居朝廷,见惯世事,他淡然道,“世上能有几人配说‘既生瑜,何生亮’?能有公瑾之才,被誉江左风流,已是百世难得之成就,谈何辜负才华?”
又言:“时日还长,春生十五岁入官,就是慢慢熬,也能熬走一大群人……成败不论一时。”
王春生的名次暂定。
王尚书问:“六叔以为,当举何人为一甲之首?”
“把贺家那小子推上去。”
王尚书再次不解:“省试时,裴明彦可是狠狠踩了我们三槐堂一脚。”
“我同你说过很多回,三槐堂是官家的纯臣,却不能真同世族断清干系。”王相道,“你尽管将贺弘正往前推,状元落不到他头上,顺手人情的事,何乐而不为。”
……
随后,卷子又送入户部。
户部空缺尚书已久,由卜云天卜侍郎暂管大小事务。
一卷未翻,卜云天便落笔写名次。
一甲之首,乔时为。
跟了他多年的副官问道:“大人不读卷?”
卜云天冷哼一声,不屑道:“你见到的是以才取士,而我只见到为君取士,官家看中的人,便是我要选的人。烈日旱雷,六月飞雪,你可知晓头顶这片云作何变幻莫测?因为执掌云雨的是君威。”
正如殿试出题一般,官家想要什么样的题目,他便出什么样的题呈上去。
事实证明,殿试果真考了财政。
“下官听闻,省试之后,兵部那位和礼部的赵子泽,为了抢此小子吵了许多回。”
卜云天表情愈发鄙夷。
他评价道:“裴明彦也就嘴上狂一狂,当真以为官家要用他打仗吗?念他出身世族,借他那嘴伶牙俐齿来骂人罢了。再说了,真要用兵的时候,靠他一张臭脸管什么吃?到底还是看户部筹集军费。”
“至于赵子泽,莫说他只是礼部侍郎,掌宰不了礼部的决定,就算他真当了尚书,成了清流的头儿……一群种田出身的聚在一块,各怀心计,也难成气候。”卜云天恶趣问道,“你可知在乡下,如何能令两个村子抽刀扛铲大打出手吗?”
“下官愚钝。”
“只要趁夜把两村的田埂给撬了。”
“既然官家看重此子,何不将他纳入我户部?”
卜云天摇摇头:“户部要的人,须能掰开天下富户们紧纂着的手,把他们的钱财抖入口袋里,这样的手段、这样的人不是写文章写出来的。”
副官看到卜云天把王春生、贺弘正等人皆排于前列,遂问道:“大人这又是为何?”
“既然这些人于我们无用,便把柴火架高一些,让火烧得更烈……如此,才能看清官家的态度。”
……
礼部衙房里。
赵侍郎据理力争:“尚书大人分明晓得,此子深得寒门子信任,入我礼部门下,必有大作为,为何不点他榜首?”
“子泽,你当明白,清流绝处逢生,此时急需不是一杖标杆,而是人多势众。”老尚书苦口婆心劝道,“我等不能将鸡蛋全然放在一兜子里,乔时为已在官家跟前记名,这便足够了,何必再拿为数不多的资源为他造势?是状元如何,不是又如何?官场的路远着呢。”
又言:“倒不如将另外两人推到前面,令他们的文章能在官家跟前过眼,届时即便被撤下来,官家大抵不会太落礼部的面子,仍留他们在一甲之列……如此,三人位列一甲,难道不比一人状元获利更丰?”
赵子泽无言以对。
他沉思片刻,欲再争,却被老尚书一口堵住:“再者说,官家有点头令其入我礼部吗?此子又可曾答应入清流?”
……
相比之下,兵部衙门稍显冷清,只裴明彦一人在读卷、填榜。
以“财政”、“义利之争”为主题的卷子里,几乎无人谈及军事,直到他翻见熟悉的文风,看到“兵矢如兵之神灵”一句。
锻造兵器火器,他的灵魂受到了共鸣,把世族吩咐的话全然忘到脑后,喃喃道:“此子可以不入我兵部,但不可不为状元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