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句句泣血椎心。

举子中不乏普通家境者, 或如乔时为一般小官人家者,无不动容。

黄御史语气温和了些,问道:“高维桢, 此名是何人为你起的?”

桢,筑墙所立木柱也。

因《大雅·文王》有言“王国克生, 维周之桢”, 故“维桢”有国之栋梁的意思。

高维桢猛一抬首, 眼中多了些光彩。若主考官无意处置此事, 岂有心思问他名字来源?

他应道:“学生原名高壮,八岁那年误闯入乡学,因有几分记性而被夫子接纳。夫子言, 赤贫之家想要翻身,犹如烂泥垒墙, 若无木柱支撑,再如何奋力堆砌,终会坍塌倒下, 故为学生改名‘维桢’。”

“善。”黄御史点点头, 他晃了晃手中的几页纸, 沉吟道,“这几页纸很薄……”

只见几张稿纸薄似纱巾, 当中许多笔画都晕开了, 仿佛只要一松手,便会随秋风飘走。

高维桢垂头:“学生财匮力绌, 身无长物, 实在无力采买状纸。”

黄御史道:“本官的意思是, 几页纸写尽经年苦读, 令人动容, 本官深感千钧重负。”

顿了顿,黄御史又言:“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一纸状告还需有理举证,而不能单凭空口白牙讲故事……你要举证,本官才能立案上报朝廷。”rexue.org 西红柿小说网

“文章乃学生所作,字字句句,行文思路、用了什么典故,学生皆能背得出来、说得清楚。”

黄御史摇摇头:“高维桢,文章已贴出一日,这些不能作数……你且再耐心想想,可有别的证据。”

“卷中有几句诗,化用了旧作,学生家中留有旧稿。”

“谁能证明那是旧稿呢?”

“大人,那字迹呢?”

黄御史还是摇摇头:“科场上多以小楷作答,如何能以笔划等细枝末节来判是非黑白?”

晨霜未尽,秋风萧瑟。

高维桢怔住了,许久无言,他明白主考官并非故意刁难,卷子一旦离了手,卷首页便是唯一的识别。

他既着急,又束手无策,最后只得红着眼发誓道:“大人,学生愿以性命向圣人发誓,文章是我一字一字写出来的,若有半句诬陷,以死谢罪。”

“高维桢,你若是无凭无据,本官纵是愿意为你盘查,也难改结果。”黄御史无奈道。

……

三指指天,不惜性命,不惧生死,把文章看得比性命还大。

高维桢的身影烙进了乔时为的心里。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师者告诉他,落笔慎重是因为“敬惜字纸”,文人儒士对学问要常怀敬重。今日从高维桢身上,乔时为看到了另一种解释。

有的人说“洛阳纸贵”,是想说文章绝佳,有的人说“纸贵”,是因为买不起。

如果没有遇见高维桢,可能囊萤照读、燃糠自照对乔时为而言,依旧只是一个典故。

而今,乔时为恍然明白,自隋唐创立科举,到明朝大成,历史长河原来淹没了那么多寒门学子的苦楚,才成就了“寒门出贵子”之高光。

总有学子不停站出来,才有了科举的完善。

史书里,那些在如此处境下,还能冒出头来,在青史黄卷上留下一笔的寒门子,必是个个历尽千辛万苦。

……

眼看陷入僵局,乔时为心里飞速盘算着。

他要先做两个假设——假设高维桢说的是真的,当中没有猫腻;假设黑脸老儿的推测是准的,主考官黄御史是皇帝的人。

考官评的是高维桢的文章,填榜却非他的名,最大可能是被人拆换了试卷,换贴了卷首页。

考生家状、卷首和试纸的贴缝处,斜盖有“益祯九年开封府解试卷头背缝印”的字样,若想拆换卷首页,两人卷纸骑缝印的位置须一摸一样。

若非有人特意造假,随手一盖的骑缝印,岂会在同一位置?

至于如何证明文章是自己的,乔时为急中生智,由试纸想到了公卷,他赶忙提醒高维桢道:“高同学,不妨想想公卷。”

“对,还有公卷。”高维桢一点就通,顿时振奋,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急忙叩头道,“大人,学生考场上化用公卷上的几句诗赋,只改了韵脚。开试前,公卷便已锁入柜中备案,可证为旧作。”

“来人,取四十八名卷子与高维桢公卷来。”

有了辅证,黄御史当场办案。

此时,贡院大门前已不止集聚中式的举子,许多学子闻讯,从各处赶来围观。

两卷一经比对,果真如高维桢所言。

黄御史朝场下众人喊道:“第四十八名兰桂玉可在?”

连问三回,无人应答。

围观学子低声议论道:“原来是庆安伯府的兰五少爷。”

基本认定高维桢所言不假,乔时为站在一旁,继续出声提醒道:“高同学,想想卷头背缝印。”

许是看到了希望,高维桢不再沮丧,脑子跟着活络了许多,顺着乔时为的提醒,他道:“学生恳请大人当场查验两份试纸的卷头背缝印,以作辅证。”

当两份试纸并列铺开,赫然可见,同一位置,同一斜印。

一片哗然声。

黄御史上前扶高维桢起身,洪声道:“今日之事,本官必会一一查明实情,还你公道。”

又朝围观的学子道:“贡院仍‘锁院’,意味着解试未结束,尔等若还有冤屈,本官定会上报朝廷,秉公办理。”

乔时为听出了弦外之意,他看到了机会。

众人看到一蓝袍少年郎款步上前,拱手作揖,不卑不亢道:“学生乔时为有事要禀。”

“是他……”

“那位十四岁的少年解元。”

“方才便是他提醒的高维桢。”众声议论。

黄御史打量了一番他亲点的解元,颔首,很是满意,道:“你且说。”

乔时为铿铿言道:“解试若有一人不得公允,则解元之头衔名不副实,日后难免被人诟病……况且,此事未必见得只一人不得公允。学生恳请大人彻查解试,还开封府学子以公允,令解元之头衔清清正正、名副其实。”

乔时为的话显然说进了黄御史的心坎,他眼神中更多几分赏识。黄御史道:“你可知,解元的名头得之不易,再试一回,可不一定还是你。”

“解元诚难得,公允价更高。”乔时为应道,“学生答卷时不改本心,当下亦不改本心,卷子罢黜了可以再答,失了解元可以再考,可若是失了公允,这世道便没了秩序、乱了是非……学生以为,科考不应‘公允自在人心’,而应‘公允自在人为’,天下大事,论迹不论心。”

“你当真舍得?”

“大人说过,解试还未结束,不存在‘得’,自也没有‘舍’。”

一唱一和之下,又多了十数个学子站出来,恳求彻查解试。

解元都不怕重考,他们又有何惧?

……

当日,贡院外贴出的桂榜被撤去,整个贡院继续“锁院”,唯独主考官黄齐一人入宫面圣。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国子监解试场的谢师宴十分完满,酒香盈袖,师生情谊深,主考官马平喆回宫复命。

……

下晌,乔时为赶在消息传回家中前,回到了家。

祖母还喊他小解元。

他暂时顾不上解释,也顾不上复盘今日之事,即便心中还有很多疑惑——譬如高维桢为何会出现在贴卷之列,庆安伯府为何一直不出现,诸如此类。

乔时为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看黄御史的架势,是要把事闹大。这很正常,事情越大,他的功绩越大,官家越有理由处置世族。

官家与世家暗斗,平日不显山不露水,这一回,庆安伯府冒出来,等于官家得了先机。

世族的棋退了一步,官家便会吃紧一步。

乔时为打开小盒,里头摆着一张泛黄的旧纸,数年前所写的“誊卷之策”他还留着。

这一回,锅已经盖在了世族头上,是个建言献策的好时机。

……

……

这一夜亥时,本应夜阑人静时,京中马车奔波。

垂拱殿的宫人一夜未眠,烛火换了一茬又一茬,大殿两侧的茶水添了一轮又一轮。

三司六部九寺五监的紧要官员,皆被官家传唤入宫,连夜廷议。

赵子泽时任礼部侍郎,自然也在列。

黄齐当庭禀明案情后,官家先是淡淡问了一句:“王相,你如何看?”

宰相王茂然揣着两大宽袖,装糊涂道:“回陛下,三槐堂今年有不少后辈下场参试,为保公允,老臣不敢过问,遂知之甚少……”

“官居宰相,岂能知之甚少?”官家令道,“今夜便辛苦王相亲自主持廷议罢。”

官家御座上看热闹,宰相从中和稀泥,注定今夜双方咬得很凶。

世族试图大事化小,想要一事论一事,一口咬定只是庆安伯一家所为,把四十八名给回高维桢,此事便了了。

以黄齐为首的御史台并不买账,黄齐道:“看到的只有第四十八名,还有没看到的呢?抓到的只是这一回,还有上一回,年复一年多少回呢?一个烂桃坏满筐,不翻到底,不知烂了多少。”

见软让步不可行,世族连番攻讦黄齐,道:“此事归根结底,是主考官之错,主考官若是足够仔细、足够谨慎,岂会出现如此纰漏?黄御史犯了错不认错,还想拿此事邀功请赏,何其可笑……若是如此,往后奉命主考者,私底下动些手脚、出些纰漏,便个个都回朝邀功好了,谁还认真做事?”

此话气得黄齐面目狰狞,他驳道:“科考有纰漏,一届复一届,指不定有多少无才无德之人混入了这廷上……何大人如此维护不法者,莫非自己就是钻空子入朝的?不想严查案情,趁此时堵住空子,何大人是想给家中六个儿子留后路吗?”

正当两方吵得难舍难分,又精疲力竭之时,赵子泽从怀里掏出那张纸,找准时机上前,道:“皇上,国子监太学生愿献良策。”

本吵得不可开交的两方皆是一怔——今晚竟还有别的话题?

对方的步步攻讦,已叫他们应接不暇,哪里还有精力思索其他的。

皇帝打盹醒来,正要找些事做,便挥了挥手道:“呈。”

看着那张纸一步步呈到皇帝手里,却不知里头写了什么,双方默契地收了口,暂且不互咬。

官家姿势由斜躺改作正坐,很快想明白了当中玄机,颔首道:“确实是良策。”

他看了一眼殿外,东边已微微泛青。

“时辰不早了,诸位爱卿所议,朕都……都听了……大半。这样罢,庆安伯府作弊一案,由六察司接手,一查到底,不论身份高低,但有犯作者,一律刑处。”

“开封府解试、国子监解试,事关朝廷选才,不得不慎重。趁着太学献良策,朕以为十分可行,便以此策再试秋闱,以表公允……此事由礼部来办。”

“诸位爱卿可有异议?”官家问道,立马又道,“退朝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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