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茶、盐、酒、香,皆乃大梁禁榷商品,朝廷想牢牢控住这些产业,需要大量官员实施监管。

于是有了监当官。

从开封府到各路诸州,各级官衙布满明目繁多的监当官,组成大梁朝错综繁枝的财、税队伍。

士大夫视与钱财打交道为俗事,不屑于小小监当官,可对于武举出身的乔仲常,却是极好的跳台。

其一,巡检一职偏武,而监当一职偏文,由武转文,文官的路子要比武官的广。

其二,官员晋升讲究资序,先有资序后有差遣。监当为最低一级资序,两任之后可擢升知县资序。

再说得俗气些,巡检是个风吹日晒跑腿的活儿,监当则是个肥差。

几日里,同僚、好友纷纷来贺。

……

潜伏祸事兮暗幽幽,凭着前世读过的史书,乔时为嗅到了些阴谋诡计的味道。

散学时,乔时为遇见贾瞎子,贾瞎子啃着烤饼给他算了一卦,竟是个险卦。

贾瞎子道:“喜从天上至,常伴祸向脚边生……小子,夜里走路可要好好看道。”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乔时为慢步慢走,想了一路。

那对干哥义妹并非善类,不会良心发现,更不会高高揭起、轻轻放下,父亲今年考满劣等是板上钉钉的事。

再者,即便是三司公正,有官员为父亲主持公道,这分派的差遣也太没来由了些。虽都与“盐”打交道,可一个是巡捕缉私,一个是监管盐引,安管变财务,其间差别巨大。

真是前有狼,后有虎,不知躲哪处。

……

不止乔时为一人这般觉得,老爷子先一步道出了担忧。

只是老爷子选的时机不当,话又说得太硬,与儿子闹了些不愉快。

乔仲常正式解任巡检这一日,属下们设宴贺他高迁,乔仲常回到家时已有七八分醉。

白其真与吴妈忙活了一下午,备了一桌酒菜,家里人也贺上一贺。

鱼美酒香,欢欢喜喜,大家都说着祝贺的话,连吴妈都诌了两句:“家主是踩着大锣新上任,还没坐下就响当当。”惹人大笑。

轮到老爷子了。

老爷子今夜话不多,欢笑声里独饮了几盏。他放下酒盏,长吸了一口气,单是看神情便知他要说的不是贺词。

一时席间安静。

“仲常,祸藏于隐微,常生于疏忽,不可不谨慎行事……这几日,我思来想去,恐怕这来路不明的升迁并非好事。”老爷子解释道,“你看,这份差遣样样都好,无一处不利,为何会落你头上……”

“什么叫来路不明?父亲是觉得儿子不值得样样都好的差遣吗?”乔仲常酒气上头,打断了老爷子的话,宣泄道,“儿子这几年朝夕恪勤,尽心尽力,不知拦下了多少桩私盐,但凡顶头上官有三分良心,认这些事,也该给我提一提了……”

又言:“眼下儿子当官了,早不是从前读书的时候了,父亲还是不……不满意吗?”言语间带些落寞。

乔仲常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父子间无言。

老太太赶紧打圆场道:“乔老倔,你总是这样的性子,还没撑船就担忧河道弯,眼下一家人欢欢喜喜的时候,你对老二说这些做甚么?……照我说,你还是不改,怨不得老大不愿搭理你。”

好好一场家宴,小闹了一场。

老太太把老爷子赶回他的道房,白其真则扶乔仲常回屋醒酒。一大家子,不管是父子还是夫妻、兄弟,都是会有吵架拌嘴的时候。

在乔时为看来,祖父虽恃才傲物了些,说话有些不合时宜,但他的话是没错的。

莫大之祸,起于不慎,此事确实蹊跷。

……

烛光下,卧榻上。

白其真为丈夫揉摁额侧,宽慰道:“公爹那番话是为官人着想,且细想来,是极有道理的,官人何苦动这样大的怒气,叫父子心里都不舒坦……日后山儿他们当官,你能忍住不多叮嘱两句?”

乔仲常闭着眼,头枕在妻子腿上,已慢慢平复心绪。

“当官如趟江过河,前头没门第领路,谁不是边走边探深浅?父亲的话我自然明白,只是……”乔仲常沉默片刻,道,“人过三十,还有什么学不会的?父亲教的谨慎行事,儿子已学会,儿子想要的,他却迟迟不给。”

“官人想要的是什么?”

乔仲常缄口不答。

……

……

万事皆可休,读书不能停,若停了一日,需三五日才能恢复状态,实在不值当。

家中多事之秋,大人们极少与兄弟仨提及,免得担扰了他们。

乔时为每日课业依旧,先在学堂里习字背诵,再回到家跟着祖父拆文解义写文章。

祖父见他做对子尚可,便开始教他诗词韵律,教他如何在诗词中用典。

大梁的诗歌风格尚未固化,有人推崇白居易的白体,也有人推崇以贾岛、姚合为代表的晚唐体,还有人学习李商隐一句十个典的笔法,推崇西昆体。

士子们多根据自己所长,择其一学习。

祖父却道:“你天赋异禀,便三种流派都学一学罢。”

乔时为翻了翻几卷诗集,或古典,或高雅,或繁丽,句句斟酌,字字推敲,道:“祖父,孙儿志不在吟诗作曲。”

他想只选其一,过了科考这一关即是。

倒不是想偷懒,而是想把时间匀给其它事。

“祖父晓得你不是吟诗作曲的性子,可唯有学了,你方知各流派的长短优劣。”老爷子解释道,“倘若哪日你成了考官,学子皆听你所令,写你所喜,你该如何?”

老爷子对乔时为抱有极大的期望。

“再说了,少年郎不以世俗而读书,而因读书懂世俗,时为,你莫要倒置了。”

乔时为恍然反应过来,他的成人思维,果真是会掩过少年郎单纯的求知欲。

“孙儿省得了。”

趁着年岁小,还有时间,多学多看,学着学着便浑然天成了。

……

……

不知不觉时过一月,到了乔仲常赴盐库上任的时限。

即便盐库监当官这一差遣真有诈,朝廷已下文书,乔仲常也只能走马上任。

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唯有亲历,方知虚实。

……

盐库位于县城北角,是独立于县衙之外的衙门,从外头看,高墙阔瓦,飞檐翘角,比县衙还要阔气几分。

往里走,左右各三进,尽铺青砖,各处有回廊连接。

地方变大了,手底下的人也跟着变多,有负责记录收支、汇总账簿的专知,有外出征收课税的栏头,还有负责轮守仓库的斗子。

乔仲常上任第一日,是卢专知领着盐库所有人迎接长官到任,排面十分齐整恭敬。

卢专知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举子,他已四次中举,只需再过一次,便可获得特奏名的资格,是有些本事在的。

“乔大人,请移步这边。”

卢专知躬身引路,带乔仲常走了一圈盐库,适时介绍各项公务:“封丘盐库趁东京城北之便利,担负周边两州七县的用盐额度,每年定额一万五千引。盐商前来换引,每引税钱三贯,折盐三百斤,另收取盐袋钱、润笔之资若干,每引约莫三陌钱。”

一万五千引,每引三贯又三陌,盐库每年收入近五万贯。

无怪能把衙门修缮得如此阔气。

乔仲常身为盐库监当官,第一要务便是将盐引发放出去,再将收到的盐税如数上缴朝廷。

说白些,他是个监账的。

至于代发衙门俸禄、与盐商和转运使的往来等杂务,都是后话。

监账此事说难不难,朝廷给多少引,则交多少税即可;说易不易,上受知县辖管,外与转运使公务重合,但凡涉及禁榷,当中的门道不知几何,摸不清门道易被人牵着鼻子走。

当日午后,卢专知领人将往年账目抬至乔仲常的衙房,一摞摞逐一摆至书案上,井然有序,道:“乔大人,劳请您验账收账。”

他翻开其中一本账簿,指着道:“此乃上任监当官的签字,离任前卷卷都是检校过的,此乃县衙吴知县亲临监督查账的签字,历年上缴的盐税皆无差额……乔大人若无异议,在此签字接收,这件事便圆了。”

每卷一签字,单是签字也要一两个时辰。

卢专知移步案前,躬身为乔仲常磨墨。

乔仲常靠坐椅上,睥睨问道:“未验账先磨墨,卢专知是在催本官做事吗?”

“属下不敢。”卢专知躬身作揖,道,“大人若有疑虑,只管查验,下官必知无不答。”

卢专知毕竟是手下的第一人,乔仲常不可能一竿子全否了他,遂放缓神情道:“卢专知不必紧张,本官初临此地,不熟公务,便想着仔细些才好……不如这般,你且将账目留在这,待本官查验完毕,再将账簿交还予你,本官正好趁此机会熟识盐库收支。”

“下官遵命。”

一连数日,乔仲常埋头账堆中,漫卷翻飞陈尘起,甚至每日带几卷回家中,熬灯夜读。

历年上缴盐税确实无一差额,乔仲常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敏感,有些小人之心了。

……

趁着父亲打盹的时候,乔时为简单翻看过盐库的账目。

一开始他亦未发现不妥,直至他看到大前年的账目,盐引支出簿上记录的是“北村盐商吴怀茂换取一十七引,缴钱……”,他想起了后世的两淮盐引案。

簿上只记了盐商领取盐引,却没写领取的是哪一年的盐引。

兴许是明年的,甚至是后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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