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

夜里吃饭时, 餐桌上,白其真把侄女的话转述予乔家人听。

又言:“霜枝说,因怕扰到时为科考, 所以六礼一切从简, 没有声张,大礼定在来年秋日,到时再请咱们回封丘饮一杯喜酒。”

“命由天定, 但事在人为, 真是个有主意、有气性的丫头。”老太太欣慰道,眯着眼回想,又道, “早些年在封丘时,回回见着她,总是一个人坐在窗前, 痴痴捧着一本书,仿佛不大爱热闹……我还担心这丫头长大被人欺负呢。”

老爷子素来不大掺合家长里短,今日竟忍不住添了一句:“‘山月不知心底事,水风空落眼前花’, 你看见的痴痴木木,实是她的慧黠不容于世。”

白其真应和:“公爹说得是, 若论果决,霜枝这孩子比我更甚几分。”

饭桌前说姻缘,三兄弟齐齐整整,埋头吃饭,一言不发。

“自打姝燕嫁人后, 咱乔家好些年没办喜事了……”老太太话点三兄弟。

话音刚落的一瞬, 乔见山、乔时为同时夹菜放进乔见川碗里, 同声道:“四弟(四哥)吃个鸡腿。”

果然,老太太的目光随着鸡腿落在了乔四身上。rexue.org 西红柿小说网

乔见川看着碗里的两个鸡腿一愣,很快嬉皮笑脸应道:“祖母,饮酒问酒价,姻缘看行情。孙儿这既不考科举,又不是嫡长的,连个功名都靠国子监里升三舍,谁家愿意把闺女嫁老二……祖母,孙儿行情不好,急不得。”

乔仲常正好在饮水,险些被呛到。

乔见川又道:“天赐良缘,我倒也不是不愿意,若是有那国色天香、知书达理,在外英迈出群,在家温婉贤惠……”

“大胆,告诉你四哥,上回咱去的那个庙怎么走,看看判官老爷招不招待他。”老太太打断乔四的话,啧啧言道,“这年头,解签还得收十个钱呢,也就做梦不花钱。”

没等祖母看向自己,乔时为主动应道:“祖母,孙儿才十四岁,晚上睡觉还抱着橘子呢……大梁律,男子十五方可成婚,孙儿尚小。”

又讪讪言道:“判官老爷忙着保佑孙儿科考,估摸着一时半会儿闲不下来,抽不出空管桃花。”

“见山……”老太太望向乔三。

乔见山放下碗筷,很淡定应道:“祖母是不是忘了,大伯家的二哥与孙儿同岁,长幼有序,理应先安排二哥的婚事。”

老太太一下子被乔见山带偏,琢磨道:“你说得有些道理,是该先给见朏说门婚事……上回你大伯来,我便催他来着。”

大伯家二哥生于初三,新月始亮,便取了一“朏”字。

老太太又对乔仲常道:“老二,快快写封家书,叫你大哥别再磨蹭,早些搬来京城,一家人团聚才好。”

“儿子省得了,一会儿就去办。”

乔时为与乔见川皆佩服望向三哥。

……

大梁律法有言“男十五女十三,听婚嫁”,然受科考影响,读书人家的子女往往晚婚。

女子厚嫁之风颇盛,自然不愿将就。

男子科考博官身,不急于一时。

遂大梁朝二十大几才成婚的男女大有人在。另一方面,这也使得“榜下捉婿”之风空前绝后。

所以,乔家三兄弟的婚事不算着急。

……

……

文成撂笔,一时得闲对书窗。

乔时为推开窗扉,几片飞雪落卷上。

今年得第一场雪格外早,还没冬至就来了。

他披了件大氅,用竹篓装了些木炭,准备给高维桢送去。那两间单房有些漏风,这样的雪寒天里,没炭火取暖,手冻得僵硬,如何执笔写字?

正巧约了今日一起讨学问,顺带的事儿。

穿过长长的巷子,那两间房旁种有一簇观赏竹,雪压竹低,翠枝变玉枝,让乔时为想起了那句“雪压筼筜翠叶低,文禽声寂不闻啼”。

乔时为孩子心性,小心翼翼摇了摇竹子,又快步躲开。

雪屑抖落,竹子复亭亭。

“这大冷的天,乔弟怎么到我这来了?”高维桢闻敲门声,前来开门,有些诧异,又道,“我正打算写完这几句去找乔弟。”

“不是约了今日讨学问吗?高兄忘了?”

“我这里太冷,怎使得……”

乔时为提了提竹篓,笑道:“我带了木炭。”如此,高维桢便不好拒绝了。

高维桢忙着引火烧炭时,乔时为注意到书案上有半篇未完的文章,走近一看,略小一号的楷字密密麻麻,偏又工工整整,一横一竖皆干净利索。

字小是为了省纸。

而如此寒室内,竟能稳稳执笔、落笔,耐苦毅力实在叫人佩服。

乔时为夸赞了一句,高维桢挠挠头,谦虚道:“多练而已。”

两人围炉而谈,沉浸在义理当中,虽饮烧开的雪水,亦觉甘甜。

乔时为发现,高维桢是一个细而入深的人,他的书籍并不多,但每一本他都读到滚瓜烂熟,内置于心。每当有了新见闻,他便写一小纸条,贴到书卷最后。

好似寒门茅顶,缝缝补补。

回回与高维桢讨学问,乔时为皆有收获——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未曾亲身体验过赤贫,能体恤“屋无片瓦,举家饮粥”,但未必能刻骨铭心……所以,他的见解难免会有狭隘之处。

同样的,乔时为会想,倘若与世家子弟开诚布公、秉烛夜谈一回,是不是也会有不同的认识?

如果只是以小官之家的思维,去对待这个世道,一个人能够走多远?

两个时辰过去,差不多该回去的时候,高维桢问了一句:“不知乔弟家中是否存有‘太学体’之时文,能否借我一阅?”

本来准备告辞的乔时为,又坐定下来。

他问:“高兄可是听了外头传的言论?”

京中效仿太学体之风正盛。

高维桢点点头:“省试考官日益看重策问,再不会单以诗赋取士,而策与论,京中盛行以‘太学体’来应答,以示博学……我不曾入学国子监,甚至不知‘太学体’为何物,所以想学一学,有备无患。”

太学体,顾名思义,是从国子监太学传出来的一种仿古文体,或也可称为文风。

乔时为没应“有或无”,而是说道:“这太学体,乃是好古人士所创,追求古义、古风,引古经高谈阔论……总就一个字‘古’。”

“开创之初,除了晦涩难懂以外,其义理是有几分可取之处的,可流传出去后,人人效仿,渐渐变了味,他们只学‘晦涩’不学‘义理’,走成了歪道。”乔时为摇摇头,评论道,“以我只见,此文风高古,却未必高明。”

“何以见得?”高维桢给乔时为续了一盏水,端端听着。

乔时为举了几个实例。

譬如,为了仿古,要写“天地交合”,写作“天地轧”,要写“万物生长”而写成“万物茁”。

又如“林林总总”写作“林林逐逐”。

引经据典时,喜欢东拼西凑成四字之言,画蛇添足。譬如要引周公吐哺、大禹治水的典故,非要写作“周公伻图,禹操畚锸”。

此为何意?周公画了很多图纸(来规划),大禹带着铁锹和簸箕(去治水)。

乔时为笑言道:“所以,大禹想要我们记得的,究竟是治了大水,还是他带了簸箕?如此仿古,岂非本末倒置?”

他举的例子很具代表性,几言几语,令高维桢很快明白太学体的“门道”。

高维桢喃喃道:“乔弟意思是,他们追求高古,却无娴熟运用圣言的笔力,于是摽掠语句、典故,不顾原义,以僻词僻典写怪诞之文?”

“正是如此。他们有个说法,‘我等连如此生僻的典故都能运用自如,寻常经义更不在话下’,以此彰显博学。实则,此话根本站不住脚。”乔时为觉得既好笑又无奈,继续道,“真正的博学大儒,追求高古无可厚非,而寻常举子写奇文怪论,不免让人觉得是高自标榜、浑水摸鱼。”

其实,对于文风,乔时为向来是保持中立态度的,但“太学体”实在荒谬。

相比之下,几年前流行以雕琢为美,注重辞藻与声律的“西昆体”,便显得风雅多了。三年前的省试,三哥便是凭一手漂亮的西昆体,既言辞优美,又能保持风骨清亮,得到了主考官的青睐。

回归正题,乔时为正色道:“高兄,虽是应试文章,但笔下之物应遵从本心,我以为,通经博古、救时行道才是策论的正道,与其怪诞博眼球,不如洁辩明核,不走弯道。”

又言:“即便考官对太学体情有独钟,对上有天子,身旁有同僚,他也不敢只取太学体……时日紧迫,高兄何必把心思费在这上面?”

“乔弟提点得极是,高某受教。”高维桢起身,深深作揖,“高某若是执迷不悟,岂对得起乔弟这半个时辰的苦口劝教。”断了研习太学体之心。

“高兄言重了,好友间理应如此。”

送乔时为出门时,看着漫天雪屑飞舞,高维桢想到,少年尚青涩,却能在雪虐风饕立身不移,不被带偏……究竟是怎样的学问和心性才能做到如此?

实在叫人佩服。

……

复见房旁一簇竹。

竹枝竹叶落满雪,竹茎又弯了腰。

乔时为停步深思,这回没再去摇雪。

文义、文体、文风……数不尽的雪屑会接连不断而来,能否辨明是非,翠竹雪中复亭亭,是学子科考入官的第一关。

这本就是科考中的一环。

……

十一月初,国子监上舍公试结束,礼部张榜。

有礼部小吏前往乔家宣旨,道是:“乔见川,孝悌行能之士,经义善论之才,公试考察为上等,历事考察为上等,两优释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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