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殿试前一夜, 皇城御书阁中。

官家案上,堆着厚厚一摞折子,随意翻开一个, 便是“朕闻……”——朕听说某事如何, 遂欲策问尔等, 当如何处置。

这是翰林院众学士和六部官员呈上来的殿试题目,以供官家从中挑选。

虽出自不同官员之手, 然题目出得大同小异, 兜兜转转无外乎这么几个主题:革弊求新、礼乐之道、求贤若渴、应时而造、抵御外敌、五行之道……

官员们觉得殿试就应考这些内容,士子们也习惯于考这些题目,已成惯例。

官家翻阅折子过半, 一直摇头,直到翻开户部呈上来的折子, 他才微微颔首,道:“策问国库银钱之法, 有些意思……这老卜果真懂朕, 晓得朕是个贪心爱财的。”

不过,这策问语句,他却不甚满意。

试题出得太直白了, 明明白白说国库虚空, 又明明白白问士子如何运作财政。

“题高深则得高才,题粗浅则得庸才,好题理应如青笋, 壳覆一层层,剥之不尽, 不得笋芯。”官家有了主意, 呼道, “苏围,备笔墨。”他要亲自出题。

不大一会儿,笔落题成。

官家满意读了数遍。

苏总管笑嘻嘻夸赞道:“这样一改,官家果然好笋。”

“苏围,你怎么说话的?”

“官家恕罪。”苏总管讪讪道,“老奴的意思是,官家改的此题,果然是好笋,必能使殿试长出青青良竹。”

苏总管未必是真看懂了殿试题目,但并不妨碍他讨官家的欢心。

“你既读了试题,今夜便守在这里,一步都不能离开。”

明日须早起监试,官家抻抻懒腰,准备就寝。

许是亲自出了试题,使他对明日的殿试多了几分期待。

……

殿试这一日,乔时为早早换上新襕衫,因御前应试,少不了要束发冠发,梳得一丝不乱。

马车轱辘转动,启程那一瞬,乔时为心间生出一丝激动,宛若前世年幼时,期待收割自己种下的一小片麦子。

由春到秋,由芒叶青青到麦穗甸黄。

可当马车由南往北,路经州桥明月,穿过晓市,乔时为撩起车帘,看到百姓早起劳作的灯火,听到鸡鸣犬吠,心间的激动渐渐平静。

于即将参加殿试的学子而言,这是毕生荣耀的一日,于世人而言,今日悉如往常,再平常不过。

若是放到历史山河中,则连一瞬都算不上。

他闭眼静心,想起了祖父曾同他说过的“锦衣论”。

祖父问:“世人皆喜欢锦衣玉袍,可这种喜欢,究竟是真欣赏其精美绝伦,还是仅仅为了拥有,享受他人之艳羡?”

彼时的乔时为陷入沉思。

祖父又言:“人对于未竟之事、未得之物,常常耿耿于怀,难以解脱,大抵是设想过,身着锦衣过市,惹人频频回头……愈是得不到,这种设想愈是强烈。”

再精美的锦袍,亦只是一身衣物,想通这一点,往往能助人平静应对挑战。

乔时为靠着祖父的这一言论,沉静应对过许多事。

……

星自西市落,霞生宣德门。

天蒙蒙青亮时,五百余名贡士集聚宣德门前,按照吏部官员指定的位置,端端列队。

这里头,有进士科三百五十八位正奏名贡士,站在最前,明经科一百余名贡士紧随其后。

最后则为几十个特奏名贡士,个个银须霜鬓。

所谓“特奏名”,即没过省试,天子特别恩赐的名额,赐予白发举子。

他们拿一生与科考周旋,凭着“发奋不懈”和天子垂怜,终于站到皇城大门前,享受一日的荣耀。

五百士子,排头正少年,排尾已苍苍,仿佛群山之下轻飘飘的一片芦花。

东边一道霞光照在宣德城楼的金瓦上,号角扬,巨门启。

在官员的带领下,乔时为第一回入宫。

他们由右掖门进入,穿过文德殿,再往西走,集英殿便在右承天门边上。

集英殿外挂有一幅巨大的混图,得令后,诸位士子皆对着号牌,从混图上寻找自己的座位。

混图上,第一排居中位,赫然写着“省元”二字,那便是乔时为的位置了。

“肃静!”吏部官员呼道。

随后,便隐隐听闻殿中传出呼声:“御试官上座”、“试纸列席”、“笔墨就位”……

最后,是悠长的一声“天子临试——”。

所以,三百余人依次入殿就位时,个个皆安分守己,不敢做多余动作。

试想,天子正坐于高台之上,诸位御试官列坐东西两阁,红红紫紫,哪个士子敢放肆?

礼官呼道:“省元乔时为上前一步。”

又呼:“天子群策四方志士,士子礼敬仁明之君,一躬拜,再躬拜,入座——”

大梁厚待文武百官,朝中只行躬拜之礼,不兴跪拜之风。

且士子们不必回避官家目光,可仰头视之。

只要不东张西望、大惊小怪即可。

乔时为站在最前头,得以看清官家装束和面相——“玉带猩袍,遥望翠华,马去似龙”,这理应是历朝历代最朴素大方的帝袍了。

官家内着立领黄罗衬服,外穿绛罗圆领公服,头戴直脚幞头。

一身公服竟无任何刺绣图案,极其素雅。

官家年岁未及半百,身形清瘦,面相清秀,留了两撇稀疏的胡须和一小撮山羊胡,若是不穿公服,行走于大街上,确实像是一“之乎者也”文绉绉的读书人。

官家没有故作威严姿态,他神色自若,不知在想什么。

乔时为总有一种错觉,官家好似一直在看他。后一想,官家头戴这直脚幞头,两根直脚比肩膀还宽,稍一动,怕是会甩成拨浪鼓……乔时为猜,官家一定是为了直脚不晃,所以端端望着正前,才会令他有被盯着的错觉。

王相任御试总管,苏总管奉上一卷题目,王相洪声念道:“在昔圣人以道御气,以气御化,以化御物,而弥纶天地,经纬阴阳,曲成万物……”

阴阳万物,似乎是与《周易》相关的试题。

开头这几句话是引子,不大听得出官家的意图。

直到王相突然卡了一下,念题声小了几分,才窥得题目全貌。

官家问,去岁祭拜皇陵先祖,行孝道大礼,礼成。按规矩,回朝后,官家要奖赏朝中文武百官,以示皇家先祖之恩赐绵延。

然实际上,去岁并未发放奖赏,引得朝中一众大臣屡屡上奏,言说礼法不可废。

故皇帝问,以周易之阴阳卜卦,何为祖宗礼法?

王相念完,又有巡铺官誊抄于牌上,巡走于一众士子中,以免有人未能听清、记清。

……

乔时为取来草稿纸,先将题目誊抄于纸上。

句句说着祖宗礼法,可又句句都在映射“百年之积,惟存空簿”——国库虚空。

只要稍稍关注时事,理应知晓去岁河北西路遇大旱,粮食欠收,流民南迁。

朝廷开仓放粮、祭祀求雨,才有了官家“舍不得发放奖赏”这等事情发生。

所以,一层层剥开此题,方知官家要问的是如何充实国库,富裕大梁。

乔时为隐隐觉得,此题还隐藏了官家的一个私心——“你们替朕评评理,此事究竟是朕不光彩,还是那些参本要赏钱的官员不光彩?”

……

四周传来簌簌落笔声。

一日成文,时间颇紧,众人惜时。

乔时为却撂了笔,静坐沉思。他读懂了题目,却不知如何落笔,后世之见识、见解,正在阻碍他落笔写一篇奉承君权的美文。

其一,国库究竟指的是什么?国库亏空,亏空的是内藏库里的金银,还是天下贫苦百姓的腰包?

读过历史的人都知道,朝中那群穿红着紫的也知道,君权至上的王朝,脚踩泥丸背朝天的底层百姓,才是真正的国库。

天子“仁爱”时,松一松手,可令百姓安稳种碗饭吃。

朝廷吃紧时,则一纸官令,把百姓的腰带勒得紧紧的,只要还能喘口气就成。

官家想问的,也许仅仅是朝廷的国库时时有银钱。可他想答的,却是民富则国富。

如此,牵扯就大了。

其二,自他穿越而来,熟读儒家经书十几载,不算全儒,也算半儒了。这个问题,当真要用儒家思想去应答吗?

儒家之语,拿来修身养性尚可,真拿来治国理政,全然是空话。

坐在两垄稀疏豆枝旁读书的宋薪,沉浸在国学里,他是熠熠生辉的。可要拿这“两垄豆”去养活一个王朝,“草盛豆苗稀”恐怕就没那么浪漫了。

大梁的处境和前世北宋有很大不同,可历史进程却十分相似。

回想“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范公,他提出的十条——“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长官”之选人用人,“均公田、厚农桑、减徭役”之务农爱民,“修武备”之强军备武,“推恩信、重命令”之法治天下。

范公成功了吗?

还有后来的“吕八条”、“韩七条”,他们成功了吗?

否。

因为这些看似体面的十条八条,套的皆是儒家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只能浮在纸上,而不能落到实处。

如此一坐一想,不知觉就过了一个时辰,乔时为只字未写。

……

乔时为不急,却看急了座上的官家。

眼看正座之下的这个俊朗少年一直凝眉沉思,时不时研磨砚台,却久久不执笔、不写字,使得官家恍惚——莫非是他挖的这颗笋,竹壳太厚了?

三变二,二合一,一化无?

官家显然担心少年人不善财政之道。

两侧阁上静候的御试官也跟着着急——官家不应当是坐一会儿便回去补觉的吗?今日怎有精神坐上一个时辰,且丝毫无困意,毫无要走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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