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关于“练兵未精”, 乔时为的核心观点是“从优选兵,令民崇军”,如此才有强盛之军。

接下来要回答“兵食为急”的问题。

论及军粮后勤,自然先想到萧何, 可上一场刚刚划掉人家的名字, 这一场却拿人家说事, 未免不佳。

乔时为想到另一位“萧何”, 唐朝之刘晏。

安史之乱时,数座重城被叛军占领, 漕运不通,长安及周边米价飞涨,大军粮草更是紧之又紧。

平定安史之乱后,为解决关中用粮,时任京兆尹兼转运使的刘晏,领命恢复漕运。

在经历万难后, 汴水通, 漕船行,使得江淮之地的粮食,源源运往长安。

乔时为落笔论道:“唐代宗国用空乏之时, 重用刘晏,疏通淤积而通山海, 官吏督运而排商贾,制万物低昂,操天下赢赀……”

可运送军粮这样的国之大事, 当真要全压在一能吏身上吗?

所以乔时为笔锋一转, 反问道:“漕运不继, 兵粮为急, 朝廷欲得一人而平粮荒?或是欲得一法而平粮荒?”

进而提出在军中设立专管后勤的部门,听命于大军。

在他看来,求才若渴、重用贤能固然重要,但找出军政的漏洞,针对性制定法度,更为一劳永逸。

不能把筹码全压在用人上。rexue.org 西红柿小说网

乔时为收尾道:“令军粮司各尽其责,通权达变,故虽不常有如刘晏之辈,亦可无忧漕运之不继也。”

一道策问花了一个半时辰,乔时为倒吸一口冷气。

所幸第二题出得简单许多,问的是如何整治官吏贪赃枉法,问得并不深。

乔时为打算从两个方面展开论述,一方面百姓要知法监督,另一方面官吏要畏法守规,遂写道:“……令知法在于设庠序以明教化,令守法在于严督责而明科律。”

第三题又是与军相关,但比第一题具体许多,问的是马政。

可见裴明彦的军事才能不是虚盖的,他已敏锐察觉到,大梁与大辽、西夏僵持不下,迟迟未能收复燕云十六州,与大梁缺战马有很大干系。

题目写道:“吾闻大辽纵马于野,驰兵于民,牧马蕃息,多至百万;然大梁战马不济,诸军缺马者大半……试论大梁之马政。”

乔时为虽尚未入朝,但他亦知晓朝中有“以步制骑”的主张,还有许多文臣跃跃欲试,屡屡献上排兵布阵图。

什么平戎万全阵、燕行阵、八卦阵,诸如此类。

学习地理又熟识历史的乔时为明白,在绝对战力面前,过度主张谋略是毫无用处的。

试想,即便是足智多谋的诸葛亮,尚且说一句“守成都必先守汉中,守汉中必先守关中”。为何守关中?因为关中通凉州,凉州有战马。

“八百里雄浑出秦川”,讲的正是关中。不管是蜀中,还是中原,在地理上都受制于关西和关中,一旦云州失守,往东直捣幽州,往南直驱蜀地。

排兵布阵在地缘地理上,显得何其渺小,所以,“以步制骑”比“纸上谈兵”更为笑话。

前世的历史中,直到大明,朱重八靠着火器,才把狼主从马背上给撅下来。

在冷兵器时代,战马的威力绝非刀剑布阵可以比拟的。

所以,燕云十六州买不回来,也议不回来,更守不回来,只能打回来。

答这一题时,乔时为几乎是笔由心生,写得洋洋洒洒。

他先以战力对比,论断战马的重要性,写道:“……铁鹞子军掳骑轻捷,乘风扬沙,一日数出,常以数万游兵困我十万劲卒,何也?铁鹞子借战马之速度,时聚时散,合兵击我散兵,成常胜之势。”

小小西夏,借着战马便能与我周旋,还不够说明问题吗?

写大梁马政衰败,武备松弛时,乔时为落笔写道:“……吾闻朝中常言‘定牧不如游牧,游牧不如买马’,而使十四处牧监废罢,仅剩河北六监。故,马可市易,战力可市易乎?”

榷场互市,茶马交易,治标不治本,买马的永远干不过养马的。

要兴马政,首先朝中要改观念,乔时为认为,当今世道,依旧是“以弓马之利取天下”的大势,至少百年不变,他围绕此展开论述。

写到最后,乔时为心间豁然如见辽阔草原,手中之笔随群马奔驰,尘飞水舞。

他写道:“令大辽西夏皆入我版图,则大梁边境北至雪荒之极,再无马政之忧也。”这才是最彻底的解决方案。

两国边境总生乱?把辽夏收了,不就没边境了。

稿成,誊抄时,乔时为后知后觉,心想这一题的文风是不是太过嚣张了些,尤其是结尾部分。

他很快否决了修改的想法。

意气风发这种东西,就像是骑马跃悬崖,原本冲得飞快,可以一跃而过,临时犹豫勒紧缰绳,则会导致——既来不及悬崖勒马,又不能一跃而过,最终坠落于空中。

文意和文风是一体的。

乔时为的观点大胆,文风自然随之嚣张。

……

隆隆击鼓声响,第四场结束,即省试结束。

起先,号房里盏盏油灯皆亮,考场如闹市,灯火通明。

而后,一盏接一盏熄灭,如秋夜疏星,又如流萤熄光。

卷子上交那一瞬,乔时为呼了一口气,顿时觉得身子软了下来,仿佛连执笔再多写一个字的力气都没有。

分明半个时辰前,他还神采奕奕来着。

乔时为静坐片刻,喝了些茶水,这才起身收拾物件,提着考篮准备出去。

同廊考试的一个老举子,许是猛一下起身走道,供血不足,忽而踉跄一步,险些倒下来。

乔时为快步上前搀扶了一把。

“多谢小友之仗义。”昏昏灯光下,老举子发色花白,年岁不小了。

乔时为没问什么,老举子竟自己乐呵呵说道:“年过半百,五举未上榜,这是最后一举了,不管上与不上,都有交代了。”

虽累到险些晕倒,但老举子心情不错。

因为大梁科考规定,年过五十且六举不中者,造册上奏朝廷,赐低阶散官。

称之为“特奏名”。

类似于鼓励奖。

乔时为心想,都说“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得英雄尽白头”,天子开科取士,究竟是为了赚得英雄,还是为了英雄困白头呢?

或者二者兼有。

当然,这是站在历史宏观上的思考,对于个人而言,则没有那么复杂——科考为的是,功成名就会有时,星月山川皆作贺。

乔时为顺着主道往外走,身后一格又一格的楹号相继熄火,像是一场不约而同的落幕。

来时,贡院三道门层层从严。

去时,三道大门次第推开,大敞送客,迎接举子们的,是考场外久违的人间烟火。

……

……

院外。

长街两侧灯千盏,恰如星汉一河开。

乔时为走出来,最先看到的不是攀在高栏上的乔四,而是一身锦衣的祖父。

丝线缝韶华,红尘千帐灯。

老爷子穿了一件蓝缎地柿蒂百鹤纹织成的襕袍,玉冠簪花,负手端端站在街上,气度出众,颇似一位高贵不凡的名士。

祖父平日穿的衣物不是白,便是灰,从不穿这样亮眼的锦袍。

乔时为第一回见祖父这样穿,却丝毫不觉得突兀,甚至觉得理应如此。

谪仙人偶尔落入凡间,穿一穿这世间的锦绣繁华,无可厚非。

灯火里,乔时为眼中渐渐模糊——不喜繁琐的祖父竟特地盛装,来接他的小孙子考完归家。

这时,祖父也见到了他。

一家人朝乔时为走来。

乔时为抹了抹眼,喜道:“第一回见祖父这身派头,好一个金相玉质。”

乔见川抢道:“不单你第一回见,托五弟你的福,我和兄长出门前刚知道祖父有这样一身派头。”

说得老爷子有些不好意思。

老太太上前解释道:“我拜神时,听那些婆子们说,祖孙心意最通,祖父锦衣加身,则孙儿感其气运,也会跟着得锦袍。”

所以她翻箱倒柜,特地让乔老倔穿了这一身。

又理所当然言道:“为了小安,我都亲自去上香了,他凭何不能穿一身体面的来接小孙子?”

“都依你,都依你。”老爷子应道。

老太太托腮打量老爷子,啧啧了两声,评价道:“不及从前,从前你也是有几分卖相的……”

老爷子轻咳。

老太太改言:“也是有几分色相的……”

老爷子还咳嗽。

“也是有几分姿色的。”

老爷子还想咳,结果被老太太一声震了回去:“乔守鹤,你没完了是吧?”

一家人各自捂嘴笑。

乔守鹤为缓解尴尬,牵着乔时为的手,温言道:“时为累了罢?随祖父回家。”

仙气飘飘的白鹤,带着昏昏欲睡的鼧鼥鼠,最先登上马车。

众人跟随。

……

一连四日的省试格外耗神,乔时为歇息了两日,才恢复精神。

他听娘亲说,这段时日,城中的医馆日日“门庭若市”,好些学子求医问药。

乔时为心想,只四日就如此疲惫,若是换作明代,连考九日,此难不亚于蛇化蛟龙要受的九道雷。

晚膳后,斟一盏茶闲叙,有说有笑。

乔时为和家人谈起省试试题,他才起了个头,便看到祖父、父亲和两位兄长饮茶的动作放缓了。

当他复述所作的诗赋,三哥忍不住呼道:“大气磅礴!”

当他说起几道策问,蘸水在桌上画燕云十六州的排布图,家人们围看着,似乎忘了这是在讲试题,个个听得入神,若有所思。

茶水被撂在茶案上,一听就没再端起来。

凉了也不知。

乔时为说完四场考试,四哥最先赞叹道:“长江东流,合流为大,读书人以博闻强识为胜……都是读一样的书,五弟之知解甚于常人,啊不,胜于寻常人才。”

三哥则是假设道:“我若是参加今年科考,未必能上榜……今年省试之难,可称历年之最,有见识、有笔力能稳住这些题目者,实不多见。”

祖父抚扇,感慨道:“吾读道经,书中有言,世上能人如翱空仙鹤,上可观天日,俯可观亘地……所见博,所临多,故所识不同于常人。”

又笑言:“我原以为是修仙道士的荒唐之言,如今放在时为身上,倒合适得很。”

父亲角度清奇,还没忘记当年的翻书取名,他道:“我就说当年要给他取名‘见云’,翱空仙鹤必见云,多好寓意。”

祖父和兄长的夸奖,乔时为受之有愧。

他听完后,第一反应是,举子们对大梁之地理地势缺乏整体的认识。

单单从书籍的“东南西北”,很难在脑中构建起通盘的认知。

“寒窗苦读十二年”,这话听起来既清苦又悲壮,仔细一想,这口寒窗既给人以希望,也困住了学子们的脚步。

让他们步子徘徊在书案边、烛火旁。

几日之后,前去拜访赵宕举时,赵宕举的反应和兄长们差不多。

“今年的省试题目当真难,原以为熬过第一场,后边就顺风顺水了,岂知第三场、第四场皆是陷阱。论汉初三杰,令人犹豫不决,问兵马之策,令人不知笔下所言何物。”赵宕举抱怨道。

他又言:“能酣畅淋漓应答者,想必很对裴尚书的胃口。”

赵宕举有个礼部侍郎的爹,不说见识广博,至少算得上是“见识中上者”,如果他都说难以下笔,则说明今年的试题着实难。

……

因为考题难,学子议论纷纷,酒肆里很是热闹。

同样的,封锁的贡院里,判卷也很“热闹”。

无他,权知贡举裴明彦和十几位同知贡举吵了起来。

官家让世家派的裴明彦当了主考官,给他配的副考官,过半是清流寒门出身,两者成相互牵制之势。

裴明彦身着官袍,坐在正堂上,敲打着桌上的几份卷子,质问道:“身为权同知贡举,你们便是这般举荐卷子的?或者说,你们为官十数年,仍同白身一般愚昧无知?”

说话十分不客气。

底下人虽有不服,但忍住了,默不作声。

裴明彦伸手,随意摸了一份卷子,翻开一页,冷笑不屑读道:“以运河之水流驱船……敢问刘侍郎,运河哪来的水流足以驱船?这位学子写的是画舫船还是运粮船?”

又取一份,读道:“大辽边角之地,西夏犄角一隅……来来来,邓学士,你上前,你说说北边大辽占地几何,究竟是不是边角之地?”

那位刘侍郎应道:“此子策问虽一般,经义之文却十分出众,所思所想尽显功底。”

裴明彦冷笑更甚,讽刺道:“欲为官者,若是只懂反反复复嚼几本经义书,此举与坐在家中穿针引线纳鞋底何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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