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缪尔一怔。
他极力克制着自己不要立刻伸手去捂脖子, 那会显得他很心虚。
但他还是在放下茶杯时,手难以控制地抖了一下,漾出去许多茶水。
卡修斯当然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他瞥了一眼,没说话, 继续盯着塞缪尔看。
塞缪尔被他看得浑身寒毛竖起。
以往的人生中,他不是没遇到过类似这样的艰难的谈话场合, 但没有任何一个人带给他的压迫感有卡修斯强——卡修斯是一个地位相当高权利相当大的神职人员,而他是个借尸还魂的假货。
更糟糕的是, 卡修斯喜欢原身。
塞缪尔对卡修斯的忌惮,来源于他害怕卡修斯会以他难以抗衡的方式夺走他宝贵的新生命。
所以即使卡修斯温柔、包容, 同样的实力强大, 他也没办法像面对阿诺时那样放松。
因为他明确知道,卡修斯愿意帮助的人, 其实是原来的[塞缪尔], 不是他。
“你在想怎么解释吗?”卡修斯叹了口气, “我的建议是你没必要撒谎,我们还坐在这里喝茶, 是因为我是来听你的解释而不是谎言的。”
言下之意, 是如果塞缪尔撒谎, 他会换一个说话的态度。
只有两人的会客厅, 沉默与茶香一起蔓延。
良久,塞缪尔拢了拢衣领, 无奈地说道:“抱歉, 我应该以更体面的姿态来见你,我有些得意忘形了——大概是吻痕吧,我不确定, 因为我是无意识的。”
“是阿诺?”
“是。”
塞缪尔知道卡修斯只会问这一个名字,因为他们都知道,再不会有第二个人了。
只有和塞缪尔同进同出的阿诺。
卡修斯又问:“他恢复到什么程度了?”
“比之前聪明了不少。”塞缪尔往后一躺,有些不自在地拨了拨头发,说:“但是心智上和小孩、小狗差不多,把我当成了‘妈妈’,非常有占有欲,致力于在我身上留下记号。”
想了想,他垂下眼帘,自嘲地说道:“一开始我很烦他这样,因为我非常讨厌他的父亲。后来觉得他怪可怜的,生了点恻隐之心。不过,我的确不知道关于这个吻痕,它太超过了,大概是趁我睡着时候,故意干的吧。”
话是这么说,塞缪尔却想着,一个吻痕哪里算太超过?那些类似于哺乳又或是前戏的边缘性行为,才是真的超过。
他的衣服最里面,与皮/肉接触的,不是衬衣,而是裹胸一样的丝绸布条。
塞缪尔以前从来没想过他必须日日使用这个东西,才不至于磨伤某个部位。
但他不至于连这个也如实相告。
卡修斯则再次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早该意识到的。”他说。
早该意识到,交换心脏是一件多么不可控的事情。
他当时就应该把心脏还给阿诺,把狗头金换给塞缪尔。
可潘神、狗头金、活死人……所有的事情因果循环,环环相扣,再来一次未必不会是更糟糕的结果。
再来一次,可能还不如现在。
尤其是……
卡修斯静静地看着塞缪尔。
有些问题,他现在不用问,他已经有了答案了。
这个答案令他心碎,可事情已然如此。
卡修斯有信仰,他的信仰里应该允许一切发生,他现在只能允许这个万分不可思议的离谱的情况发生。
不说话的间隙里,空气都变得粘稠。
塞缪尔一点点镇静下来,他甚至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想法了,想着单纯武力值应该还是阿诺强些,实在不行的话,大不了现在就跑路。
卡修斯要是敢当面拆穿他——塞缪尔已经开始疑心卡修斯是不是知道什么了——他就敢爱谁谁撂梁子跑路。
他等了好久,一直没等到卡修斯继续问话。
塞缪尔想了想,问他:“你今天来,应该是有别的事要和我说吧?”
“嗯。”卡修斯说,“我今天来是要告诉你,第一我并不知道有关阿诺的事,他不是在赫尔曼先生身边长大的,有关他的一切都很神秘。”
塞缪尔点点头,算是知道了。
“还有一个就是。”卡修斯继续说道,“我本来想问你要阿诺,他持有一件非常重要的珍宝,那件珍宝原本是属于教廷的,我曾在很多年前代为赠予黄金小镇的执政官府邸。”
“活死人事件与这件珍宝有关,最高效的解决办法就是让它回归教廷。”
“不过现在看来,你大概不会同意我要回这件珍宝,所以我决定暂时搁置这件事。”
“不过,最后的结果不是我能决定的。最迟明天吧,你就能见到真正能决定这件事的人。”
说完,卡修斯主教呷了口茶,不咸不淡地夸了句还不错。
接下来,无论塞缪尔是旁敲侧击还是直接问,有关什么阿诺和珍宝、活死人和珍宝、到底珍宝是什么,卡修斯一概不说。
他只告诉塞缪尔:中央教廷派人过来了,是圣子,职权远远高于他,也比他强大很多。塞缪尔可以问问那位圣子冕下,能不能帮他把身上的尸气也顺便治一治。
卡修斯记得这个塞缪尔很在意皮囊。
四点半的时候,管家过来告诉塞缪尔,说四驾负责运送黄金的马车已经到花园里了,让塞缪尔前去签收。
塞缪尔于是邀请卡修斯一起去,卡修斯欣然答应。
几个亲戚没有亲自到场,但塞缪尔知道,来押送的家丁会把卡修斯主教和自己在一起的事情告诉到他们的主人。
签收完黄金,有清点入库等的事情需要塞缪尔亲自忙,卡修斯非常识趣地提出了告辞。
塞缪尔将他送到门口。
卡修斯问他:“今晚你和我一起巡逻吗?”
“可以。”塞缪尔说,“但不超过午夜,午夜我有一些事情要做。”
“和阿诺?”
“……”
塞缪尔以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卡修斯,难以置信他竟然在开这种贴近于低俗笑话的玩笑。
卡修斯摊摊手,说:“不好意思,实在没忍住,不过刚好问问你——你和阿诺是那种关系吗?我总觉得我们最近越来越远。”
塞缪尔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发现里面没有愤懑,没有恶毒,没有恼羞成怒,只有平静。
卡修斯是以非常平静的姿态问出这个问题的。
塞缪尔想了想,告诉他:“暂时不是,不过说不准吧,很多事情都是说不准的。”
塞缪尔其实是以这个为借口,给卡修斯打个预防针罢了。
谁知卡修斯竟然点点头,说:“有什么进展也告诉我一声吧,放心,我是个识趣的人。”
“好。”塞缪尔答应下来。
他总觉得,好像和卡修斯聊了什么更深的话题一样。
却又朦朦胧胧的。
……
十吨黄金在塞缪尔的要求下,被管家带着人搬到了阿诺的房间里。
“少爷的房间一直是空着的,离我很近,在我眼皮子底下会安全很多。”塞缪尔说道。
“好的,夫人。”管家没什么好反对的。
整整十吨黄金,的确是堆了半间屋子。
黄澄澄的金山,只要拥有其中一角,一个普通人可以一辈子都不愁吃喝。
黄金到手,塞缪尔心里安稳了许多。
到了他眼皮子底下,就是他的了。
下午和卡修斯谈话时,他机械性地吃了不少曲奇,这玩意儿饱腹感很强,晚饭塞缪尔一口都吃不下了。
他干脆提前约卡修斯上街——卡修斯之前提到过,教廷的晚饭时间非常早,他们一般下午五点就吃完饭了。
两人在大街上逛了会儿,塞缪尔最近几乎没有在白天逛过街。
如今的黄金小镇,也着实没有什么逛头。
街上到处都是穿着黑色长袍的人,肉眼根本看不出是当地居民还是被困在这里的外地旅客。
也看不出是普通人还是魔法师。
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手里拿着食物或是别的生活用品,急急地奔走。
塞缪尔知道,他们是怕天黑了,活死人出没会不安全。
而繁华的商业街,简直是这一段时间最萧条的地方——由于活死人最爱光顾的就是这里,现在所有店的门口都盖着厚厚一层尸粉,是那些没来得及在天亮时赶回去的活死人化成的。
也有那种不小心在这里缺胳膊断腿的情况。
教廷的神官就那么多,一个不小心,那些骨头都脆了的百年老尸就可能因为一个金戒指打起来。
塞缪尔一步都不想踏进这里。
“我不要进去。”他说。
卡修斯无奈,只好自己进去。
“你在这里等我吧。”
塞缪尔站在离商业街口八百米远的一棵树下,百无聊赖。
他打算等巡完这一波,八点多就撤退。
下午的谈话后,他总有种卡修斯知道了点但又不知道的薛定谔的破罐子破摔,导致他现在装都懒得装一下了,就差直接说他想划水。
晚上还要去恶作剧,这个水他划定了!塞缪尔想。
突然,转身间,塞缪尔看见两个非常特别的人影:一高一矮,虽然穿着并不显眼的黑袍,但矮的那个走路的姿势特别跳脱,完全不像是笼罩在活死人的恐惧下的居民应有的样子。
画风简直太显眼了。
如果这还不算巧合的话。
擦肩而过时,矮个子的兜帽被风吹起一角,塞缪尔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他家公司的杂志的内页模特。
之所以对这个有印象,是因为那个外模比自己早死一天,车祸死的,上还了第二天的新闻。
塞缪尔第一反应是不动声色地把自己藏进阴影里面。
他觉得,他大概猜到,卡修斯说的从中央教廷来的圣子冕下是谁了。
是和他一样的穿越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