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四载,江南,向阳村。
“我的鱼!”
一条活蹦乱跳的鲜鱼,扑通一声远远地跃入小河,像是劫后余生的狂喜,这鱼一个大摆尾便朝河底直直地没了下去,不见了踪影。
小女孩一手叉腰一手提着空鱼篓,向小男孩兴师问罪,方才还得意着,晚上有鲜鱼汤喝了,现在这鱼汤就在眼前化为了泡影。
“爹爹好不容易能回来一趟!我答应了娘亲,给爹加菜...都怪你,你赔我鱼!”
小男孩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憨憨地笑,“方才在这鹅卵石上滑了一下,才把鱼篓撞倒了。我不是故意嘛...我上山打兔子给你,好不好?兔子肉也香哦!”
“哼!我不要!兔兔那么可爱,怎么可以吃兔兔!”
河边男孩女孩追逐嬉闹的画面缓缓地被拉成一条线,“吱呀”一声,合上了。
“日头渐短了,也就在这向阳村里,仍有莺莺鸟语、融融暖意,这村外头啊,早已是寒冬料峭、积雪封霜了。”
本在倚窗发呆的孟盏,思绪被这轻柔的话语缓慢拉回,原来是雨晴姑娘替她关上了窗。
“虽然村子里暖和,可你的身子,也吹不得风的。今日感觉好些了吗?药帖可服下了?”雨晴絮絮叨叨地关心着孟盏的身体情况,同时熟练地取出脉枕,一边温柔牵过孟盏的手,开始专心诊脉。
这位雨晴姑娘来自秦岭闲雁谷,师承药王孙思邈。出谷来采集珍稀草药,故而游历至此,一路上遇见伤者,她都会尽己所能免费医治。
医者仁心,孟盏淡淡地扬了扬嘴角,心生感激。
不是她要装酷,而是她自那日死里逃生,在河水里不知泡了多久,致使寒气入体,附着在七经八脉。哪怕日日服用紫晴熬的药,仍是驱散不尽,她本就重伤在身,于是变本加厉。
拖着这样一副身子,又怎么活泼的起来呢?
可就是这幅身躯,在当时,竟不可思议地足足将这口气撑到了几百里外的向阳村来,如今已安然地度过了一百个日夜。
她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活下来。
“内力所剩无几,但底子还在。近日还是以休养为主,不可动气,不可受寒。外伤都已愈合的差不多了,先好生保养着,安然度过这个冬天。若是觉得闷呢,不妨寻村口李师傅再多习些外家防身功夫,也可强身健体。
但切记,暂时还不能修内功心法,你的脉象和上回一样,体内真气紊乱,调度内力不当会伤得更重的。”雨晴温和叮嘱,“别担心,我这就去信回谷,咨询师傅的意见,以他的医术一定有办法治好你的。”
孟盏回想起,上回想要试试自己恢复了几成,猛提一口真气却连一记猛虎下山都使不出来,胸腔反而立刻钻心的疼,疼得她跪倒在地。她害怕得闭上眼,乖乖地朝雨晴点了点头。
入夜,雨晴思虑再三,在纸上写下孟盏今日的脉象,又一飞鸽传书回谷。她心事重重,头一次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难过。
这孩子,最虚弱的时候体内气血倒是平顺无害,可治了这些日子,随着身体气血恢复,怎的反而体内气息横冲直撞得愈加紊乱,愈加凶险,仿佛是随着她的生命共兴衰,岂非只能以奄奄一息之姿方能保命?何其荒唐,何等阴狠的手段!
究竟是何人,对一个小姑娘下这般毒咒!
隔天,小女孩美滋滋地舀出一锅红烧兔肉,先分出一碗来,热气腾腾地给孟盏送去。
“那个好看的大姐姐打了张屠户家臭小鬼的屁股,叫他再也不敢来欺负小荷了。娘亲说过,人要学会知恩图报,这一碗是小荷的,小荷不吃,给大姐姐吃,剩下的爹爹吃。娘亲的话,小荷都记得...”
孟盏吮着手指上沾到的酱汁,意犹未尽,好久都没有让肚皮这么舒坦过了。
她宽慰自己,内力虽报废了,可是身子骨得练硬朗,要是以后闯荡江湖被人抓了,至少能抗住打。
毕竟,毕竟不会再有人护在身前。
一只啃得干干净净的兔腿呆呆得从嘴边放下,孟盏若有所思,满嘴的油挂在苍白恬淡的面孔上,眼里尽是哀伤。
全村的人都知道孟盏的病难治,小荷以为她是为此而神伤,立即像个小大人似的,一本正经安慰道:
“以后小荷还去钓鱼,还去抓野兔,做多多的肉肉给姐姐吃,姐姐吃的越多,就能好的越快。这是娘亲告诉小荷的。小时候小荷也常生病,娘亲便宰猪给小荷吃。现在没钱宰猪了,但小荷的身体现在棒棒的,不叫爹娘担心了。
小女孩自豪地说,“爹爹这次回来,还夸小荷长大了,把家里打理的井井有条,就和娘亲在的时候一样...”
孟盏不愿扫她的兴,赶紧拿纸抹干净了油,捏捏小女孩圆嘟嘟的脸,夸赞道,“小荷真棒!那小荷爹爹这次,瞧见了啥外头的新鲜事没有呀?”
村里的人几乎世代隐居避世,出去了还会回来的,只有小荷爹一个。
他是孟盏唯一可以了解外界信息的渠道,她骗不了自己,她害怕听到,可又渴望听到叶逍遥的消息。
小荷点点头,手脚并用的比划起来:“爹爹说,外头的皇帝,娶了一个新媳妇,竟是他的儿媳,从他儿子手里抢来的。但也因此,举国同庆,皇帝下令为她盖好多好多的宫殿,有那——么大。
那需要好多好多的劳力,等开春了,爹爹还想再出去碰碰运气,说不定还能找着活干。”
小荷有些失望,她心里不希望刚和爹爹团聚没几个月之后又要分别。
“爹爹说,本来这趟替人盖婚房的工钱,够我们俩置办个营生过活,不必再出去讨生活了。可是那挽花山庄的庄主临时变卦,房子又不修了,工钱因此打了折扣,想着快过年了,这才先回来的。”
挽花山庄庄主,叶震天?修婚房?这也真稀奇了,都年过半百的人了,他和谁成婚?不会也是抢了个儿媳吧?
孟盏在心中戏谑地嘲讽着,片刻后,她心思一动,轻声轻气得问,“小荷,你爹爹有没有说,婚房是给谁用的呀?”
“他的大徒弟,叶逍遥。”
兔腿骨哐当落在地上,还打翻了没吃完的肉。门外晒着太阳的黄狗一个箭步叼起就跑,小女孩惊呼一声,拔腿追去。
什么叶逍遥?哪个叶逍遥?叶晖又收了一个叶逍遥?给新叶逍遥招童养媳?
孟盏抱着肚子狂笑,笑得比哭还难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在哭坟。
她笑得直不起腰来,只觉得脑袋越来越沉,好像听见了小女孩在喊她,可是听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