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恕难从命!”
当着陈郡和宛丘县几乎所有的大小官员,陆坚只犹豫片刻,就给出了一个让大家都有些吃惊的回答。
要是刚穿越过来的那几天,正值对这个刚刚来到的新世界充满无奈和郁闷的时候,能碰到这种好事儿,说不定陆坚当场就答应了。
从此一脚踏入朝廷官员的队伍,对他的诱惑力可是太大了。
但现在不行。
因为他已经想明白了。
穿越过来这一个月,他几乎无时不刻都在观察这个社会、观察这个时代,并进而思考自己未来的前途问题。
他知道,虽然自己现在的身份,出身清白,而且不用挨饿,根本还不算社会最底层,但放眼整个世界的社会结构来说,依然可以算得上是一无所有。
起步太低了。
祖上是一点底子都没给留下。
但偏偏这是一个极度看重出身和家族,由皇帝和世族共治天下的世界。
因此他知道,像自己这样一无所有之人,要想在这样一个时代里爬上去,为自己谋一个足以安身且立命的社会地位,有三点,至关重要。
第一当然就是必须要走修行的路子,这是一切的基础。
惊喜的是,今天的偶然让他忽然发现,自己居然是有金手指的。
虽然刚才的经过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自己也还有点迷糊,还没来得及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推敲推敲,但有就是有,有了就是有了。
也就是说,第一个难题,就这么忽然解决了。
因此对他而言,就只剩下另外的两点。
一是一定要不择手段,二是一定不能让人看出自己的不择手段。
没办法,世界就是这么个世界,时代就是这么个时代。
在这里,几百年来统治者之中的聪明人所设计出来的制度,已经把你合理合法上升的通道,几乎全都给堵死了。
一个一无所有的人要白手起家往上爬,只能不择手段。
但又不能让人看出来这种不择手段。
至少是不能成为自己身上可以被攻击的点。
哪怕做不到道德高洁完美,至少也不能在关键的地方留下重要瑕疵。
因为越往上走,你越会成为一个异类!
所有人都会拿放大镜照着你,分析你身上有什么可以攻击的点。
怎能给人留下可以攻击的口实?
就比如现在,新太守刚刚上任,自己就因为保护他的家人而立下大功,从而赢得了他上任之后的很可能是第一份征辟令,这是多好、多么美妙的一件事?
若是出身高一点、多少有些家世的人,这时候当然是该直接就答应下来。
或者,如果能再过一段时间,自己就算答应征辟,也问题不大了。
但现在不行。自己不行。
出身贫寒、毫无根基,自己之前能进县廨,傅忠对自己是有“简拔”之恩的,结果才刚进去一个月,什么都没干,有更大的官招招手,自己就跑了?
这个人设可不咋地!
一旦这么干了,在道德层面可就平添污点了。
太守府掾虽然诱人,但为长远计,为未来计,依然不值得。
说实话,对于现在的陆坚而言,如果太守宋琦真的要褒扬自己,那么能把今年郡中的孝廉给自己,才是最完美的结果。
就算不给孝廉,哪怕是赏些东西、财物,自己也完全可以坦然受之。
唯独征辟,这个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却是现在最不能要的东西。
唉,做个伪君子……好难!
“仆感激太守信重奖掖,然,仆刚才出手,只是份内之事,实在不当太守如此简拔!”迎着一圈或惊愕或诧异的目光,陆坚昂首道,“况且,仆上月方得县尊傅公青眼,选入县廨之中为吏,尚不曾为傅公效鞍马,怎敢为己身之前途,轻易弃之?故此,恕仆不能从命。太守雅量,望察仆之寸心。”
“又且……”
顿了顿,陆坚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说得有点过硬,所以犹豫一下,还是决定再补上一句,“仆虽身在宛丘县,却亦是为太守、为大周效力。太守但有所命,仆身为下吏,敢不效以死命?与身在太守府,还是身在宛丘县廨,又有何干?”
太守也是要面子的呀,不能让人家下不来台呀!
所以软话说完,陆坚干脆又深深一揖。
几乎算是一躬到地。
所以他没看见,此刻太守宋琦的表情有些奇怪。
他深深地看了陆坚一眼,眼中竟带着一抹欣赏之意,倒好像是对陆坚更感兴趣了似的。
片刻后,他点点头,“也有道理。”
但他却马上又道:“傅县令在吗?”
他身后的人群之中,宛丘县令傅忠当即答应一声,随后出列,恭敬施礼,“下官宛丘县令傅忠,见过太守。”
宋琦伸手一指陆坚,面带笑容,“此人,陆坚陆伯玉,忠勇有加,本官想要辟他为太守府掾,你可愿割爱呀?”
卧槽?
陆坚惊讶到下意识就要抬头,但他躬的太深,还没等看见什么,自己就已经回过神来了,于是赶紧又低下了头。
他实在是有点吃惊:不至于……吧?
要的那么硬啊?
但转瞬就又忍不住狂喜起来。
这口大饼是如此的合我口味,我虽然必须、也肯定要拒绝,但如果我拒绝之后,你还是硬要往我手里塞的话……
傻子才不要!
想想都知道,傅忠好歹也是在官场混了几年的,宋琦把想要征辟自己的态度表达的那么清楚、那么坚定,他怎么可能连这点眼色都没有?
果不其然,陆坚很快就听到了自己今天听到的第二美妙的一句话——
“能得太守看重,乃是陆伯玉的幸事,也让下官知道当初没有看错人啊!此等好事,下官替伯玉高兴还来不及呢,岂会不愿!”
卧槽,简直完美!
傅忠的这番话一说,等于是为自己提前堵上了所有的道德漏洞。
完美!
“听见了吗?你们傅县令有成人之美,已经答应放人了!本官现在还是要征辟你为太守府掾,你意如何?”
我意如何?
还能如何?
当然是……爽啊!
片刻犹豫之后,陆坚再次躬身施礼,“既如此,仆愿为太守效犬马之劳!”
“善!”
…………
“恭喜伯玉啊!”
“感谢感谢!”
“伯玉大喜!”
“同喜同喜!”
宋琦留下人协同宛丘县令傅忠等人处理此间的伤亡之后,便再次入了城,一大群官员自然也都随之入城,倒是宛丘县廨里的“前”同僚们,这个时候纷纷表情各异地凑上来道喜。
相处一月,也就简单混了个脸熟,陆坚跟大家多是没有什么交情,说是点头之交都算夸张,而且,说句不客气话,若非县令傅忠看重,频频展露亲近,自己不受这些老吏们排挤就不错了。
甚至这个时候,他都能大概猜到这帮人心里在想什么,比如:那小子做个吏都嫌不堪用,居然要做官了,还是去太守府做掾,真真没天理了!
再比如:走了狗屎运而已!
还比如:他不过庶民之家的出身,竟也做官?太守此举,恐大失民望!
诸如此类。
不过陆坚还是耐下性子稍稍应付了几句,然后才快步向傅忠走过去。
难点在他。
不是说所有人都看不得自己手下升迁,关键是在于,自己手下的升迁,是不是要承自己的恩情。
上计掾邹润就站在傅忠身边。
一个顶头上司,一个是上司的上司兼恩主。
两人正看着县中皂吏们收殓尸体,皆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
新太守上任伊始就遭遇刺杀,而且就发生在宛丘县的城门口,他这个县令要担多大责任姑且不论,至少现场这副摊子,是必须由他来收拾的。
这也是让他心怀不畅的原因之一。
“见过县尊!见过上计掾!”
“哦,伯玉啊!”
傅忠扭头,语气有些预期之中的刻意亲近,之于两人之间过去的关系来说,刻意的亲近,其实反倒等于是在刻意的疏远,“竟忘了向伯玉道喜了!恭喜伯玉啊,太守府掾,可是个好位置!”
顿了顿,又说:“我竟不知,原来伯玉是个修行者。”
陆坚笑笑,把后一句话权当没听见,因为他还没编好故事,此时他竟先是叹了口气,然后才从容地道:“不瞒县尊,不瞒邹掾,太守说出要征辟我为掾那时候,我是真的心动了。”
“哦?”
两人闻言都有些愣住。
“怎么能不心动呢!”陆坚摊摊手,“寒家本就清贫,家父又早故,不瞒县尊,在蒙县尊恩拔入县廨为吏之前,寒家已经被同族恶人给欺负的……唉,说来也是……况味难言呀!直到进了县廨,那些人心生忌惮,这才稍稍收敛。在我而言,又怎么会不想做官呢?太守府掾啊,我又怎会不愿?”
上计掾邹润忽然笑了起来,“伯玉倒也真是爽直。”
就连县令傅忠,此时也忍不住笑起来,似乎已经明白了陆坚想要表达的意思,却还是没忍住问:“那伯玉刚才不是说……”
“仆是怕人骂我为小人啊!”
陆坚当即接过话来,“仆当然感念县尊简拔之恩,也当然想要回报县尊,但仆心中知道,以县尊之智,哪里会不明白,这份恩情是藏在心里的,在县廨为计掾吏也好,还是去太守府做掾也罢,在哪里不能回报呢?我做太守府掾,说不定能更好的回报县尊之恩呢!县尊雅量阔大,也当然不会在意,但别人会呀!”
说到这里,他叹口气,“仆出身低微,按说做吏就已经是极限了,骤然竟做了官,而且还是抛弃旧主去做了官,县中上下眼红者不知要有多少,少不得要大骂我陆坚一声见利忘义呀!”
“因此,仆是真心动,但还是当场回绝了。却不料想,县尊竟主动玉成此事,这真是、真是……县尊这是第二次简拔我陆坚了,此恩实在是……”
傅忠闻言都有些动容。
他自己倒是没想到过还有这种解释方式。
要说刚才的事之所以最后能成,主因当然是因为太守宋琦的坚持和强硬,但陆坚这么来解释……似乎也能说得通?
虽是慑于太守之威,自己根本不可能因为一个门下吏,去得罪未来三年的顶头上司,但仔细想想,貌似的确是自己一松口,才直接把陆坚送上了太守府掾?
当然……有点牵强。
但陆坚的意思,他已经完全领会到了。
他虽说调离了自己的手下,但位置越高对自己帮助越大呀,只要他心里在感激自己的简拔之恩,这完全就是好事一桩嘛!
他现在依然还是自己的人!
于是刚才多少有些不太顺的心气儿,一下子就顺畅了。
“如此甚好!往后伯玉可以多往县廨走动!”
陆坚闻言当即笑道:“岂止往后?明天仆不是就要去县尊府上蹭一顿吃食吗?听说县尊府上,用的是故籍带来的好厨子,这餐饭食,仆可是惦记了两三天了!”
傅忠闻言眼前越发明亮,不由得指着陆坚,笑了起来。
“你呀,你个陆伯玉!”
…………
没有马,也没有车,更谢绝了县尊派车相送,陆坚选择了独自一人步行回家。
而且这一路回去,他走得很慢。
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他得静下心来仔细想一想。
正因事情多,发生的又快,许多的事情忽如其来,实在是容不得人仔细思量,也因此,做事情就特别容易留下纰漏。
不过还好,大多不过人事而已。
仔细思来,自己的发挥还算不错。
金手指来了,赶巧了还遇上刺杀,杀了两个人,但那股子恶心硬是被自己给压下去了,然后就是太守的征辟了。
很好,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只有金手指……这么玄幻、这么狗屁不通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
怎么都思量不通。
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一切的异常,都是从自己跟那女子的对视开始的!
但是……因为什么呢?
或者说,这个【插件】的触发条件是什么呢?
穿越月余,它不来,却在这个时候忽然而来。
因为此二女都是修行之人?
可能是。
那两位小娘子明显都是贵女,是修行之人一点都不奇怪。
但问题是,刚才的新任太守宋琦,那百分百也是修行者呀!
而且是堂堂的真人!
再不然,跟对视那两眼有关?
可县令傅忠虽然很可能也就是个小学徒的水平,却也基本可以确定是个修行者,而自己与他对视,可不止是一次两次了!
所以……
修行者?女性?必须貌美?必须贵女?必须对视?
啧,难不成自己金手指还是个好色之徒?
得找机会再见见那两位小娘子。
多番尝试一下,推敲出这金手指的触发条件才好。
嗯,想来也不会太难,她二人明显是太守宋琦的家眷,而自己现在已经是太守府掾了,日常也要在太守府走动的,总有再见之日。
如此……便没有什么需要梳理的了。
但为什么总觉得自己还落下了一件事情呢?
把之前那些事情从头捋一遍、思量清楚,并不算难,几条街巷的工夫就足够了,反倒是这个,让陆坚足足想了半路,也没想起到底是什么事情。
一直到眼看回到了家门,他才忽然一下想起:对!后天县廨就要发工资了!
当初进县廨的时候,是第二天就赶上发俸,邹润便说只有一天,折到下个月吧,自己当时自然是同意了,可现在,竟没有熬到自己的第一次发俸,自己已经离开县廨,转任太守府掾了!
竟是错过了!
自己岁俸二十四石,每月两石米,所以……那可是两百多斤白花花的大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