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在皇帝好看的眼眸中疯狂地打着转, 看他脸上痛苦的神情,像是在极力抑制着,不将眼泪掉下。
“季悠, 我……我终是没能保得住他!”皇帝终于释放出胸中一连积压数日的悲痛欲绝。
他痛苦绝望地流泪,再也无所顾忌……
季悠呆呆看着已经彻底崩溃的皇帝,这与过去那个看起来冷静睿智的皇帝真是大相径庭,皇帝不再是过去那个在他面前摆着高高架子的男人,他不再是不可触碰的, 是一个完完全全有平民感情的男子。
季悠胸臆中的同情感立刻泛滥,几乎是出于本能地伸手搭在皇帝的肩上,“皇上, 人死不能复生, 还望节哀。”
他的声音低沉温煦,有安抚人心的力量, 皇帝垂泣片刻,抬头看他,哀凄的声音忽然变得冷冽, “你调查得可有结果?”
季悠颔首,“确如皇上所料,这枚令牌是伪造的, 我在岐王府中几乎掘地三尺, 在一个很偏僻的地方找到了真正的那五枚!是有人故意将之藏起来的!”
这可谓是坐实了皇帝的猜测,皇帝的心口仿佛是被狠狠地敲击了一大锤,他努力压抑住这股悲伤, 这股悲伤便悄无声息的、无所察觉地转化为激怒。
他亲眼看着季悠将这五枚令牌从怀中掏出,一一先后摆放在他的龙案上,成为一排,他继续低沉着嗓音说着,“想来是岐王自己发觉令牌不对,用指力将其捏裂,但他却选择了用最激烈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也是最不可挽回的方式!”
静静听他说着,皇帝心里更痛,呆滞地凝视着这五枚令牌,伤感的眼神渐渐透过两股锐利,那锐利中已然隐含了誓不罢休的杀机。
岐王之死使得皇室震动,皇子王孙们各个惊怵,朝野上下无不都在角落里议论,一向温文尔雅的皇帝突然使出这般雷霆杀手,将自己一向看重的兄弟处死,着实叫大家心胆俱裂,不敢在明面上妄议,也猜不透皇帝的下一步举动。
皇帝连续数日请假没有上朝,朝臣们不必见皇帝,紧绷的一颗心也倒松弛不少,只是还是要有所防范才是,说不准有什么事发便毫无预兆地牵连到自己头上。
皇帝对表妹的这份爱表达得已然十分彻底,为了她不惜牺牲一个兄弟,朝臣们都暗中嘀咕,一旦此事被郑二公子知晓,回京后可还不知又要发生多么惊天动地的事!
李弘竣已经无心处理政事许久,坐在龙案前刚翻起奏章,看不上两行,便心烦意乱地合上,自从登基他已十分小心谨慎,不料还是错冤了自己的兄弟。
他默默拿起静静放在一旁搁置许久的玉笛,这是岐王的身前之物,是他的探子季悠从已被下令查抄的岐王府中搜出来给他的,算是给他留个纪念。
想着“纪念”,他便难过地闭上眼,本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如今却已沦落到要靠睹物来思人,他握着这支玉笛的修长手指开始颤抖,难以控制自己的激动情绪,渐渐地又要落泪。
此时杨炎凉从外头走入大殿,见皇帝情绪黯然,便忙走到跟前宽慰,“皇上,人已经去了,这活着的人还是要活下去的!我看这个东西,我还是给您收起来吧!”
李弘竣本想拒绝,又觉得杨炎凉说得也不无道理,便轻轻点头,将玉笛交到他手上。
杨炎凉这回进来是送奏折的,他旧的还没有批完,这国中又发生了新的事,总是处理不完,他十分头疼,缓缓站起身,在杨炎凉惊诧的目光中,缓缓走回后头的寝殿。
大殿外一直在下雨,这宫殿中也染上了潮湿之气,沾惹得人心上绵绵的愁绪。
他掀开珠帘走进去,便看到阿阮默默地坐在龙榻上,下半身盖着毛毯,眼神呆滞空洞得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
她双眼直直望着不知名的前方,李弘竣轻步走到她跟前,坐在龙榻边上,疲倦的双眼看住阿阮憔悴的脸容。
阿阮仿佛没有注意到她,眼眸仍是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李弘竣叹息一声,低头伸手想要握住她手,然而在刚要触碰到她的一刻,她却像是突然被毒蛇咬到,急忙缩回手,双眸像是突然变作两团燃烧的火,紧紧盯住他。
“又是你!你做什么!”她口气不善。
李弘竣眼中溢出伤心,“阿阮,你不要再这个样子了好不好?我承认是我的错,我不该怀疑十六弟,否则他也不会气火攻心,选择了这么极端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阿阮失落的双眸这才转到他脸上,“你说得没错!是因为你的多疑,他才惨死的……”说到最后两个字,声音止不住地一阵哽咽。
她伸手揪住自己心口,低下脸容,眼中再度控制不住地凝结出一颗一颗泪珠,又是默默地掉泪。
这几日她不知流去多少眼泪,她已记不清,心中像是藏满无尽委屈,化作眼泪怎么流都流不尽。
李弘竣知她无法排解心中忧闷,试着想要安慰她,可她根本不准许他的靠近。
“或许你本心不想杀人,可是你已经是皇帝了,你手中握有生杀大权,只要你一皱眉头,随便什么人都会有性命之忧,恐怕只有我是例外!可是……这例外又能维持多久,说不准有一日,你也会毫无顾忌地杀了我!只要是我涉嫌动摇了你的江山,你便会六亲不认,你便会冷血无情……”她茫然地说着,眼中的泪珠仍是不住地滚落。
李弘竣失神,“你说什么!你觉得我是那样人?你觉得我也会伤害你?”
阿阮霍地盯住他,“或许你觉得不会有那么一日,可是这一日一旦来到,一切便已经迟了……”
听她这样说,李弘竣还是难过,一把握紧她手,“你在我心中有怎样的分量,你该知道!你觉得我会忍心伤害你?阿阮,我便是伤了我自己,我也不会伤害你!”
尽管他的话已说得十分动听,阿阮却还是冷冷一笑,“或许。”
她垂下眼眸,仿佛不愿再与他说更多。
连续数日阴雨过后,皇宫中好容易放晴,岐王之死不仅震动朝野,在全国各地也慢慢传开来,州郡长官因测不清京中形势,都不敢贸然与京官往来,全为自保。
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苏徹匆匆进宫,请求与贵妃娘娘见上一面,在去幸春宫的路上,他无意中看见了从幸春宫中匆匆走出的一名宫女。
这名宫女他虽然叫不来名字,但也识得的,时常伺候在他女儿身边的。
“你站住!”看这名宫女鬼鬼祟祟的,他便叫住她。
谁知这宫女看到他便像看到鬼一样,吓得赶紧返身逃走,分明看到她怀里抱着东西,以为她是个小贼,苏徹连忙疾步赶上,揪住她后心,“你往哪儿跑?”
这名宫女便是苏贵妃身边的素颖,吓得脸色都黄了,回头看住苏徹,“大人饶过我吧,我没干什么呀!”
“你怀里抱的是什么?”苏徹疾言厉色。
素颖慌张地从他手底下退出身子,抱紧包裹,“没、没什么呀!”
苏徹已有些年纪,对方才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自然看得出她是刻意有所隐瞒,于是一把从她怀里抢走包裹,慌得素颖连忙上来想要抢回,也再顾不得他是前朝的什么大人了。
她使尽浑身力气,但到底没有苏徹力气大,便在两人争抢中,包裹一下被抖开,里头的东西全洒了出来。
苏徹看一眼,脸色立刻绿了。
幸春宫中苏皖柔刚把手上的牒子放在桌上,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就看到怒气冲冲进来的父亲,身后还跟着她刚打发出去的素颖。
素颖脸色煞白,别别扭扭看她一眼,又低下头,咬咬嘴唇。
苏皖柔便从父亲手中看到那个包裹,被他胡乱抓在大掌里,花布裹着药材,有几截太子参、山药、麦冬露出头。
她已然知道发生何事,态度十分镇定,只是刚走下凤座,父亲便怒气不减地将手里的包裹摔到她的脚下。
“柔儿,你给父亲解释解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伸手一指地上包裹散开后滚出来的药材。
苏皖柔与素颖对视一眼,“你先出去。”
她看着素颖慌不择路地逃离,这才转眼看向父亲,“父亲都知道了?”
“哼!”苏徹冷哼一声,背过身去。
苏皖柔耐着性子低下身捡起这些药材,又重新一一放入包裹中,转身走到凤椅前,好好地放在椅边的茶几上。
她回过身看父亲一眼,父亲仍是给她个侧面,不与她正面相视。
“不瞒爹爹你说,女儿进宫三年,如今还是处子之身。”她忽然道出这么一句话。
苏徹震惊,转过身来盯住她,苏皖柔的脸上在回视他时却是温婉一笑。
“我知道父亲的好意,父亲想要我怀上龙嗣,所以每隔半个月都会送这些药材过来,只是……我跟皇帝一直都只是姐弟之情,别无相爱之意。”
苏徹彻底张大眼,见女儿只是站在不远不近的对面,微笑直视着自己,向自己坦白。
父女两人便这么相对着,一个一脸的坦然,一个满面的震惊。
“你说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苏徹的声线已经完全控制不住地在发抖。
“我本不想将这残忍的事实告知父亲,可是……既然已经被你发现,我也无法再隐瞒下去。”苏皖柔默默说着,避开父亲质问的目光。
“你……”苏徹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
苏皖柔抬头看他,“本来我已经找好一个为我代孕之人,她已经有四个多月的身孕了,她也同意将她的孩子送给我,我本来是想告诉父亲,我怀了皇帝的孩子,我的地位能在皇宫中更加稳固,也好让你放心。”
不知为何,她说着说着,眼角划下一道泪痕。
苏徹把眼看她,“原来……这三年来你一直都在骗我,在骗所有的人,也包括你的母亲,你的外祖母,还有陈家上上下下所有的人!”
“我也是逼不得已!”她急切地想要辩解,因为已然从父亲眼中看出绝望与悲痛。
他不仅是希望自己在宫中的地位得以永固,只怕是想要抱外孙的心情才更加迫切,毕竟他也已年近半百。
她心中忽然一阵愧疚,不知该如何与父亲解释,才能获得他的原谅,才能让他不再伤心。
“柔儿,在我眼中,你一直是一个十分听话的好孩子,我万万没有想到,你居然会用到代孕一事……来、来欺骗我们!我万万没想到!”苏徹再也忍不住,好想大骂这个不听话的女儿。
可是他到底是忍住了,女儿长这么大,他从来没有重声说过她。
在他眼中,女儿一直十分懂事、善解人意。
“你这样欺瞒父母,你……你你、你真是不孝!”他痛声,极力压抑着情绪。
苏皖柔垂下眼帘,轻轻叹息,忽然抬眼看住父亲,“当年我已反复说过,不愿嫁予阿竣!是你们、是你们逼我的!”
她一向镇定,这时也有点克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声音变得有些大,公然向父亲表明自己的态度,违抗他。
“在家族的扶持之下,你已贵为贵妃,你还有何不满足?你说我们逼你,我们怎么逼你了?”苏徹心中很痛。
苏皖柔苦苦一笑,“是!父亲的意思便是女儿的意思!女儿不敢违抗,可是阿竣他一直爱的不是我,我却不能逼他!”
看着父亲双眼睁得很大,她也再管不得那许多,“是我拆散了阿阮与阿竣,是我对不起他们!我一直都很内疚,皇帝他本来想娶的那个人就不是我啊!不是我啊!爹……”
“你们懂什么情爱!”苏徹忽然重声斥责,“我真是没想到,原来你也是站在他们那一边的!在章台宫的接风洗尘宴上,你表妹与皇帝闹出那样大的笑话,你居然还站在他们那一边?我问你,你心中还有没有伦理道德?你居然有脸公然支持皇帝拆散陈家与郑家的联姻!你知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苏皖柔仍是苦笑,“我是不懂!我只知道,当初出嫁之时,我很是心不甘情不愿,在大婚那一日,阿竣他也十分难过!是你们这些大人毁了我们的婚姻,你们才是罪魁祸首!”
苏徹吃惊,“柔儿,你可真是越来越胆大妄为了!父亲真是错看你了!难道这入宫三年,你竟是被你丈夫带坏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