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节

好在这?摸黑的一路并没有走上太长时间。马车缓缓停在了城郊一处行宫门口,商宁秀被?侍女?搀扶着下了马车,她看不见这?整个行宫被?重兵把守的阵仗,只能摸黑跟着侍女?慢慢往前走。

进到了某间屋子之后,眼前的黑色布条才终于?被?解开了。

屋里亮着烛光,商宁秀被?刺得眯起了眼。

几个侍女?将她带去了屏风后头沐浴更衣重新梳洗整理仪容,也为检查身上是否藏带伤人利器。

梳妆整齐之后,商宁秀换上了一身华服刺绣流仙裙,头上戴着六珠点翠钗冠,乃她身为昭华郡主?,最为隆重的一套服饰,这?种服制,从前都是为了入宫面圣时候才会专门换上的。

整个行宫里处处皆可瞧见站岗的带刀武卫,商宁秀跟在引路侍女?的身后,一路上默不作声地瞧着数着,数到后来发觉人太多了,几乎是角角落落能看见的所有地方,怕是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索性她也就不数了。

陛下的书房里,灯火通明。

商宁秀进去之后,门被?关上,四下又重新陷入了寂静之中,她垂着眸子,跪地行礼:“臣女?商宁秀,拜见陛下。”

她恭顺地跪在地上,很快便听见了一阵咳嗽声。

老皇帝今年已是七十有三,久久地缠绵病榻,鬓发早已花白了,他缓缓咳着,大太监常喜站在身后给他顺着气,过了半晌,咳嗽声才渐渐止住,商宁秀听见上头传来一声浅淡的嗓音:“抬起头来,让朕瞧瞧你。”

商宁秀依言抬起了脸。

“真的是你。”鄞帝欣慰地笑出了声,“孩子,你没事,真的是太好了。”

商宁秀心知肚明他为何会有此感?叹,她说不出话来,沉默地听着鄞帝接下来的话语:“自从听到你罹难的消息之后,朕深感?痛心,此后便开始着人在各处寻找与你眉眼相似的姑娘……皇天?不负苦心人啊,那日?暗卫回报说在鸣望关看见了与画像极其相似的女?子,咳、咳。”

商宁秀的指尖发麻,她垂头跪在那,身上仿佛压了千斤重担。

鄞帝咳完之后终于?顺了一口气,靠回了椅子上,慢慢道:“知道你去了你哥哥的军营的时候,朕才惊觉,遍寻不获,最后竟是将本尊给找到了。老天?爷对?朕还是有所眷顾的,天?不亡我大鄞。”

鄞帝目光和善地盯着跪在下首处地商宁秀,温声问道:“孩子……若说,要?你为国家为黎民百姓献身,你可愿意?”

商宁秀咬紧了唇瓣,并未作答。

平心而论,为家为国为黎民献身,她愿意。但不是这?么个献法。

她久久的不作答,皇帝的神情也慢慢冷了下去,嗓音重回那不近人情的冷淡:“朕以?为,这?个问题,不该有所犹疑。昭华啊……朕赐你公主?封号,这?么多年的荣耀加身,该是你为国尽力?的时候了。”

商宁秀仍是跪在地上不出声,皇帝的身体不适,坐了这?么一会就觉疲累,也没了耐心跟她接着耗下去,长长叹出一口气来,“罢了,先退下吧,朕要?睡会。”

常喜摇动了传唤铃,书房的大门再次被?打开,外头等候的宫女?太监低眉顺眼地进来,将商宁秀给带走了。

她被?带进了一间封闭的厢房之中,饮食起居皆有女?使伺候,门窗口上皆有带刀武卫镇守,算是彻底的被?禁了足。

商宁秀原本以?为鄞帝既然是想要?将她送去与大夏和亲,时间应该非常紧迫才对?,但她在厢房中一连住了五日?有余,鄞帝都没有要?再传唤她的意思。

慢慢的,商宁秀也是猜到了一些其中的关节,或许是鄞军在多重助力?之下,进攻靖州城有望获胜,皇帝在等的,就是这?场战事的一个结果。

如果他们赢了,事情或许会有转机。

等待的时间总是焦急难熬的,待到了第?九日?的清晨,商宁秀终于?是又等来了大太监常喜。

他还托着那柄拂尘,慈眉善目地浅笑着,朝她道:“郡主?,陛下有请。”

商宁秀知道,这?就意味着这?一战的结果已经出来了。起初她还试图从常喜脸上窥探一二,后来发现这?太监时时刻刻都是这?么一副笑眯眯的模样,根本看不出来什么变化?。

她抿了抿嘴,跟在他身后出去了。

还是那个宽阔的书房,白天?的光线并没有比那晚的烛火敞亮多少。鄞帝生性多疑,议事的地方没设几扇窗子,只有浅浅的亮光透过高耸纸窗朦胧入室。

商宁秀的心里忐忑不已,她跪在地上,因为接下来即将听到影响到自己?一生的结果,手心出了一层滑腻的薄汗。

“昭华,你的大哥,不愧为我大鄞悍将。”老皇帝的心情相当好,昨天?半夜收到前线传来的捷报,靖州城破,鄞军大获全胜,他高兴得一宿没有睡着觉,通宵达旦地昭告列祖列宗灵位,心里一高兴就不觉得累,现在终于?有功夫坐下歇息,疲倦感?来势汹汹,轻轻打了个哈欠。

一听这?话,商宁秀这?些日?子心里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是松开了。

然下一瞬,她的笑容就僵在了嘴角处,鄞帝缓缓笑着说道:“这?样一来,朕与夏皇的谈判就能拉回对?等的位置上,只需此刻表示友善,联姻的效果,将事半功倍。昭华啊,你嫁过去之后,日?子也会好过许多。”

“为何,陛下,臣女?不明白……”商宁秀跪坐在地上,像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

鄞帝疲惫地咳嗽了两声,接过常喜递过来的茶水润了润嗓子,这?才有力?气接着说道:“为何……昭华,你不明白吗。朕赐你公主?封号,为的就是将你与老二之间的可能性彻底斩断,偏生你的长兄,看不明白朕的良苦用心。”

“二殿下?”商宁秀蹙起了眉眼,茫然不解。

鄞帝轻轻笑了两声,怅然道:“什么主?战,什么疆土寸步不让……你以?为,朕看不明白老二心里在想些什么?他与你们商家交好,与武将交好,大力?主?战,为的不就是宣扬强化?自己?的重要?性,从而能架空太子,取而代之吗。”

“他一步一步的提升了自己?在军中在朝中的声望啊。”鄞帝的笑意减缓下去,逐渐变得冰冷,“他甚至还想架空朕。”

屋外,宫女?敲响门框,俯首进来通报:“禀告陛下,暗卫来报,霖妃娘娘有所异动。”

商宁秀颊边的冷汗都掉下来了,她听见鄞帝冷笑了一声,随意朝常喜道:“你去处理一下吧,别伤了性命,霖妃留着,必要?时刻若是老二还要?顽抗,能派的上用场。”

“是。”常喜领了口令出去了,宫女?退身出去后,再将大门给关好。

“现在明白了吗,嗯?”鄞帝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商宁秀的身上,气息浅淡地说道:“你啊,你们商家,都太死心眼,容易意气用事,也就容易被?有心之人利用。”

“陛下,二殿下对?臣女?,绝无想法,殿下虽与兄长交好,但臣女?与他话都未曾说过几句,此前臣女?议亲的对?象,是国公府的嫡次子,已然快要?说成,若非是后来横生意外,臣女?——”

商宁秀的话还未说完便被?鄞帝给打断了:“你还是太天?真了。”

鄞帝年迈,脸上爬满了老人斑,眼角下垂着,即便是精神好时看着也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更遑论现在已有疲态。他靠在椅子里,缓缓道:“你就要?远嫁了,朕索性多跟你聊两句。你不知道吧,老二的心思,深着呢,他就是在肖想太子之位。”

“还有什么事情是这?个逆子不敢的,嗯?此番功成,他指不定还要?自救一番,重兵逼宫。可朕早就棋高一着,带着他的生母出宫了。”

商宁秀的呼吸因情绪而变得急促,她跪在地上,慢慢直起了腰杆,已然听明白了鄞帝对?二殿下的嫌隙深重,根本不是一朝一夕所成,而他要?将她当作牺牲品送去敌国的念头,也非三言两语所能动摇。

商宁秀的眼角绯红,她控制着眼泪不要?往下掉,伸手抹了把,情绪上来了也顾不得那么许多君臣之仪,愤愤道:

“那陛下就从来没有想过吗,为什么二殿下的声望日?渐压过太子,内有叛军作乱,外有强敌压境,若非二殿下浴血奋战,何来今日?的利好局面,反观太子殿下呢,他都做了些什么?三军阵前拖住主?将陪他装腔作势,满腹文采如何,写?那么多的诗词又如何,都抵不上一场胜仗解救黎民百姓于?水火来得有用,这?难道不正?是时势造英雄吗?”

“你大胆!”鄞帝也是没想到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有胆量当着天?颜面前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愣是直到听完了,才想起来出声去呵斥她。

商宁秀直直跪在地上,泪眼婆娑,心里十分害怕,却仍敢接着继续说着:“既然太子无德,又凭什么不许其他能者发挥所长取而代之,臣女?不懂什么国家大事,臣女?只知道,救万民于?水火的是二殿下,带领大军一路收复失地还我河山的也是二殿下,那何谓肖想,他凭什么坐不得那个位置!”

鄞帝怒不可遏,急火攻心之下抄起旁边的杯子就往她头上砸,但久久缠绵病榻的人手脚无力?,没扔出去多远,杯子掉在了商宁秀的肩膀上,再落向地毯,并没能带起多大的声响。

商宁秀紧张地缩着脖子眯着眼,以?为会头破血流,直到听见杯子落下时候的闷响才敢慢慢睁开眼。

上首处的鄞帝呼吸急促地喘着气,大开大合的每一口气都吸得十分用力?,他颤巍巍地将刚才无意间甩出来东西又收回了袖囊中,平复了一会呼吸,这?才接着说道:“昭华,你太放肆了。”

情绪已然到了此处,该不该放肆有些话她都已经开了这?个头,后面的也就不吐不快了,商宁秀直接一把叩拜下去,匍匐在地缠声道:“陛下,大夏侵略成性,一味求和绝非上策,臣女?今日?以?此身替万民请愿,陛下三思。”

“你、你、好啊。”鄞帝的情绪激动,一口气上不来,被?痰卡在了喉咙里,缓了好半晌才终于?接着说出了第?二句话来:“你们商家,啊,你们商家,这?是要?造反吗,啊?”

“一个个的,都跟朕唱反调,你那好父亲,明知道朕有多需要?这?门亲事,着急忙慌地给你发丧,这?可是欺君之罪!你那好大哥,明知道朕不希望他跟老二交往过密,两个人表面上相敬如宾,背地里称兄道弟,啊,都当朕不知道的吗?朕是老了,可朕还没瞎!”

鄞帝激动地拍着自椅子扶手,眼睛瞪得圆圆的,面目可怖,“朕可是七子夺嫡、欸咳咳——夺嫡胜出,才有的这?江山宝座,朕什么花招没见过?玩的这?些小手段,哼哼——”

鄞帝喘着粗气,显然也是一时间受到刺激了,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狰狞的眼珠忽然湿润,老泪纵横,哽咽道:

“乱世造英雄,那太子又有什么错,我儿从五岁开始便日?日?天?不亮就上书房啊,日?日?读夜夜读,未曾有一日?懈怠,读得满腹经纶雄韬伟略,到头来、到头来,要?被?那游手好闲打鸟摸鱼出来的老二给取代,情何以?堪啊……”

“若生在太平盛世,他必当、必当是一位千古明君。”鄞帝说完这?句话后,咯出了一口血,拿手抹了抹,又再咽了下去,“所以?你,商氏女?,必须远嫁。朕要?告诉你的父兄,让他们知道,这?大鄞,是谁说了算。”

鄞帝慢慢平复着自己?的呼吸,觉得刚才一番动气,胸口已然隐隐作痛的不适,他有些不耐地看了眼大门的方向,有些不满常喜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还没回来。

他今日?已经跟这?个小姑娘说的够多了,不想再跟商宁秀多费口舌,但一直匍匐在地上的女?人此时此刻却忽然直起了身子。商宁秀从未以?这?样大不敬的眼神直视过国君,“陛下想当慈父,却以?天?下万民的性命当儿戏,未免太过昏聩。”

鄞帝愣了有足足数十息,才反应过来商宁秀竟是当面在骂他。

“……你放肆!!!”

另一边,宗政珏在靖州城大破告捷之时,就收到了霖妃送来的飞鸽传书。

鄞帝起了杀心,霖妃已经猜到了,这?一趟他将她和三朝元老首辅莫阁老一起带出宫去远赴盘城,为的就是将他们母子俩最后一丝价值给利用干净,待到城破大捷之时,再将宗政珏伪造兵符私自出征的事情公之于?众,卸磨杀驴,为太子铺平康庄大道。

霖妃在信中已然明志。

吾儿心慈,不忍看苍生罹难,救万民于?水火,此乃无上大功德,不该就此折戟。

若趁此时重兵在手,打着勤王救驾的名号先下手为强,虽然艰难险阻,但也未必是一定不能成事。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即便日?后难免声名受损遭人非议,也比丢了性命含冤九泉的好。

商明铮骑在马上,带了一队精卫好手,跟在总政珏身后奔袭。他想起了刚才在靖州城里宗政珏对?他说过的话。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伪造兵符是死罪,但犯错的是我,与我母妃无关,我不能让她平白遭我连累丢了性命。”

商明铮问他:“那殿下预备怎么办?”

宗政珏:“去盘城,强闯,救出我母妃和你妹妹,我会将她们送去安全的地方,然后再回来向父皇谢罪。”

商明铮蹙起眉头追问:“一定要?这?么做吗?这?天?下能者居之,你也是皇家血脉,那太子坐得,你就坐不得?何苦白白搭上一条性命,你手上现在握着七万大军……”

商明铮的私心来讲,是希望宗政珏跨出那一步的。于?私,他不想看见自己?这?位多年挚友为民请战最后落得这?般下场,于?公,商明铮也着实是不想以?后跟着那样一个喜欢整些花把势的未来君主?效力?。

但宗政珏摇了摇头,“这?一步跨出去,能不能成,都将牺牲更多将士的性命,自相残杀,他们遵从兵符号令而动,最终却因我背上谋反之名,被?逼上绝路……明铮,他们才刚刚浴血奋战幸存下来,这?太残酷了。”

“还会有那些看重正?统的元老朝臣以?命相谏拨乱反正?,不说别人,就光那刚直不阿的首辅大人,怕是就要?抄着他的打龙鞭追在后头抽我。”说着说着,宗政珏故作轻松笑了起来,“明铮,这?份罪还是别让我受了。”

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认真道:“国家大事非三言两语就能下定论,太子毕竟得父皇苦心栽培多年,未必不能做一个好的君主?,即便今日?我冒天?下之大不韪篡位登了基,平心而论,我也并没有把握一定能做成明君。既然没有把握,何苦强求。”

“你这?,话也不是这?样说的啊,你说的那是太平盛世之下,可现在乱世未了,大夏此战虽败但并未伤筋动骨,咱们本就是当先图安邦定国,没有铁血手腕当机立断的气势怎么镇得住邪,要?怪也只能怪那太子生不逢时。”

商明铮还想再劝,但宗政珏显然心意已决,只对?他道:“等到了盘城,你就别进去了,在外面接应我。”

马蹄声凌乱急促,飓风卷起飞沙走石扬尘上天?,商明铮策马狂奔,看着前头宗政珏坚毅的背影,所有人,包括大鄞未来的路,都在此时此刻走上了命运的分水岭。

商明铮满腹心事,一晃眼,就见旁边的那群异族人在穆雷的带领下,加速超过了他们的队伍。

“诶你们干什么,回来!”商明铮赶紧朝前嚷嚷,但草原马速度快,尤其是桑格鲁,真想加速他们根本撵不上,商明铮眼看着一大群异族人从旁边呼啸而过,“回来!不可轻举妄动!听见没前头的几个,赶紧传个话,让那个库穆勒尔停下来!”

但掉在尾巴上的愣头青听不懂汉话,还在回头朝商明铮笑呵呵地拍胸脯嚷嚷着一定把大嫂抢回来。

第92章 屠龙

另一边, 书房内,商宁秀还跪在地上。

鄞帝是真的被她气着?了,猛咳喘了好一会才终于气喘吁吁地仰在椅子?上, 斜眼睨着?下首处的人, “你, 上前来。”

商宁秀气性虽大, 但要说当着?国君的面说他是个昏君,热血上脑的时候不吐不快,冷静下来心里也是相当害怕的。

她颤巍巍膝行?上前, 还未至老?皇帝身前,他就急不可耐地勾着?身子?扇了她一巴掌。

年迈再加上病痛缠身已?久, 老?皇帝力气不算大,但商宁秀本就腿软,被吓了一大跳,倒抽一口凉气摔坐在了地上。

鄞帝因着?这?个倾身上前的动作刺激到了喉管,又是一阵剧烈咳嗽起伏大喘,他有气无力地瘫在轮椅上,这?一巴掌亲自扇出去之后心里舒坦了, 他烦躁地摆了摆手, 发出来的声音沙哑到难以分辨言辞:“滚吧。”

商宁秀瘫坐着?,视线盯在他身上出神。

未来的路, 只有现在这?一刻, 是还能捏在自己手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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