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一应起居都在东厅三间耳房里,那茯苓霜还没请王夫人看过,就没有收起来,只锁在耳房柜子里。彩云看了看,见周围没人,悄悄地往里头去,抽出腰带上的钥匙,那茯苓霜还是她与玉钏儿一起放的,自然知道放在哪里。
彩云犹豫了一下,又想着贾环,咬咬牙,拿了一块油纸包了一些,又赶忙收拾了一番,恢复原样,把茯苓霜藏进袖子里就往外面去。宝玉突然从帘子后跳了出来,“你鬼鬼祟祟地干什么呢?”
彩云本就做贼心虚,被吓了一跳,见着是宝玉,强笑道:“我来清点东西,你又做什么来了?”
宝玉嘴角噙着笑,语气却是冷冷的,“清点东西?怎么还往外面拿呢?我都瞧见了,还不说实话。”
彩云脸色白了白,转念一想,宝玉虽然这些日子严厉些,但平时最是好相处的,用平常语气说道:“你别作声,原是你环兄弟不好,赵姨娘托我拿点东西给他补补,等太太回家,回禀明白了也是一样的。”说着,就把茯苓霜拿出来给他看。
宝玉冷笑一声,“拿而不告是为偷,还在撒谎,不如你把这话拿去给众人分说明白?”说着,抬脚就要往外去。
彩云忙把人拉住了,“这有什么,便是太太在家时,我们也是常这样做的,何必闹出来?”
宝玉看着茯苓霜,“这茯苓霜昨儿晚上才送了来,还等老太太、太太回来看了才敢打动,连我们都没有呢,反被你拿来做人情。你跟环儿的事真当外人不知道?”
彩云听了,羞得脸绯红,暗道自己运气不好,才一次就被抓了个正着,其实她不知道,这都是早就算计好的。
彩云在王夫人身边当了这么长时间的大丫鬟,到底还有几分见识,把茯苓霜交给宝玉,“二爷别唬我了,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把我抓了去等太太处置吧。”王夫人素来好性儿,就算心里再不喜欢赵姨娘母子,也不会表现在明面上,顶多丢一会脸,训斥几句,最后或许会失了主子意。彩云越想心里越发虚,不过面上强撑着。
宝玉心里也是赞赏她这种干脆利落的性子的,只可惜后来病了,太太打发她出去嫁人,偏偏环儿没开口,最后好像嫁了人,一味地吃酒赌钱,好好的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倒是可惜了。宝玉心里猛摇头,告诫自己此风不可长,得硬下心肠,别忘了自己的目的。
宝玉掂了掂手里的茯苓霜,笑道:“我不过是唬你玩罢了,瞧你吓的这样。你瞧瞧这两天平儿忙得脚不沾地,何必为这点小事去烦她?这茯苓霜你先拿去,我那边也有人送这个来,等会儿悄悄地补上,也就不会有人知道了,只一句话告诉你,以后别再做这种事了,闹出来太太也心烦。”
彩云听宝玉不去告发,心里一喜,后头又说连茯苓霜都让自己拿了去,还不用担心会被发现,欢喜得无可无不可,道:“既这么说,那我就拿去了,你待会儿补上的时候记得悄悄地来,别叫人看见了。也不用着急,她们一时半会儿还发现不了。”
宝玉疑惑道:“这茯苓霜昨晚上才送了来,连我还是从凤姐姐那里听了一两句,因没见过,才过来瞧瞧,赵姨娘是怎么知道的?”
彩云看着宝玉手里的茯苓霜,只能实言相告,“赵姨娘妹妹一家在外头库房管账,他家小子钱槐跟着三爷读书,跟外门小厮们一向玩的好,想必是从那边知道的。”
宝玉点点头,“原来如此,我说环儿这两天怎么总往外面跑,原来都是他们在背后挑唆,只怕这病也是装的。赵姨娘也上了年纪,一时想岔了也是有的。偏偏环儿身边每个人看着。”说着,别有深意的看了一眼彩云,“要是有人能看着些,赵姨娘和环儿有什么动静能及时告诉我一声就好了。”
大丫鬟都跟人精似的,彩云也不例外,听宝玉这么说,哪里还不明白他的意思,把柄还在人家手里捏着,彩云也不得不答应。
宝玉见她答应了,笑了笑,把茯苓霜给她了。这里不能久待彩云三步一回头的走了出去。
看着屋外彩云离去的身影,宝玉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挂不住了,背着手站在那里,“出来吧。”
话音刚落,果然就见一女子从帘帐后面走了出来。玉钏儿低着头,站在那里,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二爷”。
宝玉慢慢转过身,“这次的事,你做的很好。以后太太屋里,你多操点心,有什么事就过来告诉我。”
玉钏儿答应了,她和姐姐金钏儿在王夫人身边伺候了十几年,自金钏儿被赶出去后,她也跟着丢了好大的脸,不过也确实是金钏儿自己不尊重,怨不了别的,不过通过这件事,她也看透了,王夫人表面上是尊菩萨,但心狠手辣起来,一点也不比凤姐差。彩云跟贾环的事,她不信王夫人不知道,那么不拆穿的原因是什么,玉钏儿不敢想,所以,当宝玉稍微露出点意思的时候,玉钏儿立马就答应了。
宝玉想到了什么,从荷包里摸出几颗金银豆子,一股脑递与玉钏儿,“听说你姐姐许了人家?这些你拿去,或去打件首饰,或是换点银钱压箱子。”
玉钏儿也不见外,拿帕子接了,道了声谢。
宝玉嘱咐了玉钏儿几句,先从后门出去了。玉钏儿特意等了一会儿,左右看了看,没人才往外走。
宝玉进了大观园,在曲径通幽处找了块石头坐下,伸了个懒腰,心情大好。如今埋下了几个暗桩,府里的大致情况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心情大好,看着满园的花草树木长势喜人,觉得老天也是知人意的。
宝玉坐了会子,自然要去瞧瞧林妹妹,来到潇湘馆,才到门口,就见几个蘅芜苑的婆子进进出出,宝玉走了进去,一眼就瞧见黛玉穿着半旧月白暗绣梅花雪光缎百褶裙,坐在铺着夹缎薄棉的椅子上,看着丫头们收拾屋子。
宝玉问道:“妹妹这是在收拾屋子呢,怎么还看见姨妈家的人了?”
黛玉见是他来了,仍旧坐在椅子上,笑道:“宝姐姐那边人太多住不下,原本说是让湘云过来住几天的,谁知她两个倒姐妹情深,分不开,就让姨妈住过来了。我想着今天天气好,不如索性就把院里整理一番。”
春纤搬了把椅子来,宝玉坐了,“蘅芜苑足有五间房呢,也不过就宝姐姐云妹妹香菱三个人,哪里就不够住了。”
黛玉也不说话,她这里丫鬟婆子多的很,有陈妈妈坐镇,林妈妈也时不时地过来看看,平时看看书,闲了就看丫头们说笑取乐,倒也没觉得孤单,所以当宝钗跟自己商量这件事的时候,她先是愣了愣,但是宝钗难得开一次口,也不好拒绝,就答应了。
紫鹃端来两杯泡好的碧螺春,笑道:“这里乱糟糟的,二爷和姑娘还是去里边坐吧。”
宝玉站了起来,满是期待的看着黛玉,笑道:“好久没和妹妹下棋了,妹妹可愿赐教一番?”说着,就装模作样作了一揖。
黛玉见他这样,笑了笑,一脸傲娇道:“今儿我心情好,就与你下一盘。”
宝玉笑的嘴巴都快咧到耳后根了,他从小就被高渊拿来喂棋子,这么些年来,棋艺也被练到□□分,有时与徒允克下棋时,也是输赢三七开。
宝玉让黛玉黑子先行,黛玉也不推脱,起手落子很是干脆,宝玉手执白子,他也知道黛玉的水平,不敢有丝毫的轻视。
芳官得了袭人指派,一路去寻宝玉,去了七八处,总算在潇湘馆找到了。
藕官正拿着一套刚洗好的茶具,准备放到西边暖阁里,那是收拾出来给薛姨妈住的,不料正好碰见芳官,问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芳官笑道:“袭人姐姐差我过来,请二爷回去吃饭。”
里头的紫鹃听了,忙里偷闲道:“既这样,你进去说与他们听吧。”
芳官进去了,宝玉头也不抬,专心盯着棋盘,此时正胶着着,哪里还顾得上吃饭,只道:“你先等一会儿,这场棋下完就回去。”
芳官只得在外面等着。
红翠儿见里头收拾的差不多了,藕官拘了这么些天,也知道收敛,便对藕官说道:“你收拾一下,去陪陪芳官吧。”
藕官见雪雀几个还在收拾,就她先走,哪里肯呢,只是不依。
朱鹮笑道:“你别装傻了,这会子先去了,晚上还等着你倒水呢,哪会白便宜你去?”
藕官领了她们的情,拉着芳官就去了左边敞亭中坐着说话。
芳官伸着脖子瞧了瞧紫鹃等人,小声对藕官说道:“这院里的几位姐姐待你还不错。”
藕官点点头,“你怎么样,听说你不仅挨了打,还被罚了一个月的月钱,你干娘又要在你耳边嘀咕了。”
芳官哼了一声,“反正那月钱也到不了我手里,一直不给才好呢,便宜谁也不能便宜那起婆子去。”
藕官张了张口,想劝几句,但想起芳官的性子,只道:“你也收敛一点吧。”
芳官听了这话,站起来叉着腰,活像个生气的小鸡,道:“我还不够收敛,方才去小厨房,碰上你干娘夏婆子的外孙女儿,那小蹄子记恨那老虔婆挨打的事,还朝我翻白眼,要在之前早就跟她吵起来了,如今还不是忍着?”
芳官越想越气,“都怪那个赵不死的闹了一场,大家没脸,方才五儿在那儿还问我她的事呢,你也知道她想进来当差不是一天两天了,她妈柳嫂子也没亏待我们,上次我就在宝二爷跟前开了口,二爷没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如今她又问了我,正愁着如何再提这话呢。”
藕官想了想,道:“宝二爷不像是那多管闲事的人,多半不会答应,我听姐姐们说,三姑娘如今对银钱上的管的紧的很,正要在二爷琏二奶奶身上查错儿呢,里头添了一份人,自然多了一笔开销,八成要被驳回去。”
芳官想了想,真是这话,就泄了气,“这怎么好呢,我原想着等老太太回来了,让二爷在老太太身边提一嘴,被你泼了这一盆冷水,想来不说二爷未必肯去,就是房里的姐姐们也要骂我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满打满算,这院子里还有什么轻松活计,蕊官那里,也说连她主子宝姑娘晚上也要做些针线,更何况她们?五儿身子骨肯定受不了,史姑娘那边也一样。唉?林姑娘屋里可有缺?”
藕官正听芳官一处一处掰扯,宝姑娘云姑娘那里就不用说了,迎春惜春那边主子不得宠,去了也没脸面,相比之下,确实是黛玉这边要好些,本是亲戚家,探春也不好太过干涉,况且银钱份例都是黛玉自己出的,公中那一份要不要也不大紧,人多活计又少,主子又是老太太心坎上的人,等年纪大了,嫁了人,她们这些家生子自然就留下来。
藕官笑道:“连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缺的了。你看看我们院子里紫鹃她们四个大丫鬟,四个小丫鬟,几个跑腿的,丫头加上教引嬷嬷,打扫婆子,哪个院子里伺候的人有这里多?我悄悄地告诉你,红翠儿姐姐说的,照那边府里,我们姑娘身边应该有四个一等丫头,八个二等丫头,十个三等丫头,还有管事妈妈,针线浆洗打扫的婆子,前前后后,你算算有多少?只因在这边府里,姑娘也不好做的太过,加上这边屋子也小,若是要添些人,也不知道能不能行。”
芳官在心里算了算,越算越吃惊,“这么算下来,林姑娘屋里不是还缺了好多?”相比三春身边只一个大丫鬟,三四个小丫头,林姑娘的排场是真的大。
藕官见她这副兴奋样子,也明白她心里想的什么,“我们姑娘心肠是好,但她本是亲戚,屋里又不缺人使唤,只怕不好开口,你看看我,只能算三等丫头,五儿想进来这事,有点悬。”
芳官想了想,也是这个理,长叹了一口气,“我只是可怜五儿,她老子娘有点想把她许人呢。她那样的容貌,又那样的心性儿,如何肯认命,我开不了这个口,还是试一试吧。”
藕官也不是那忘恩负义的人,想着柳嫂子素日的讨好,点点头道:“你放心,我也会试着跟林姑娘说说的。”
书房里两人落子的动作就慢了下来,黛玉盯着棋盘,想的入神,宝玉眼里好似有星星一般,一脸温柔地看着她,伸手想抚平黛玉紧锁的眉头。
黛玉被这个突然的举动吓到了,抬起头,正好四目相对,宝玉笑意更甚,眼里全是一片柔情。黛玉看着眼前的少年,唇红齿白,笑容温润,一双多情眼快要将人溺死进去,不知什么时候起,身姿如松柏般挺拔俊秀,小脸一红,眼神躲闪,“做什么动手动脚的?”
宝玉轻轻弹了弹黛玉额头,“好好的皱什么眉呀,叫声好哥哥来听听,这盘棋就让给你,好不好?”
黛玉啐了一口,道:“呸,谁跟你似的,没脸没皮。不下了不下了,回去吃你的饭吧。”
说着,伸出葱白小手打乱棋盘,兀自去了另一边的锦烟蓉覃湘妃榻上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