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近了,雨却连绵个没完。新秋千架好后,没让仪贞坐着,先饮透了丝毫不金贵的春雨。
初五当日好容易放晴了,仪贞起了个大早,梳洗罢了,换上新的夏衣夏裙,又把五色彩线绑在臂钏上,便接过珊珊捧来的楸木盒,步履轻盈地往永宁宫去了。
自先皇后仙逝,宫里面得宠又位高的就数赵娘娘和另一位韩娘娘,而后来太子又记在赵娘娘名下,母凭子贵,赵娘娘如今的身份,已经略同于副后了。
年节庆典,诰命们入宫,必要到永宁宫拜见赵娘娘。
赵娘娘又是爱说笑爱热闹的性子,今儿端午,说不定还要赏诰命夫人们吃粽子宴呢。
仪贞因为盼着能和母亲说上话,去得最早,可直到皇帝携着太子驾至,众诰命们行礼回避,她也没有见到谢家夫人的身影。
赵娘娘先前被几位走得近的夫人奉承得脱不开身,这会儿方才瞧见仪贞微露惶然,便招手笑唤她上前来,说:“谢夫人偶感时气,告了假不能来,你不用担心。”
仪贞一颗心落回原处,虽然失望,但也稍稍放心了些——这些天雨下的,别说母亲,连她都觉得浑身不畅泰。
不是大病,能留在家里躲懒,倒是件美事儿——这么想多少有些大逆不道,仪贞赶紧摈弃这些念头,专心地陪在赵娘娘身边。
皇帝正与太子说着话,偶一瞥见仪贞身后的宫人捧着木盒,不由得抬手一指,问:“那是什么?”
仪贞后知后觉,连忙起身答道:“回皇爷,是辟邪香囊。”
赵娘娘抿嘴轻笑起来,殿中微滞的熏风重新拂过每一个人的脸庞,仪贞听见她打趣说:“让我瞧瞧仪贞的针线好不好。”
仪贞忽然有点不自在,做香囊的时候,她想得没这么深。
慧慧打开了盒子,那绣着卷草纹的金红香囊便被一手转一手地呈递上去,甚至在皇帝掌中端详了一二,最终才给了太子。
太子接了过去,皱眉道:“端午配香囊,谢姑娘当我是垂髫小儿吗?”
仪贞越发连耳朵都红透了。皇帝乜太子一眼,见他嘀咕归嘀咕,两手却理所应当地将香囊系在了襟上,便淡然道:“男未冠女未笄,不是小儿是什么?”
太子无从辩驳,垂眼一笑而过。
恰好此时宫人来禀,齐光公主到了,皇帝连忙命传。
公主是天子幺女,此时不过五六岁,甚得皇帝宝爱,从封号中便可见一斑。早前仪贞一直没有见过她,是因为公主的生母武美人过身了,眼下她才出服。
长辈们唤她简简。不等她将礼行完,赵娘娘已经一把将人搂在怀里了,逗着她说笑,又让傅母剥枇杷给她吃。
简简却摇头,拉着赵娘娘的袖子,说:“娘娘,吃雪花酪吧!”
赵娘娘嗔怒道:“什么月份,就要吃冰了?不成。”
简简噘着嘴,又转头看向皇帝,皇帝只是笑,也不开口许她吃。她知道没指望了,低头闷闷地玩衣角上系的香囊。
小孩儿家的眼光和旁人都不同,她戴香囊可不是辟邪驱虫,或是顺应时令。别个佩一二枚足矣,她要五颜六色地戴一溜,个头不过比拇指略大,精巧倒是精巧极了,也有老虎的,也有骏马的,也有并蒂花儿的,也有柿子的。底下又留着穗子,或是串着珠子。
简简这么一拨弄,不知是哪里抽了丝,一颗玉珠子落下地来,骨碌骨碌的滚向乌黛光润的金砖上。
近门处侍立的宫人正要去拾,一道身影跨过门槛,挡住了光,那珠子也堪堪滞在他停住的皂靴头前。
王遥双手捧着一只剔红玉兰山禽方盘,上面覆以黄绸,不知托的是什么。只用余光瞥了那宫人一眼,绕过地上的玉珠,不疾不徐地走到地心时,他方才曼声向上首帝妃等人道:“禀皇爷,扶荔园里的荔枝树结实了,请皇爷亲往剪果。”
皇帝闻言大喜,欣然站起身来,说:“甚好。”便携了赵娘娘的手,命摆驾扶荔园。
扶荔园就是从前的宫后苑。先皇后在时,独爱梅花,苑中遍植梅树;后来禁中又大兴土木,于宫城东面建杏岫椒崖,移来各地异花奇石,宫后苑便成明日黄花了。
直到二三年前,皇帝下旨从岭南运回百株荔枝树,种于苑中,悉心培育,如今尽数存活不说,挂果的更有四十株之多。
王遥轻轻打了个手势,擎着九龙曲柄黄盖的内侍们悄然退了下去,另有轻巧趁手的绸伞递过来,交由各人近身伺候的撑着,便于在树林间行走。
简简嫌热,不耐烦被嬷嬷抱着,自个儿跳下地来,仰起头把众人都瞧了瞧,随即拉住了仪贞的手。
仪贞只觉手心里忽然多了一点软软小小的东西,低头看去,不禁对她笑了笑,把她往自己跟前牵了些,小声说:“公主留神脚下。”几个嬷嬷跟在后头,忙说:“奴婢们撑着呢。”
王遥引的这条路上,放眼望去荔枝结得最多,浓翠绛红十分可爱,皇帝负手立在树前,连连颔首,笑道:“果然是你挑的匠人有妙招,侍弄得极好。”
“匠人们尽心尽力是其一,更要紧的还是这扶荔园地方好,有皇爷隆恩庇佑,方才如此繁荣昌盛,奴才哪敢居功?”王遥含着笑,将黄绸托着的金剪呈上来。
皇帝却不忙着接,而是回过头了,唤道:“简简。”
简简脆生生地应了一声,从一群大人当中探出去,张开手被皇帝抱了起来。皇帝逗着她握住剪刀:“来,最香甜的摘下来给简简吃。”
仪贞立在赵娘娘身后,不无歆羡地瞧着他们:记忆里她的父亲也曾将她抱得高高的,好像是为了拿什么,还是看什么——太久远了,父亲难得回帝京一次,她那时又太小。
至于在皇家,这份舐犊之情,更是令人诚惶诚恐的荣宠。
仪贞的视线悄悄扫过每一张满含笑意的面孔,发现这荔枝还不止关乎荣不荣宠。
窥探的举动没能继续下去,太子看了过来。
仪贞顿时红了脸,明明自诩什么也没做,但还是心虚得很。
好在皇帝教简简剪荔枝果,也不过是象征性地取了两颗,其他的自然还是留给宫人采摘。
一行人接着往前走,又选一处水榭开宴,仿的就是南汉后主的“红云宴”。
仪贞不意能听到这三个字,愣了一愣,方才反应回来其典故,心里面暗暗吃惊。
借着宫人躬身上前斟酒,她偷偷觑了觑赵娘娘的神情。
赵娘娘是宫里面她最可亲近的人。但此刻她依旧满面春风,与平素没有任何不同。
仪贞犹豫再三,又忍不住留心太子。
太子亦十分坦然,从容地饮尽了杯中的荔枝酒。
仪贞只得按捺下内里的狐疑,跟着大伙儿一道举杯,浅酌了一口新酿。
而后她忽地眼前一亮:她喜欢这味道!
赵娘娘把她这副欢欣的模样尽收眼底,这时候便朗声笑道:“好啦,也不用尝别的了,皇爷,酒便定下了吧?”
皇帝不甚在意,漫然而笑:“就依你的意思。”他斜倚在雕龙凉榻上,目光仍望着水榭以外、舞姿曼妙的年少伶人们。
仪贞却从后背到脖颈都整个烧起来——她竟不知这酒后劲能这样大。
整个午后就在连绵不断的歌舞中度过,简直都不像端午。宫里面似乎不喜欢吵闹、粗鲁的活动,所有的节庆典礼都显出一种文雅、靡丽,和他们惯常的生活没有两样,晨昏、寒暑,都不应该左右贵人们的喜怒哀乐。
仪贞不知不觉歪在自己的座椅里,近乎不胜酒力地打着盹儿,察觉不出过了多久,有人轻轻推了推她:“姑娘…”
原来是皇帝要带赵娘娘一块儿去游湖,打发了嬷嬷送已经熟睡的公主回寝宫去,又让太子领着仪贞自去玩耍。
仪贞在小内侍促狭的笑意里败下阵来,只得先匆匆随众人行礼,拜别帝妃一行。
待她重新站直了身子,就听见太子说:“他们说新秋千你还没坐过,今儿便去试试吧。”
仪贞堪堪从半寐中醒过来,犹有股不知今夕何夕的懵懂,很是顺从本心地点了点头,跟着他一同回蔷薇馆去。
已经过了最炎热的时辰,缠花绕蔓的秋千在淡金色的阳光里随风微荡,逸散着草木气味的逍遥闲适。
仪贞循礼向太子谦让了一下,太子婉拒了她的盛情,她便恭敬不如从命地爽快坐了上去,慧慧等闻讯赶来见礼的小宫女儿便七手八脚地将她高高推上去。
她轻叫了一声,但自觉十分短促,故而并不担心什么。裹杂着初夏热意的风拂过她两颊,柔柔的碎发搔在耳边,她找回了一种阔别已久的畅泰。
太子实在应当来试一试。这一回她不再是循礼,而是发自内心地想,愿他压抑的愤懑能被熏风吹走。
但当她慢慢从沉醉中睁开眼时,一回头,恰好与太子四目相对。
太子正以一种非常非常冷的目光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