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二十

“由她吧!”王遥笑着摇摇头:“陛下都不反对,可不是理应由中宫做主。”

孙锦舟眨了眨眼,说:“陛下怕是正愧对着皇后娘娘呢!”

“你这狗东西!”王遥嗤之以鼻:“男女情”爱之类的说辞,最是虚伪不过,何况是陛下这样的心性。”陛下二字分明是敬称,却能被他念得又堂皇又嘲弄。

“皇后娘娘呢,太率真了些,怎及陛下胸中有丘壑?大好的年华,不图子嗣,反倒图些镜花水月的东西。贵妃娘娘又是尊动不得的大佛——动了也没什么益处。咱们底下人啊,很该为陛下选些情投意合的新人儿出来,棋逢对手才有意思嘛。”

孙锦舟会意地笑了笑,又道:“今儿几位婕妤头回拜见中宫,干爹可要去行宫瞧瞧?”

“罢了。”王遥语调不由得沉了几分:“骠骑将军的良配,还得咱家费心寻摸呢。”

“立功?我二哥哥那才叫立功呢!”仪贞不以为意,低下头,索性摆弄起了宫绦的穗子。

为了见这几位新婕妤,她今日可是着意打扮过的,衣裙头面就不说了,单这宫绦,满宫里再寻不出第二根来。

用的金玉珠宝自是顶好的,工艺更是顶尖的——别人不是没这些个体己,是没这份尊贵。胆敢赌气攀比这个,造出来了也只能缩在被窝里戴戴、干过瘾,兹要是被检举出来,僭越的罪名那可就板上钉钉了。

方才被她垂询的那位,是安婕妤,四位新人里头,属她出挑:不止模样好,性情也爽直。四人挨个行过大礼后,安婕妤头一个开口自报家门,原来是延绥镇指挥佥事安道广之女,安佥事平叛有功,前不久被擢升为左军都督府的都督佥事,入卫京师。

赫赫功耀,仪贞却颇不以为然——她二哥哥没从边塞回来的时候,这些人建了什么功立了什么业?

她这么想了,便这么说了,底下人无一个敢反驳的。谁叫人家正位中宫呢?何况,亦是实情。

另一位文文弱弱的苏婕妤出来打圆场:“咱们姊妹岂能与皇后娘娘相提并论?终究要以娘娘为标榜,恰如妾们的父兄,当以娘娘的父兄为标榜,替陛下分忧解难,便是为臣为妾的本分。”

“好一篇酸腐冲天的文章。”仪贞讥讽道:“苏婕妤进宫当妾妃是屈才了,该上闱场挣功名去。”

苏婕妤登时满脸通红——以容貌论,她确实只算个端正而已,比起其余三人甚为逊色,虽说承恩不在貌,妃嫔以德行著称更是美谈,但皇后字字句句,分明就是存心踩她的短处。

这位娘娘,真是要结结实实给她们一个下马威。

仪贞散够了德性,特意留心了余下二人的反应:武婕妤垂着眼,唇边一丝浅笑刚掩下去——这是个爱作壁上观的,好在道行不深,连自己都能看出来。

淳婕妤年龄最小,脸上一团孩子气,这会儿煞有介事地绷出肃穆相来,皱着的眉头却暴露了心底的不豫。

怕生?想家?还是根本就不愿意进宫来?

究竟是初来乍到,往后闹幺蛾子的机会还多呢。仪贞不打算久留她们,扬一扬手,让宫人捧上各人的见面礼来。

打一巴掌给个枣儿,没有比这还能羞辱人的了。

但她们能耐她何?唯有屏气敛息地起身谢恩而已。

小试牛刀一番,仪贞回到自己寝间稍歇,一面叫人赶紧给她把首饰卸了、衣裳换了,重梳了个轻便的包髻,系一块儿杏红地宝蓝万寿缎,簪了两朵鲜花——冬日里有鲜花戴,可比什么金的玉的都高贵。

先前册封礼办了大半日,奏乐声、颂赞声、鞭炮声不绝于耳,仪贞原想去看看热闹的,奈何要忠于自己嫉恨交织的态度,唯能窝在咏絮阁里来回踱步,落在其余人眼里,倒正合上了困兽犹斗的处境。

这时候正经事儿告一段落了,她优哉游哉地吃了两个乳酪细沙卷儿,小饮几口从皇帝那里赚来的好茶,准备往汤泉边上赏花儿去。

秋海棠又开了一茬,只是毕竟已在隆冬穷阴,瓣上色泽不如前几回鲜妍秾丽,片片杏黄,顶尖才有一抹退红。

大概是望帝悲啼的最后一腔血了吧。

她回身唤慧慧,将金剪收起来,不欲采摘,却听不远处宫人行礼道万福:皇帝来了。

仪贞慧慧珊珊也连忙屈膝相迎,皇帝走到跟前,目光先扫过仪贞头上簪花,生怕她糟蹋了自己这片花圃似的。

仪贞当然要辩护自己的清白,起身抚了抚发髻,说:“这是咏絮阁栽的金边瑞香,因为挪进屋的日子早,所以如今开得还很可喜。陛下瞧着若是好,我叫人给您也送几盆去?”

皇帝并未领会到她那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时不知怎的,竟有些拙口钝辞,旋即才不无羞恼地驳回话头:“前一刻还在拈酸吃醋,转头就跑出来撒欢儿,你自己觉着合适吗?”

仪贞狡赖道:“正因为心里头不得劲,才要到清净地方来散散心嘛。”咂摸了一下,又试探着问:“您是要用这汤泉?那我这就告退…”

皇帝沉着脸不言声。被迫纳了几个出自王党的女人,他内里自然不痛快,但这些年因时制宜、兵来将挡的,早也习惯了。他自己都不知道,眼下自己是要做什么。

“站住!”脱口而出的话替他做了决定,皇帝定了定心,斜眼瞥向仪贞:“朕准许你告退了吗?”

“妾不敢!”这是又要呛起来了?仪贞屏气敛息地躬了躬身:“全凭陛下吩咐。”

可她还能做什么呢?刁难刁难几位婕妤,尽可能不让她们有兴风作浪的机会,仪贞觉得,这就是她的全部力所能及了。

归根究底,不是她们四个要挟着王遥将她们送进宫来当娘娘,是王遥伙同着她们的家族,送她们进来当棋子。

然则这话有含沙射影之嫌,不能叫皇帝知晓——况且孙锦舟那厮从前就在他跟前上过她的眼药。

“你今儿说,那四个婕妤家里的功劳,在你二哥哥跟前都不值一提?”

皇帝行腔咬字不含半点儿锋芒,仪贞后脖子却是一紧:谁把话传到皇帝耳中的?他当没当真?此时是假戏真做还是真戏假做?

不成不成,等过了眼下这关,她得和皇帝有个约定,下回若是作戏给人看,必要先给暗号。此外,作戏时的一言一行,来日不可翻旧账。

可眼下这关还没过呢。仪贞微一错牙关,“扑通”一声就跪下来,攥住皇帝的衣裾便慷慨陈词:“陛下明鉴!妾绝无此等狂悖之语!分明是安婕妤夸耀自家功绩在先,讥讽妾及其余几位姊妹在后,妾不过本着中宫应尽之责,好言规劝了一两句而已,想必是安婕妤桀骜不驯,怀恨在心,居然颠倒黑白至此!风言风语,陛下万勿轻信啊!”

安婕妤颠倒黑白的本事如何,暂且还没有定论,仪贞先被自己这点儿天赋惊喜住了——等有朝一日皇帝收复大权,广纳后宫时,自己靠狡辩保住一条小命应该不难吧?

“皇后何须如此?”皇帝看不出是信或不信,不咸不淡地伸出一只手来,要拉她起身。

许是在外头站久了,他的指尖很凉,仪贞则因为带着手筒,掌心还是暖的,无意识地略替他渥了渥,相触的瞬间略略拉长,颇像是她满心殷切不舍。

皇帝将手抽出来时,什么话也没说,偏过脸去,视线停在一丛丛单薄的秋海棠上。

他几回去咏絮阁,都没有留意过屋中摆着哪些花,今日听谢仪贞提起,倒想问一问金边瑞香,但依眼前的情形,显然很不合适。

他抬起手,掌心朝内,冲她轻挥了挥:“皇后自便吧。”转身朝另一条路走去。

仪贞几人再度蹲礼,回去路上俱是默默无言。

回到阁中,支走了旁人,慧慧方道:“娘娘,陛下还是生气了吧。”

珊珊亦悄悄点头,说:“其实…后宫里终究要添人的,咱们何必急在一时呢?”

仪贞听得有意思,便存心要探珊珊的口风,侧首问她:“那…依你看该如何?”

珊珊怔了怔,才说:“奴婢觉得几位嬷嬷说得有道理,娘娘与陛下少年结发,比谁都占着先机,即便要敲打新人,也大可以缓缓地来——像今儿一出,太严厉了,反而把陛下往她们那里推了。”

对呀!她不闹腾,皇帝怎么有现成的由头去试那四个新人?

仪贞暗想,果然在宫里混了这么多年,没有谁真是傻乎乎的,只看慧慧能不能滴水石穿,把这珊珊给彻底拉拢过来了。

思及此处,仪贞不无懊悔地连连颔首,又低声说:“我也是一时冲动了,往后你们可多多提醒着我才好——还有一桩,是谁走漏了消息,你们俩务必暗暗地查,我这里容不下这么吃里扒外的东西!”

是皇帝安插的,还是王遥安插的?抑或还有旁人,横竖她确实是不能断定,索性抛给珊珊,权当作对她的考验了。

当晚,皇帝果然将新晋的婕妤召到了澡雪堂,不过,不是一位,是四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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