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九十一
朏朏不见了。
仪贞才刚从齐光公主的婚仪中回过神来, 乍悉此事,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它一贯爱跳爱跑,哪儿能乖乖在人眼皮子底下待着?每日的水食总是动过的吧?”
珊珊摇摇头:“顿顿去添时, 都分毫不差。”
“有几顿了?”仪贞仍是将信将疑的。
众人都沉默一霎, 旋即, 慧慧才低声道:“自发觉后…已有四顿。”
自发觉后, 那就是无人说得出个准确时候了。
仪贞渐渐皱起眉头:“武婕妤那里去问问呢?”
“已经问过了。”甘棠说:“不止武婕妤, 贵妃、苏婕妤那儿都问过, 连空下来的拂绿阁都找遍了。”都寻不到, 这才不得不来回给她?。
宫里常有人气儿的地方就这么些了,余下闲置的殿室, 搜查起来更不容易。
仪贞错了错牙, 狠心说:“不必发慌,它成日里吃得肚皮滚圆,就知道?到处撒野, 等知道?饿了,自然就得回来了。”
它淘气得厉害, 连皇帝都挠, 治一治也好?。
可正因为它淘气得厉害,她?才放心不下:若是掉水池子里了怎么办?若是卡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了怎么办?甚至于,它惯擅飞檐走壁,一股脑儿跑到宫外去了怎么办?
软蓬蓬的毛团子,哪舍得真让它吃苦头呢?
仪贞究竟坐不住, 一拨出去打?探的人连猫影子都没捉着,便又派出几拨, 自己亦沿着平素常走的路径边弯腰四瞧,边轻声呼唤。
这么直耗到日暮, 依旧一无所获。跟随在旁的慧慧与甘棠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苦劝仪贞回去稍歇。
仪贞自知在理?,余下众人也都辛苦了,令他?们?各散了,再从上夜的人里选夜视强的轮班。
大宫女们?知晓她?心焦,只得把劝解的重任托付给了皇帝陛下。
皇帝没有驳她?的意思,温言细语地安抚她?用过酒膳,洗漱就寝,哄得彼此俱半梦半醒之际,外面檐下滴露,“嘀嗒”一声,仪贞已然闻声坐起:“找着啦?”
四下静谧,唯有皇帝被迫跟着起身,语调冷了三分:“你睡是不睡?”
仪贞顿觉理?亏,连忙伸手替他?抚抚胸口顺气:“对不住,扰着你了。”拉高了被子盖好?二?人肩膀,拥着重新睡下。
皇帝原不是要?她?赔罪的,喟叹一声,说:“这么折腾还没找着,索性明日派一班暗卫给你使,不怕那小畜生上天入地。”
这是把心里话?带出来了。仪贞暗道?那又太过了,没有应,只管眼下候着他?睡踏实?了为正经。
日日五更就起的人,是经不得她?胡闹,明儿白天朏朏再没个下落,暂且不要?和他?同床好?了——就怕他?不肯,还得发脾气。
东想西想了一夜,几乎没阖眼,次日起来便昏昏沉沉的,只大致一见众人进进出出如昨,就明白小猫尚未回来。
仪贞自己又去宫后苑里走了一圈儿,无功而返。双腿沉沉的,坐在榻上再支撑不起来了,斜靠着榻围又眯瞪了一回。
慧慧瞧着不是法子,悄摸儿找来孙锦舟,让他?不拘从哪里再抱个模样差不离的猫来,就作朏朏给仪贞找着了;往后便是真的那个回来,左右也没甚坏处,且管眼前要?紧。
她?还没返来,燕妮儿倒脚步轻快地进了屋,道?:“娘娘,我看?见皮影班一个小子新养了只猫,像咱们?朏朏的品相。”
仪贞一听,顿时醒了盹儿,一看?见说话?人是她?,又迟疑了片刻。
燕妮儿与从前齐光公主宫里的百灵儿是干姐妹,为此还牵桥搭线地让公主和仪贞结交起来,一番波折后,百灵儿终是如愿以偿,跟着公主陪嫁走了,燕妮却不愿同去,宁肯留在猗兰殿。
容身之处虽还在,毕竟失了仪贞乃至众人的信赖,一应活计都派不到她?头上,兹当积德行善白养着她?就是。
燕妮儿悔不当初,此后便绞尽脑汁地试图重为主子效劳。
换作旁人,仪贞就随口让她?去皮影班问一问了,可燕妮明显立功心切,不知话?到了她?嘴里会如何?传,万一不是朏朏,她?别稀里糊涂地成了夺人所爱。
反正皮影班里也没有生人,仪贞琢磨了下,站起来:“朏朏那脾气,旁人哪里降伏得住?勉强抱得它过来,别半路又挣跑了,更加难找——我自去瞧瞧是不是。”
一时慧慧复进来,听见这话?也无从阻拦,索性跟着一道?去。
到了皮影班庑房外,里面练功众人方得了消息,泰半愣在当场不知如何?应对,七手八脚地推了燕十二?出去迎驾。
仪贞见是他?,便笑了笑:“你们?只管练你们?的,不必慌张。我养的猫儿跑出来了,四处寻一寻,你们?当中或有谁见过,记得来猗兰殿知会一声。”
燕十二?一脸茫然,低眉敛目地一叉手:“奴才领命。”
燕妮儿就怕仪贞不信,正要?插嘴,旁边不知打?哪儿冲出一团灰乎乎的东西,直冲仪贞而来。
“喵!”
“朏朏…”
仪贞养的朏朏可从不撒娇,这等惹人爱怜的叫法——不正是她?那不孝的小畜生!
不顾它一身又是泥又是灰的腌臜,仪贞一弯腰就将它抱起来,两手捏着小猫脸往外抻:“我瞧瞧,又脏又丑,不像我的小心肝儿了。”
气喘吁吁跟过来的那人身条儿细长,模样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原是许久不见的燕十六。仪贞看?了看?他?,道?:“你认识它啊。”
这话?本属无心,燕十六却目光躲闪,一声也不吭,片刻才想起来,低头向?她?行了一礼。
这是舍不得猫?那可不行。若不知道?这猫有主,倒还罢了;既连名字都叫得出,再是喜欢,又怎能据为己有?
仪贞念他?尚小,燕十二?这兄长又甚严厉,决定不说穿,就此揭过:“好?罢,猫回来了,我也就不打?扰你们?了。”
燕十二?已然猜得端倪,此时无法辩驳,只按着弟弟要?他?一齐行礼恭送,近来惜言如金的燕十六却鼓足勇气开了口:“我在蔷薇馆那边一个石缝子里掏着它的!它淌了水,毛发湿了,冷得发抖,我带回来,是想、今日是要?烧热水给它洗洗…”
听他?声口,仪贞才知素来活泼的小孩儿今日为何?异常寡言,不止是干了坏事被她?撞破,更多的,是因为嗓子彻底变了。
仪贞不懂内侍净身那些门道?,燕十六嗓音虽有变,但与寻常成年男子仍有差别——唯独是,不能再唱皮影儿了。
他?从前擅长的那些角色,都被旁人全替去了;翻跟斗?他?长高了,手脚也僵硬了,翻不出好?花样来。
他?没机会跟着班中人一起被传召了。他?只能靠着哥哥,继续留在这里,可哥哥看?他?看?得很紧。
连收留朏朏,他?都是偷偷摸摸的。
“怪道?遍寻不到,叫你以后再淘气!”骂归骂,心疼犹是心疼,将朏朏交给慧慧抱回去洗热水澡,指尖在它跃跃欲试的脑瓜子上一戳,让它老?实?点儿。
仪贞转回头来,对燕十六道?:“哪里就扯到了一个偷字,如此说明白不就好?了么?”
她?明白她?与他?们?身份有别,一言不慎,于她?无碍,于他?们?这样的人或许就是灭顶之灾。
燕十六心眼儿实?在,她?便又宽慰他?:“我听太医说,你的风寒已经好?了,不曾留下损伤就是最好?的。”
燕十六抬眸,飞快地觑了她?一眼,复又垂下去:“可是,皮影儿唱不了了,跟斗也翻不了了…”
这是怕自个儿成了无用之人啊。皮影班内的人情世故如何?,仪贞不好?贸然干涉,看?向?燕十二?:“你们?兄弟俩在一处,总归是好?的,若你实?在闲不住,来猗兰殿找个差事也使得。”
不管他?二?人如何?打?算,有了这句话?,至少不会被旁人明里暗里排挤。
燕十六抿了抿嘴,答话?的机会又被燕十二?抢走了:“承蒙娘娘抬举。这小子如今还受奴才的管教,且拘着他?不去外头胡来就是,往后倘或管也管不住了,还求娘娘给个恩典,叫他?到宫外去谋生。”
仪贞一愣,竟从没想过有这样一条路可走,少时才道?:“如何?就说得这般丧气了?车到山前必有路,真到那时候再说吧。”
留下他?兄弟二?人,却是相对无言。
燕十六半晌才从震惊气愤里回过神,瞠目结舌地质疑燕十二?:“你从没说过,要?赶我走。”
“这不是赶。”燕十二?神情肃然:“难道?你还贪恋这地方的荣华富贵不成?在富贵窝里做奴才秧子,何?如到外头去…做个人。”
他?顿了顿,接着道?:“我这些年也攒了一笔银子,你拿去,正经做一门营生,再买个贫民丫头,别一味使唤人家,你俩互相照应着过活…”
如此细致的一番安排,燕十六竟如受了莫大羞辱一般,脸都涨红了:“你知道?的!你存心…我碍着谁了?只能是碍着你了!”
“别嚷了,对嗓子不好?。”燕十二?一脸冷漠,像是对他?一点儿都不在意了。又对闻声赶出来的众人摇摇头,示意无事,便跟着大家一道?进去了。
燕十六独自留在门外,浑身发冷,单薄的衣服上还粘着一缕猫毛。
第92章 九十二
当了几日游侠儿, 朏朏身上其实并不脏,只不过?叫一场雨淋了,难免沾些泥浆, 这才显得灰不溜秋的。
“好了好了, 没吃苦没见瘦, 还是个皮薄馅儿大的溏心元宵。”慧慧把它的专用澡盆端到了炭炉子跟前, 省得洗回澡着了凉。一面轻轻给它揉搓着, 一面甚怀欣慰地笑道。
朏朏经此一出, 倒乖顺了不少, 耸眉搭眼地任她摆布,不敢略有反抗——仪贞可就在旁边冷眼看着呢, 手里折了一支平素逗耍的孔雀翎, 时刻预备着以正家法。
这?一副狸奴版的太姒诲子倒是妙趣横生。皇帝一进门便舒了一口?气?:“好了,这?下好歹能睡踏实了。”
“可不是嘛。”仪贞丢开孔雀翎,两手接过?大幅绸布包起来?的猫儿, 搂着坐在朝南的窗下,又拿沉木梳给它顺毛发。
“自重阳节后, 居然一日太阳也?不见出过?, 越发觉得寒浸浸了。”炭炉子撤了,又摆一个小的鎏金银竹节熏炉在面前,唯恐冻坏了这?小娇儿。
皇帝负手旁观着,看这?猫一脸谄媚相,像个小太监似的, 再不见嚣张气?焰,没忍住出手, 在它黑色的耳朵尖儿上弹了一记。
朏朏勃然大怒,嗷呜叫唤一声, 自以为不啻虎啸,脊背拱起来?,作势进攻。
“别气?别气?。 ”仪贞忙按着它不住顺毛:“也?是跟你玩耍呢。”
好歹镇抚有方,消停下来?,她才扭头笑嗔皇帝:“你俩一向不对盘,这?会儿冷不丁地要亲近一二,它哪会识这?个抬举?”
小畜生,谁抬举它来?着?皇帝无非不想不打自招罢了,挨着她坐下来?,有意另引话?题:“赶在年前为你父亲加封国公,省得那些大臣一催再催,还当自个儿那点心思藏得多好似的——大将军头衔也?留着,戎马半生,总该留个念想。”
仪贞听了便一笑:“这?下爹爹阿娘皆大欢喜了。段大人宝刀未老,麾下将士能独当一面的也?多了,如今西北诸事已定,阿娘千方百计给爹爹将养旧伤,可算。正中下怀了。”
朏朏烘干了毛,又嫌起了熏炉燥热,讨好地在仪贞手心舔了舔,扭身从她怀里?跳下地,大模大样地巡视地盘儿去了。
皇帝忽然有点感?慨:“我看那话?本?里?,一国之君爱哪一个妃嫔,恨不得将国库都搬到?她娘家去,两厢一比,谢府实在没得着我的照拂。”
“什么话?本?子这?样写??”仪贞道:“杜撰的人别说没有当皇妃的女?儿、妹妹,自己多半亦一事无成,连立业成家都艰难呢,发这?等白日梦!”
她又不是傻子。谢家人口?再多些,排场再奢靡些,一年的挑费又能有多少?真给个国库,那可不是多福多禄,纯是招天下人的唾骂呢!
话?说到?这?份上,又替其他三个妃嫔担保:“那些大道大义且不说了,她们?也?不是心里?没成算的,多少事经过?见过?了,什么酌金馔玉、佩金带紫都是虚热闹,踏踏实实把日子过?明白了才是真章。”
她怎么不是个傻子?大处倒罕有地通透。然则就是这?股通透,最叫皇帝心里?不得劲儿——她原这?般磊落坦荡、暗室不欺,他偶尔会觉得,抓不住她。
皇帝默然片刻,沉声道:“我并非来?试探你的意思。”
仪贞乐了:“我也?不曾觉得你在试探我呀。”
想起大嫂嫂关于“慧极必伤”的忧虑,放在皇帝这?儿倒最合题。仪贞将手搭在他肩上,说:“陛下你执掌天下,每日和那些成了精似的大人们?斗心眼子,不如此不足威慑四海、安定民生;不过?只咱们?两个时,兹当松松弦儿吧,我盘算不了你的,你也?就放心大胆地不必盘算我。”
“这?点我就不替她们?几个打包票了。”她颇有保留地说:“只保证猗兰殿一处。”
她自己只觉这?话?寻常,殊不知在皇帝心里?滋长开来?,重逾千钧,压得他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勉力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竟再无多言。
冬月初一黄道日,诸事皆宜,敕造郧国公府开始动工了。
天子宅千亩,公爵府应为天子的十?分之一,果真按制,则头门三间,二门三间,二门内有仪门。仪门之北正厅五间,东西司房各十?间;后厅五间,穿堂与正厅相连,退厅五间,东、西廊房各五间,左为东书房,右为西书房;退厅东南为家庙,退厅之后为内宅,楼阁房室不能具载。
小小一座将军府,往东南西北都全力拓展一圈儿,才勉强能有此规模。
然则京畿贵地,宫城脚下更?俱是簪缨世?族,人烟浩穰,哪里?腾挪得开?
到?底不能为这?个就革抄几家高邻。谢大将军亦说:“大官大邑,身之所庇也?1——怎可反其道而行,侵占旁人的居所?”
郧国公颐养在家,又被夫人严令禁止,不得在天寒地冻里?苦熬筋骨,正是闲得发慌,连一贯不大投缘的绝缨居士也?拉住了相谈甚欢,习学了些咬文嚼字,有意无意就要露两句出来?。
这?话?传到?皇帝耳中,不知戳中了他哪一点,手里?奏疏一阖,笑得不能自已,缓过?来?后尚说与殿中几位臣子,一道解闷提神。
旋即收敛了容色,说句“也?罢”,令监事工匠等人一概依泰山大人的意思就是,又赐下了几根金丝楠木,随谢家用在何处。
金丝楠木这?东西,前代采伐得太多,成材的年头又太漫长,近几朝益发珍贵了,几乎全部供给了皇室,就算民间有藏私的,数目不过?百中二三,亦不敢正大光明地享用,只图传给后人而已。
故而皇帝亲口?赏给谢家修造宅院的这?几根,怎的不令人侧目?
由皇帝一手提拔起来?的众多年轻臣子倒还持得住——无论心里?如何作想,总不能在天子眼皮儿底下露了尾巴;反是数位资历不浅的老臣暗地里?嘀咕:中宫娘娘千好万好,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子嗣了。
这?几位也?不是不谙皇帝心性?,自身靠着藏愚守拙,历经先帝用事、王遥乱政、今上光复,总归落得个稳妥无虞,可子孙辈再秉承此道,一门的荣光就要没落了。
韬光养晦多年,肚子里?既有算盘又有账,时机已至,这?便准备各显身手。
又是一年将终,小润鸣已经能由母亲抱着、随祖母一道来?宫里?给仪贞见礼了。
“来?得正巧,有新到?的奶点心呢!”仪贞一见面就要抱她,放在膝头一面逗她笑,一面问大嫂嫂:“她能吃牛乳吗?能就拿热水化一点,给小乖乖尝个味儿。”
柴氏不觉笑道:“月初才开荤,有一碗酥酪,本?还怕不能给她吃,谁想她倒握紧了那小匙子不撒手,意犹未尽呢。你大哥拗不过?,睁着眼守了她一晚,幸而没闹肚子。”
仪贞听了,便刮一刮润鸣的小脸儿,对慧慧道:“你替我端着碗。”自己拿最小的银匙儿慢慢地喂润鸣。
柴氏见状就要站起身来?接手,谢夫人拦住了,说:“做姑姑的稀罕她,你且歇歇吧。”
又看一看那姑侄俩,道:“润鸣长得倒和娘娘小时候有七八分像。我日日见着她,恨不得将两个人的宝爱都给她。”说着竟忍不住有些哽咽。
“这?可了不得。”仪贞赶忙逗母亲开怀,将润鸣举到?她面前:“还给祖母,再不好抢你的心肝肉儿了。”
谢夫人眼泪还没出眼眶,被她一岔,立刻将孙女?儿搂住了:“仔细些,她小小人儿,不能这?么玩笑,一失手跌着了如何是好?”
仪贞乖乖受教:“阿娘说得是。”
又向大嫂嫂道:“说是像我,其实是像了大哥哥——鼻子下巴像嫂嫂。”
柴氏也?表示赞同,掩嘴一乐,趁着谢夫人给润鸣擦嘴,小声对仪贞道:“母亲总说娘娘与二叔像龙凤胎,其实是像在性?情上;要我看,你大哥若是不板着脸,五官更?相类些。”
是么?仪贞回想片刻,不大说得上来?——大哥哥不一板一眼的模样,那只有大嫂嫂方能常见了。
她一脸促狭,望着柴氏只管摇摇头,含笑不语。
柴氏大概咂摸出深意了,脸上一热,就欲岔开话?去。
“娘娘瞧这?绣片眼不眼熟?”想什么来?什么,谢夫人无意间替儿媳妇解了围,指着润鸣解下的斗篷给仪贞看,当中正是个明光烁亮的大灯笼,绣功了得,跟真的也?毫厘不差。
“我想起来?了。”仪贞道:“我小时穿过?这?么一件衣裳,十?五还是十?六,一家子出门看花灯,半道上有几个小孩儿跟在我后头,眼巴巴望着这?灯笼,各家大人们?怎么拉都拉不走,后来?还是大哥哥把我抱到?了高处,又给他们?一人一盏小灯,这?才算了。”
“润鸣也?是呢,面前一晃就挪不开眼了。索性?给她缝在斗篷上,过?年也?这?么出门玩。”谢夫人低头,柔声问孙女?儿:“好不好?”润鸣便伸手握她的手指,一派惬意。
“这?针法我却?看不懂,竟从没见过?似的。”柴氏于刺绣上颇有心得,连她都难倒了,仪贞就更?不用说了。
“是一个外来?的姑子兴起的,还招了几个女?学徒。”谢夫人想起什么,不愿往细里?说:“约莫是有些难懂吧,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仪贞倒没深想,只问母亲:“那岳先生如今还在家里?吗?年里?送东西回去,不知给他备一份什么好?”
“他那脾性?飘忽不定。连我置办东西,问你爹爹时,都说越性?赠他几锭金银最实在——娘娘很不必为他费神。”
仪贞直笑,一面想:届时偷个懒,推给皇帝做主吧。
皇帝比她还不上心:“我有桩差事给他,他不等过?年,已经往江右去了。”
第93章 九十三
据皇帝说, 此行是为着内商与边商的官司。关于盐政,仪贞所知不多?,只一个“开中法”乃是太|祖时定下?的金科玉律, 可以说是家喻户晓, 上至老妪, 下?至幼童, 都能说出个三七二十一:
以盐为中介, 招募商贾向边防输纳军粮、马匹等物资;顺利完成使命后, 这些商人便可向朝廷领取盐引, 售卖食盐。
须知国朝一共有九边重镇,每一军镇驻扎将士数万、战马无数, 一日消耗的粮饷物资数目巨大?, 不管是统筹还是运送这些物资,都?是项相当浩大?的工程。
所以把这一样差事交给精通此道的商贾,便是再合适不过了, 普通百姓们也可免于多?服一重徭役。
但凡事难有十全十美,二百多?年?下?来, 纳粮开中的弊端逐渐显现出来了——
头一个, 盐区的产量不是无穷尽的,一年?不过六月、十月两季丰产,且两淮地区出量大?、品质也好,达不到令手持盐引的商人们个个及时支取食盐,等候数月数年?、甚至十数年?的都?有;而譬如江右这些小产区截然相反, 食盐壅滞的现象并?不鲜见?。
为此,仁宗皇帝又颁定了兑支制度, 鼓励、甚或命令商人们越场支盐;其后几朝举一反三,放宽了最初法令中一些无伤根本的条条框框, 很大?程度上地缓和了供求矛盾。
此举有得便有失。盐利巨大?,本不该与民争利的权贵们得以假借亲友门客之名,搀中牟利,搅乱盐业,部分无势可傍的商贾越发身心俱疲、得不偿失,或是被势大?者吞并?,或是改投别路,专买卖盐引的囤户也应运而生。
“…盐务败坏,已至极点。”皇帝长叹一声:“巡盐御史年?年?按察,收效甚微,不是被富贵迷了眼?,就是被奉承糊了心。拱卫司也着人去探过这龙潭虎穴,搜罗了如山铁证,查办了眼?前的一个,新上任的一个照样往覆辙上行。”
仪贞愕然听?罢,不由得满腔钦佩道:“如此说来,岳先生真是忠勇过人了!”
“他?”皇帝轻嗤一声,毫不留情道:“他在江右待过的年?头不短,指不定有什么?故人要法外容情,这时节便等不得了。我?且允他去,再由一班信得过的人跟上,兴许能?揪出几条潜底之虫。”
雷霆必发,而潜底震动。
仪贞出身将?门,耳濡目染,知晓后备充裕对?边关战士有多?重要,增粮增饷又有多?艰难。这些个蛀虫硕鼠,她恨不能?亲自?上阵,除之而后快。
可实际上她再怎么?义愤填膺,盐务要整顿,靠的是皇帝的英明、暗卫们的机敏,乃至于岳白术这个人的良知,就是与她无尤。
她要面对?的,是一个花团锦簇胜昨岁的新年?,以及前来猗兰殿求情的燕十六。
“哥哥容不下?我?,要赶我?到宫外自?生自?灭,还求娘娘开恩,许我?在这里当个碎催吧!”
“胡说。”仪贞嗔怪了一句,对?他谆谆善诱起来:“你哥哥待你的心如何,我?们又不是没看在眼?里。便是偶然意见?相左,你好生同他分说就是了,怎么?红口白牙诬赖起他啦?”
燕十六不禁气馁,不是因为皇后偏袒他哥哥,而是她全然把他当个小孩,是去是留只与燕十二商量。
他尚不知贪心,隔些时候见?着皇后娘娘一面就能?快乐很久,长日不得见?,本也未曾感到失魂落魄。
是燕十二点破了他这份懵懂的情愫,事与愿违地将?他推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方。
对?于他这点儿少年?心事,仪贞却是只知其表,不知其里:“再者说,我?这儿的内侍不过干些跑腿递话的活计,你的年?岁又不合适了——你要想好,若真决意自?立门户,我?倒可以托孙秉笔给你寻摸寻摸。”
燕十六思量片刻,应下?来,学着哥哥那般,有模有样地行了个礼:“多?谢娘娘费心。”
仪贞笑了,说:“暂且回?去吧,总要告诉你哥哥一声。”
过后仪贞同慧慧提起,慧慧倒一时称奇:宦官是刑余之身,在宫中样样便利,大?致可保全体面;一旦到了民间,时时想有热水都?算奢靡,更不必提什么?沐浴熏香之类。
燕十六的选择是人之常情,至于燕十二,则实在可疑得很。
仪贞看了慧慧一眼?,犹犹豫豫的,又抿了抿唇,低声自?语似的道:“我?感觉,燕十二对?我?…”
“啊…”慧慧立刻听?懂了,轻呀一声,阻止了仪贞继续说下?去:“原来如此。”
仪贞见?她若有所思,又有点不好意思了:“我?瞎猜的罢了,无凭无据,做不得准,你可不要说给别个。”
慧慧自?然晓得利害,忙不迭点了点头。暗忖:这倒说得通了。那燕十二并?不是个拘礼近迂的人,缘何每每在仪贞面前手脚都?放不开?
然而,这又与撵走燕十六有什么?干系呢?
没来得及问出口,皇帝走进来了。
“今日与俞家子弟打马球,依稀听?说俞懋兰病了,也不知你二哥哥得着消息没有。”正月里无事可做,跑跑马活动一番筋骨,进了屋直觉得热,解了大?衣裳还不够,又抓起一旁放冷了的茶就灌。
“唉呀呀…”仪贞连声阻拦不及,怄得直叹,放下?手里提的茶壶,旋即又问:“去打马球,怎么?不叫上我??”
“你几时起的?”
才起。这还是听?见?说燕十六求见?,方才洗漱穿戴妥当的。
仪贞赧然一笑,低头不语,渐渐的,脸上的晕色褪去了,唯余沉默。
“怎么?了?”皇帝走过来,摸摸她的脸,她今日上了一点粉,指尖触得一股很新鲜的细滑,他忍不住多?捻了两下?,接着说:“你要是为他们发愁,打发人知会谢昀一声就是了——我?看俞家的意思,还是很愿意认回?女儿的,兹要我?不计较,欺君罪名就摘脱了,要是再给她指门婚,那更好也没有了。”
懋兰的意愿呢?二哥哥等到如今,难道还没有法子周全这些名分上的文章吗?懋兰一度的坚持,仪贞如今才隐隐明白:为着自?由。
而后又想起燕十二说过的,做个人。
她从前曾设想过的自?在,是皇帝拨乱反正后,她跟着沾光,抱起太平缸痛饮也能?垂范天?下?,那便堪称洒脱随性、恣意而活。
抑或,都?不尽然。凡人必有欲,交织成网,挥舞着去追逐所求,自?己?也困在网里。
“顺其自?然吧。”她无意把皇帝也拉进自?己?错综复杂的心网里裹缠,打算自?先理个头绪再说。
其实头绪就在那里,她捏住了,踟躇再三,终于抬头问出口:“用了这么?久的功,为何还不见?成果呀?”
皇帝答不上来。他给自?己?诊过脉,号仪贞的更是信手拈来,倒不是不相信高院使——其实就是觉得太医署也不可全信——两个人都?没什么?不足。
只好归咎于缘分未到了。
门上锦帘一动,慧慧领着几个宫人端了膳点进来,因为眼?下?不早不晚的两头不靠,送来的菜色倒是五花八门,种类繁多?:有芝麻元宵、黄米枣儿粥、玫瑰果馅万寿糕、五色水晶蒸角儿等早间常进的,亦有蒸鲥鱼、椒醋鲜虾、八宝鸭子等正经大?菜;备着仪贞偶然想吃一口清爽的,另有一海碗火腿鸡汤,面上薄薄浮着层油,并?一捆小指宽的银丝面,趁用的时候撇开油,底下?还是滚烫的,极细的面下?进去就熟了。
仪贞睡过了时辰,一时没什么?胃口,不想吃面,只捧了一碗热腾腾的清汤慢慢喝着,又对?皇帝说:“芝麻元宵闻着都?是香甜的,你可要尝尝?”
皇帝摇头:“我?等汗出透了,洗澡去。”
乜了乜她那副食欲不振的样子,邀道:“你不妨也来泡一泡,血行通畅了,便知道饿了。”
这话在理。仪贞便搁下?碗,洗手净口,跟着他一道往浴房去了。
浴房里暖雾缭绕的,一开门,就拂在来人的脸上,在冬日里实在很惬意。
香汤已经放好了,周遭林檎果与牡丹旖香联袂而来,简直有些靡馥。
仪贞坐在皇帝身前,鼻尖抵着他的额发,厮磨摇晃着,恍惚沦陷于波光粼粼的月色里。
春暖冰融,偶然滴落水中,一阵阵涟漪绽开,她渐渐生出一点疑心,趴在他肩头问:“你说,在水里…会不会流逝了?”
他手上忽然卸了力,她冷不丁跌坐到深处,魂飞魄散地瞪着他。
“蒙蒙。”他一瞬间清明的目光无端让这个称呼都?少了两分亲昵:“我?喜欢与你燕好,也想和你生儿育女,但是,不要在这两桩事上加诸因果,可以吗?”
第94章 九十四
孙锦舟揣摩上?意, 给燕十六在内织染居安了个位置,叫他过了元宵节,正月十六去?应卯。
事?情板上?钉钉了, 燕十六这才肯向哥哥开口, 省得他还想觑个时机去向皇后娘娘开口求去?。
燕十二冷笑一声:“你既然能自己做主, 从此以后就不要来知会?我了。”
燕十六本想与他和好的, 这下也索性作罢, 一声不吭地收拾了自己的被褥、一套换洗衣服, 七歪八扭地裹成一个包袱, 自己提了就往外走。
内织染局的掌印太监知道他这么一号人要来,尚拨冗亲见了面?。手里捏着个斗彩盅子, 偏头把嘴里嚼完的茶叶一吐, 恰落在唾盂沿儿?上?,那张富态的脸上?便挤出较为满意的笑容来:“我一听?孙爷爷说起,就知道你这小子运道高?, 咱们这福窝子啊,你是来着了。”
燕十六打小唱皮影儿?, 一提“孙爷爷”, 就只知那大闹天宫的猴子,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御前那位孙秉笔。
“别看南边儿?那几局成日挖空心思地拍马溜须,年年进些乖俏的新鲜花样, 逗贵人们赏脸穿上?身,逢着大节大典, 你瞧主子想得起它?吗?”
掌印太监说了两句,就发?觉这小子是个愣头青, 敲不响。幸而他今日赢了钱,心情不坏,大发?善心地抬起尊臀,立了起来:“走,我领着你开开眼去?,咱们这儿?的色彩、图样,那才叫正统…”
再?说皮影班这头,燕十二彷徨神伤过了,又不得不自我开解:去?内织染局见识见识也好,多少学点技艺傍身,否则到了外头两眼一抹黑,吃多少苦头?
他这个弟弟,当年是被?他带到这地界儿?来的,无别路可选。
如今又忍不住想,若彼时能将他暂托给哪位叔伯就好了,自己一个人进宫,攒了银米就送出去?,也许这会?儿?燕十六已?经娶妻生子了。
人性便是如此。走投无路的时候,眼前是连绵不断的高?山,往哪个方向都无法翻越;等筋疲力尽地逃出来了,回过头再?看,那不过是一片枯叶,被?一片枯叶障目的自己显得多么愚笨、多么可鄙。
燕十二自觉对这弟弟亏欠良多,入宫后哪怕是最受磋磨的那几年,亦咬紧了牙关硬生生把他护在自己单薄的羽翼之下,方才养出了他这等率真的性情。
倘或他情窦初开的对象不是那么一个人,也不算祸事?。
偏偏天意弄人。
燕十二松开手,紧攥太久的掌心赫然几个鲜红的甲印,血月似的,掬在手里,终究是一场幻影。
那是不可肖想的人。不可宣之于口,不可藏在心底——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私藏即是亵渎。
“天子亲耕当然意义重大。民?间近些年重商轻农的风气渐盛,商贾们一心逐利,不事?生产,长此以往,于社稷根基无益,而今陛下率先垂范,百姓们不说立刻弃商还耕,至少有识之士能够领会?到圣心所系。”
仪贞看了皇帝一眼,接着道:“至于亲蚕礼,倒没那么迫切。仅说江南一处,织造行当兴旺,未嫁的女郎亦可以习得一门技艺,自给自足——且用不着皇室敦促呢。”
皇帝不赞同她的观点:“帝后一体。”
身为人主么,一字一句向来都是掷地有声的,且越是简短,越是不容辩驳。
仪贞不觉矮了气势,嗫嚅着打商量:“国库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聚宝盆,花在这些样子货上?,怪可惜的。”
皇帝瞥了她一眼:“有亲耕而无亲蚕,你猜臣民?们会?如何作想?官样文章有官样文章流传至今的道理,实在无须在这上?头克扣花销。焉知两淮盐商一场宴请,就费不了这些银子呢?”
所谓九五至尊,某些时候与戏台子上?的优伶也没什?么两样:浊骨凡胎勾勒了粉墨,佩上?法宝,扮演着英雄豪杰、仙风道骨,大义大德,救苦救难,引得观众一片喝彩,慷慨激昂,便算圆满。谁会?在意行头之后的人品性高?下。
仪贞默然片刻,算是认同了他的态度。
“蒙蒙,”皇帝却犹是皱眉,“你这段日子,在看我的脸色。确切地说,是从浴房那回过后。”
唉哟,不要这么该含混的地方直白、该直白的地方又含混嘛。仪贞被?他揭穿了,倒也不想做无谓的抵赖,红着脸道:“那不是犯了你的忌讳么,理应小意着些。”
他就知道她会?这么说。皇帝道:“你我之间,不该生分至此。”
“话不是这么说的。”这会?儿?又把赔小意的事?儿?给抛之脑后了,仍是她一贯的坦诚相待:“你不为这个生我的气,这是看在咱们素日情谊深厚的面?儿?上?。可我不能太理所当然了,下回若再?有个不是,还非逼着你容忍不可。夫妻也好,知己也罢,任凭如何百倍千倍地投契,终究得有那么一道界,分个彼此,厮敬厮爱。”
理应如此,然皇帝觉得甚是不好。
碍于仪贞在这些方面?格外有心得,辩是辩不过她的,皇帝知难而退,不提这节了,只说:“总之,我如今没有生你的气,你就不必这样谨小慎微的了。”
说着,又觉得思路被?她牵着走了,拾遗补阙道:“纵然我再?生你的气,你也不可那般待我。”
仪贞不由得“噗呲”笑出声来,拉着他的手指连声说好,又歪过头去?,仰脸看他:“我明白,你平生最厌的,就是此身受人摆布还不算、连子嗣都成为尔虞我诈中的一颗棋子——鸿哥哥,我发?誓,我对你唯一的企图,就是得一个秉承你神采风韵的女孩儿?…哈哈哈、别!”
三月初一,在皇后的陪同及百官的跟随下,皇帝至京郊先农坛行亲耕礼。
当着里三层外三层前来一睹帝后真容的农夫农妇,表演他们熟门熟路到闭着眼都不会?错的劳作,仪贞暗中颇觉芒刺在背,幸而皇帝不负众望,游刃有余地在他那三畦地里先耕再?种,熟稔得仿佛正是一位以事?稼穑、丰五谷养家糊口的老农。
至于分担余下九畦的王公大臣们,凭他们如何八仙过海、各出洋相,能博百姓们一笑,仪贞觉得倒也不坏。
演耕礼毕,帝后官员们皆至斋宫等处休憩,后续的劳作则交由真正的农人来完成,最后,皇帝赐官员及农人茶点,以示慰问。
仪贞免不了担心半月后的亲蚕礼,琢磨了会?儿?,悄向皇帝道:“我顺道看看俞家姐姐去?。若她养了蚕,也好讨教讨教。”
皇帝心里不以为意:无论挑进宫教她的养蚕妇人传道授业水准如何,大礼当日的蚕必然是温顺可爱不咬人的。
她想去?看看俞懋兰,也在情理之中,他微微颔首,同样低声答:“我同你一道。”
仪贞却婉拒了:“我去?看她,只以闺中情分论,陛下一去?,待客成了接驾,叙旧成了圣旨,倘或再?教她误解了什?么,反而不美?。”
他真听?不得她唤他“陛下”的那种口吻,若非有大臣在场,他必然要拧一拧她的腮帮子。
“好好好,你且去?吧。”皇帝要贴心起来,也是十分的周全能做到十二分,“你不想兴师动?众,只管坐辆牛车就是,拨一班暗卫跟着,一个赶车的、再?两个妥当宫人端茶递水便罢。”
仪贞一时称心足意,强持着端庄风范,起身以更衣为名,向皇帝发?自肺腑地蹲了蹲礼,从旁侧退出去?了。
此更衣乃是真更衣,换了轻便装扮,上?了牛车,老牛亦解韶光贵,不待扬鞭自奋蹄。
即使同为京郊,皇帝的籍田离着真正的庄户毕竟还有一程子路,大道行至尽头,三两转弯,路便趁人不备一般,变作了蜿蜒小径,牛车的好处这时候就展现出来了。
水栀正坐在门口的小杌子上?逗狗儿?,瞧见一辆新崭崭的牛车停在自家对过,只当是城里家中又送东西来了。
“姑娘前回就说了,咱们这儿?什?么都不缺,叫别送那些个来。”水栀起身,边下石阶边说,小狗儿?也跟前跟后,绕着她的脚跑下来。
“这几日倒有几样可口的野菜野果,你们来也好,趁便捎些回去?。”到了近前,才见车夫眼生,虽一脸和气,但只笑着不搭话。
水栀起了警惕心,退后半步,见车夫打起帘子,从车厢里请下一位年轻夫人,春衫罗裙,新柳似的身条儿?,生机盎然的一张芙蓉面?孔,倒有两分似曾相识的感觉。
“敢问尊下是?”
“仪贞?”久违的一声称呼,乍然间显出一种石破天惊的气势,引得众人纷纷侧首,朝来人望去?。
俞懋兰摘了遮阳的笠帽,额际隐隐一层薄汗,不防数道目光齐刷刷地向自己射来,回过神,莞尔一笑:“我在村野里惯了,不是有意藐视天家,还请皇后见谅。”
仪贞的片刻沉默并非拿大,而是惊讶忘言——若不细看眉眼口鼻,这哪还是她记忆里的懋兰姐姐?
“俞姐姐这话就是把我往外撵了。”她笑着上?前,自告奋勇地接过懋兰取下的背篓,险些没接住:“怎么这样沉?”
一笑一愣,依旧是旧时闺阁里的模样,懋兰的口吻不知不觉也就亲昵如昨了:“上?回雪爪路见不平,救了一只受伤的小野花狸,这是它?家长辈的谢礼,实在盛情难却,不然平日里,我也不摘这么些野果的。”
仪贞深以为奇:“雪爪?便是这小家伙吗?”呼哧呼哧在她们身边绕圈跑的小狗儿?便是遍身嫩黄、四个雪白爪子。她弯下腰,伸手欲去?摸它?,借以感知一二这山林间的异妙,诸如什?么野狸的酬答。
“就是它?。”懋兰忙不迭地让水栀将果子从背篓里捧出来,逗着雪爪往一边去?磨牙玩,省得它?对仪贞的裙裾跃跃欲试,“它?是这一片最热情好客的主人翁了,多少嘉宾都冲着它?,才赏光来我们这儿?一两回。”
二人说着话,懋兰让着仪贞往屋里坐,仪贞看了看旁边大树下的石桌石凳,说:“何不就在这儿?坐?大树底下好乘凉呢。”
懋兰闻言笑起来,又想起什?么,笑意更深一重,亦更渺远一重。依言拿一个坐褥来垫着,请仪贞在石凳上?坐了,自己挽了袖子浣过手,亲提了自摘自沏的忍冬茶来,斟了两盏,二人对坐细品。
春耕最要趁早,便是他们这一行样子货,亦不得不顺时随俗,故此忙忙碌碌到这光景,也才堪堪日近中天。
阳光尚和煦,头顶绿荫翠浓,仪贞微眯了眯眼,端的惬意,又偏首睇向懋兰,不无嗔意:“俞姐姐自谦村野,实则乃是世外高?士,这般闲云野鹤,我都无颜拿俗务来叨扰了。”
懋兰“嗯”一声,问:“是什?么事??我既敢与娘娘对坐对饮,难不成还拘泥于雅啊俗啊的吗?但讲无妨。”
仪贞便将亲蚕一事?道来,感慨道:“躬行兼诚心,好歹尽我所能吧。”
“唉!”懋兰脸上?浮现出一丝愁色:“才夸了海口,话音未落就要食言了——我这儿?并不养蚕,缘故你从前是知道的。若不介意,我倒识得几位养蚕的大娘,可以替你出面?说和,届时也可领你过去?,再?妥妥当当地接你回来,只要不进屋就好。”
“这也罢了。”仪贞说:“我观姐姐今时今日,好比脱胎换骨,一时就没想着,你仍旧怕蚕。”
“脱胎换骨,毕竟仍未换掉内里的魂魄啊。”树枝间斑驳的光影落在微垂的长睫上?,依稀是阁楼里那双被?菱花窗格阴影掩住的眼:“你方才谬赞我是世外高?士,其实我心有所羁,远未得超然——一是父母,二是…不过在此地偏安躲懒罢了。”
她的闭口不提里究竟有何人,仪贞多少有了底,来的路上?,她也确实打算过,但凡懋兰的口风里有丝毫余地,她必要为二哥哥竭力争取一番,可现下,她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月满则亏,人生在世,十全十美?也未见得是最得意的事?。纵有缺憾,但俯仰无愧,能这么活着就很难得了。”懋兰知道仪贞已?经懂她,重又释然,指了指头上?绿树:“这是枣儿?树,小满前后花开得满满当当,十里之外都是香的,那时你若来,必定喜欢。”
仪贞扬唇说“好”,慵懒地眺望四周,庄户里不种闲树,或桃或李,绯红洁白皆纷纷,蜂儿?蝶儿?闹嗡嗡的,是她读田园诗时畅想不到的天地人间。
第95章 九十五
亲蚕礼在即, 沐贵妃、武婕妤、苏婕妤皆来猗兰殿拜仪贞为师,练习采桑和缫丝染色。
“我?还没?见过蚕呢,听说是会咬人的, 果真吗?”武婕妤瞄向了仪贞:“皇后娘娘, 是不是该拿些?蚕来, 让我?们观察一下习性…”
没?等仪贞开口, 苏婕妤头一个不赞许:“眼下正是春蚕吐丝结茧的紧要关头, 怎能拿来任我们摆弄, 岂不作孽?”
“苏姐姐博览群书, 我?却是不知者不怪嘛。”武婕妤有些?不服:“何苦说得这样罪大恶极?”
“苏婕妤说得?对,这些?小东西是蚕农们的生计, 不是随便?拿来给我?们玩儿的。”仪贞一锤定了音, 随即才转向武婕妤:“你也?不必过于担心,届时若当真害怕,拿着银钩做做样子就是了, 蚕只管吃桑叶,哪顾得?上咬人?”
皇后用金钩黄筐, 妃嫔则用银钩, 采来桑叶喂了蚕,待蚕结茧后,蚕妇便?选出好的蚕丝献给皇后,皇后再献给皇帝。
过后又择吉日,进行缫丝、染色等节。制成朱绿玄黄的衣料, 以供祭祀礼服使用。
身为主祀者,真正?需要仪贞动手的流程其实?寥寥无几?, 至于陪从的嫔妃,就更不必说了。
不过大伙儿的热情都很高, 对于此?项劳作表现出了空前的翘首以盼。
在内织染局遣出的一行女染工中,仪贞还见到?了兼任赞者的燕十六。
内织染局的匠人们皆是从外头拣选出来的青壮年?男子,每年?领粮食银钱,随带入局的妻女亦多艺业精通,此?番仪礼上便?发?挥了作用;唯是这些?女眷们宫规方面?尚且生疏,掌印太监一事不烦二主,点了平日监工的燕十六前来照应。
仪贞见他来回奔走着,俨然?成竹在胸,心里替他高兴,预备着何时见了燕十二,也?在他面?前念一念,免得?他长日记挂。
旋即又觉得?不妥,回宫后招来燕妮儿:“上一次,你如何想起去皮影班的呢?”
燕妮儿而今生怕不能取信于人,竹筒倒豆儿一股脑地交代出来:“奴婢的干妹妹百灵儿,临行前把养的两只朱砂鱼托给了奴婢照料,奴婢把它?们放进了蔷薇馆外头的小池塘里,隔些?日子去看看,这才留心到?了那个养猫的内侍,实?在没?有别?的瓜葛了,奴婢不敢隐瞒,求娘娘明鉴!”
这话应当是真的,她自个儿也?该明白,再撒谎,猗兰殿就真容不得?她了。
不过仪贞不着急表明态度,甘棠在一旁听了,倒有些?忍不住:“你心里倒有成算。谁不知道蔷薇馆是娘娘从前住过的,你打着猗兰殿的名号,过去也?极便?宜,至于有没?有别?的勾当,却是无凭无据了。”
“娘娘…”燕妮儿这时才体会到?何为“一失足成千古恨”,简直百口莫辩——私养玩宠,本?就不是她能做的事儿,何况还是养在猗兰殿以外,隔三差五地出宫门,连个佐证的人都没?有。
仪贞叹道:“瞧,你又是为情义得?咎。我?这儿的人有些?爱好,我?一向并不禁止,只是因为有个朏朏,鱼确实?是不能养的,你那干妹妹可曾替你考虑过这一点?便?是她出宫匆忙,实?在周全不到?,你又曾来问过我?没?有?所幸而今无事发?生,你哑口无言,也?就罢了;倘真成了祸根,你又如何补救?补救不了呢?”
燕妮儿愧悔不已,一时竟泪水涟涟,伏地道:“奴婢糊涂,不是不知这些?道理,是困于他人的目光言语,宁可违背本?心行事,如今吃了苦头,后悔也?晚了!”
这番自剖实?属仪贞意?料之外,总算肯高看她一眼了:“孺子可教,便?不算晚。坐端行正?、毁誉由人,还有得?历练呢,不急于一时。”
燕妮儿蒙了大赦,新生一般,喜盈盈地去皮影班传过话,顺道看望蔷薇馆外的两尾鱼。
鱼儿活泼好动,放回池子里比养在小小缸中更是自在,无须她每常侍弄着。燕妮了却一桩事,越发?尽心地在仪贞身边听差。
不过仪贞身边实?在不缺人了,从平素的饮食起居,到?外出游玩;统领库房、调度人手 …详细到?一只琉璃瓶碎了、朏朏的衣裳脏了这样的小处,都可落在专人头上去解决。凭一个燕妮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都找不着可以效劳的地方。
仪贞横竖是闲着,见她不得?要领地忙忙碌碌,又点拨她:“你且不必操心这些?,自有人操持得?妥当呢。当初你甘棠姐姐领你从小厨房进到?这里头,虽不图你报答,你很应当记得?她的恩情才是,谁曾想你犯了糊涂,叫她脸上无光,心里难免失望,依我?看,你该诚心诚意?地向她赔个礼,叫她且观你往后。”
燕妮儿受教,下了值果然?去找甘棠,特意?端茶与她,口称“师父”,又再三赔罪;甘棠连道“何至于此?”,一面?接茶一面?扶起她来,说让她只管好生当差就是了。
仪贞全当此?篇翻过,慧慧这样更谙甘棠为人的却知道,后者不过是不会拂逆主子的意?思而已,心底里再不会接纳燕妮这么个人了。
有小聪慧而无大是非,难当重任。
仪贞亲手浸入染料的那块儿绸子,做了一件皇帝常服,余量还有一丈多,叫内织染局仔细卷叠起来,彩绳儿系了,用一个锦盒装好,掌印余太监双手捧着,送到?了猗兰殿。
这点小奉承,仪贞是看得?懂的:皇后娘娘巧么,染的衣料都格外经用些?。
示意?宫人接下了,笑道:“也?是匠人们心慧手敏,可见余掌印平日里训导有方。”
余太监呵着腰连说“不敢”,一抬眼皮乜见个花容月貌的大宫女走过来,将一只缂丝荷包递到?他跟前。
“劳动余掌印专程走一趟,且拿着喝盅茶解乏。”
那哪儿能呐!内织染局虽不复昔日繁荣,掌印太监到?底不愁吃喝,况且这是皇后亲赐,何等的荣宠!余太监巴不得?回去就奉在供桌上、一日三柱清香呢。
乐陶陶地谢娘娘恩典,两手接了,复又把这位文声雅语的宫女看了两看,忽然?反应过来——这应该就是孙锦舟的对食儿了,按着辈分,自己得?叫声奶奶。
后脖颈一紧,一双招子立马老实?下来,再三再四地谢完仪贞,脚底早抹好了油,顺势就要告退。
“不忙。”仪贞没?把他那些?小动作放在眼里,接着道:“我?上回看缫丝女工们,终年?将手浸泡在水中,皮肤都皱得?不成样子了,年?纪轻轻患上痹症的也?不在少数。我?问了太医,拟了一张蠲痹汤方,往后按这个配药煎好,每日分给众人。”
余太监忙道:“皇后娘娘宅心仁厚,实?在是奴才们的福分!”密密实?实?地歌颂了一通,赶在仪贞不耐烦之前,又斟酌道:“内局地方偏,成日劳烦太医署的大人们也?不便?,不如奴才们自己领药材回去烧水熬煮,省事儿许多。”
仪贞略想了想:“就依你说的吧。”
余太监领命,恭恭敬敬地告了退,回局里大力宣扬皇后娘娘的仁德去了。
瞧着那一步一抖的敦实?背影,慧慧一撇嘴,回过身来,向仪贞道:“这个余太监不大老实?,万一昧了药材,以次充好、欺上瞒下,岂不有违娘娘的苦心?”
“总不能因噎废食。咱们的本?意?是让那些?工匠们少受病痛,不是磨练出个刚正?清廉的掌印太监。”仪贞暗想:哪个混得?上“太监”位置的内侍不是一肚子算计?
“再不然?,还有个燕十六可作监察御史呢。”
燕十六这日轮着休沐,洁净一新地走回自己屋前,灵机一动,左右看看四下无人,将房门略开了些?,两脚一点地,轻轻松松腾空一翻,便?倒挂在了门框上,晃晃悠悠地风干头发?。
一支小曲儿没?哼完,被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打断了,没?待燕十六看清来人是谁,自己的身子已经不听使唤地调转回来,扎扎实?实?掷在地上。
这般手劲儿再无旁人,燕十六期期艾艾地叫了声“哥”,一面?揉着被燕十二抓疼了的肩膀,一面?问:“你怎么来了?”
这是还记着他前回说过的话呢。燕十二有点抹不开脸,据实?以告的话又怕弟弟那份不该有的心思越发?活络,索性反问一句:“我?不来,如何看得?见你艺高人胆大?”
燕十六兀自嘀咕了两句,也?听不清说的什么,随即笑嘻嘻地一比手:“哥哥里面?坐。”
燕十六如今当着个小小的监工,得?以单独住一间屋子,陈设比以前在皮影班还精细些?。燕十二坐在一只圈椅里,不由得?感慨起来:“上次我?说的固然?是气话,不过,你独自在这边领了差,凡事是该自己多思量些?,没?有旁人多嘴,自己拿主张爽快归爽快,到?底别?忘了稳妥二字。正?经立起来了,我?只有替你高兴的。”
燕十六自入了织染局,余太监倒不曾为难他分毫,但毕竟多见了人情世故,心里更明白了不少,听他这么一番话,只连声应下,知道这是纯然?为自己好的。
兄弟俩难得?平心静气地畅谈了一回,燕十二口渴,不得?不停下来,自己起身寻得?茶具倒水喝,又叹:“才说你长进了,转头连茶也?不倒一杯。”
燕十六道:“你又不是客,要什么自己拿就好了。”
燕十二无奈,凉茶下肚,正?事也?不得?不提了:“皇后娘娘一时要见你…”
“你怎么不早说!”燕十六没?等他说完,从凳子上一跃而起,又是抓梳子束头发?、又是掸衣服穿鞋,一面?催促着燕十二快些?,一面?敲隔壁房门借玻璃镜子。
“…你这副模样,在外面?且收拾起来。”好一通风急火燎,两人走在猗兰殿的路上,燕十二不得?不叮嘱他几?句。
燕十六还在摸自己的发?髻光整不光整,嘴里随口应着,其实?哪里听得?进去。燕十二明知如此?,亦拿他没?有别?的办法了,生怕再适得?其反一回。
等到?了猗兰殿,仪贞见了他俩,先笑起来:“果然?亲兄弟没?有隔夜的仇,我?原说叫了燕十六来,趁机让你们两个推心置腹地说说话,如今看来是不必了。”
燕十二听到?这里,究竟有点不自在——他特意?先与弟弟说开,而将仪贞传召的事压在后头,正?是怕燕十六再记她一份情,往后更加解不开了。
如今仪贞无心一语,幸而燕十六并未听出什么端倪,咧嘴一笑:“托娘娘的福,我?如今也?算很懂得?道理了,哪还能怨哥哥的不是呢。”
“唉呀,真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仪贞赞道:“你调去内局才一程子,简直像个大人啦!”
他本?来就是大人么。燕十六知道这样一回嘴,最是幼稚,便?不作反驳,仍旧端庄地呵一呵腰,道:“娘娘叫我?来,不知有什么吩咐,尽管交给我?,必然?办得?圆圆满满的。”
仪贞话到?嘴边,又有些?犹豫,随即只婉转问:“并没?有什么吩咐。单是瞧瞧你在那边过得?如何。”
“过得?很好。”燕十六不假思索道:“同僚们都和气,匠役更是辛勤,就连余太监都时常照顾我?呢,我?知道,这是沾了娘娘的光。”
提起余太监,又想起一事来:“对了,近来缫丝妇女们每日能领一碗汤药喝,余太监说这是娘娘怜惜她们,服下可免于手脚僵硬。还鼓励其余工匠什么…见贤思齐,往后他才好再向娘娘讨一份恩典。”
这个余太监。仪贞愈发?觉得?不叫燕十六掺和进去是对的,半大小子哪能跟那个老奸巨猾斗心眼子?
燕十六自个儿却心有所悟,请缨道:“娘娘既然?问了,想必余太监那些?行径还是太过火了,我?回去便?多多留心,一旦抓住罪证,立刻来知会娘娘。”
仪贞一听,急忙劝阻不迭:“你是到?人家手底下当差去的,不是当细作去的,哪里来的这般奇思妙想?”生怕他上了心,一力充作玩笑,打着哈哈揭过去。
又闲问了几?句饮食冷暖的话,便?叫他们兄弟自行相?聚去,不忘冲燕十二使个眼色——他毕竟老成些?,知道利害。
燕十二确实?不再提内织染局云云,单是数落燕十六:“你下炉能打几?根钉,就在皇后面?前夸起了海口?”
燕十六不以为然?:“擎王保驾不少我?一个,吹汤打扇总不多我?一个。”
燕十二哽了哽,片刻只好道:“没?出息的东西。”竟隐隐有点言不由衷。
“我?一个宦官,能有多大的出息啊?”燕十六依旧嬉皮笑脸的,顺道宽慰哥哥:“我?喜欢娘娘,又没?伤害着哪个,能算什么罪过呢?
“一辈子种在心里,只开花不结果罢了。”他拍拍燕十二的肩膀,一派潇洒地扭头要走,腿却没?能迈出去——
皮弁绛袍的九五至尊威仪端肃,不似神佛,极近修罗。
第96章 九十六
燕妮儿面无?人色, 苍白的嘴皮子抖个不住,踉踉跄跄奔到仪贞跟前,腿脚立时瘫软在地, 才唤了个“娘娘”, 皇帝迈过门槛踏进来了:“怎么了?”
他还是一副家常语气, 仪贞不?知怎的, 后背有?些毛毛的, 不?曾多想, 只下意识替燕妮儿遮掩过去:“总又是打碎了什么, 慧慧,你跟着?她?去看一眼, 也好在册子上记一笔。”
“这么毛手毛脚的, 你还留她?。”皇帝笑乜了地上人一眼,随意坐在仪贞对过,自己抬手解皮弁。
仪贞站起身来帮他, 趁机挡住了燕妮儿,甘棠又将后者一扯, 她?这才手脚打颤地爬了出去。
换过了轻便衣裳, 皇帝从屏风后出来,见慧慧珊珊皆候立在屋中,微挑了挑眉,勾唇向仪贞道?:“栖霞郡君养的那个日前又闹出笑话来…”
今日是望日朝会,不?引见奏事, 纯行礼而已。赞礼拜唱完“圣躬万福”,礼毕退下时也互通些“东家长、西家短”的有?无?——男儿郎、伟丈夫嚼起舌来, 那真没女?人们什么事儿了。
仪贞素昔爱听这些个,俗人天性嘛。今儿个不?知为何?, 总忍不?住走?神?,坐立不?安似的。一时皇帝也停了下来,含情凤目无?端端有?些慑人,不?作声地直望着?她?。
仪贞实没留意他说到了哪儿,讪笑了两声,佯作坦然地另起个话头:“之前那幅杏黄绸子,我拿来做了一对儿枕头,里面填的杭白菊、决明子,夜里枕起来沙沙的正好眠——是了,贵妃从前那个雨霖铃也是这个理儿。”
她?越是心怀惴惴的时候,越是喜欢天南地北信口开河。王遥尚得?意的那些年,曾屡次被她?搅七捻三?,全?不?以为意,甚至颇为宽纵地看着?她?冒傻气。
阉狗,竟也敢抬起狗眼打量人。
他破天荒地觉得?她?聒噪得?心烦,打断道?:“今日是正阳子诞辰,灵济宫必有?法事,不?妨去散散心?”
仪贞皱了皱眉:“牛鼻子老道?有?什么好看的?做起法事来又是烟熏火燎,不?如就窝在这儿躲清闲。”
她?向来是懒散惯了的。皇帝想了想,就依了她?的意思,道?:“试试你那新枕头去。”
一道?躺着?,也不?做什么,两人齐齐发愣,皇帝忽然说:“看皮影好不?好?你从前不?是总想拉我一块儿看?”
仪贞其实不?太热衷这个了——她?生性就是这般,一转眼一个新花样?,最近又迷上了针线活,做完枕头做扇套,再有?什么穿衣镜的罩子、猫窝的褥子,连朏朏冬日才穿的鞋儿也做了好几双。
不?过皇帝既然有?此雅兴,她?当然奉陪。蒲桃领命去皮影班传话,门帘儿一动,甘棠与她?擦着?肩进来了:
“回娘娘,不?与燕妮儿相干,是朏朏顽皮,打碎了个红釉双耳尊,恰让她?见着?了,怕娘娘怪罪她?没看住猫儿,这才慌里慌张冲进来请罪。”
这话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一时听不?出真假,皇帝扫了她?一眼,便擎等着?仪贞的反应。
仪贞“哦”了一声,没等表态,朏朏听见有?人说它,不?知从哪儿冒了出头,娇声细气地“咪咪”叫着?,曳着?毛茸茸的尾巴踱到仪贞跟前,蹭着?她?裙裾卖乖。
“咦,这么亲我呀?”仪贞弯腰将它抱在怀里,指尖点了点它的黑耳朵:“必是干了坏事。”
朏朏难得?地不?躲,仰着?张小猫脸巴巴儿地望着?她?,仪贞心里顿时跟蜜糖融化了似的,搂着?它香了又香。
皇帝不?由自主地咳嗽了两声,见仪贞转过头来,道?:“沾了一嘴猫毛,就别?来挨我。”
仪贞不?答,握着?朏朏的猫爪儿,让它面朝向皇帝,在它脸上轻轻刮了一刮,其意不?言自明。
好歹得?见她?笑靥明媚如常,皮影班诸人到了。
燕十二不?在其中。仪贞起初不?放在心上,只当他们兄弟俩还有?事,燕十二未及时返来,问?:“有?什么新戏没有??”
班中名叫小鹞的一人忙回道?:“新排好的有?一出《李逵负荆》。”燕十六倒嗓后,旦角便全?交给?了他。因皮影班中人皆知,仪贞爱听热闹故事、看漂亮人物?,这一折剧情既诙谐,又有?满堂娇这么一个女?郎角色,故而他提出来,正是两全?其美。
偏生仪贞不?喜水浒梁山,微一拧眉,倒被皇帝抢先开了口:“不?如唱青蛇、白蛇。”
小鹞心下愈喜:一人唱两角他也是苦练过多时的,甚觉得?心应手,现下能在两位贵人跟前显露显露,今后的前程就不?愁了!
仪贞不?知就里,安排道?:“那么你唱小青,等燕十二来唱白娘娘。”
“…是。”小鹞暗里虽失落,也唯有?应下,蒲桃闻言,却行两步,欲去寻燕十二速速赶来。
“就让他唱好了。”皇帝却阻止了蒲桃:“一个班子多少人,总不?会只有?一个能唱的。”
原是他想看皮影,自然依他的意思。仪贞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且听小鹞曼声吟唱起来。
小鹞的年纪比燕十六更小,嗓音更柔媚些,动听归动听,总不?大像是白娘娘或小清。仪贞又看向皇帝,他也心有?旁骛似的,垂着?眼不?知在思索些什么,并未留意品鉴。
一段游湖借伞唱罢,出神?的人先来问?她?:“如何??”
仪贞失笑:“陛下觉着?呢?”
“我觉得?极好。”皇帝夸得?毫不?走?心:“往后就叫这个人来唱吧。你叫什么?”
“奴才贱名小鹞。”
顾不?上小鹞如何?惶恐惊喜,仪贞压在心底的那股不?安重新翻涌上来:“那燕十二呢?”
皇帝眉头微动,扼住了欲蹙未蹙的趋势,凤目里犹盛着?笑意:“燕家兄弟言行无?状,冲撞了朕,罚他俩一顿板子,你不?会怪我越俎代庖吧?”
原来如此。仪贞叹了一声,令珊珊给?皮影班子赏钱,摒退了屋中众人,方道?:“这话客套得?我都当不?起了。虽说我常传他们来看皮影,难道?他们就不?是陛下的奴才了吗?做错了事,陛下亲自责罚,倒是他们的荣幸,我怎会有?二言?这也罢了,让他们长长记性。”
皇帝不?觉略略松了口气。他从不?怕谢仪贞看得?上那两个玩意儿,暗地里提心吊胆仿佛是种直觉,他自己都说不?出缘故。
仪贞观他此等情态,既怄又笑,横竖没有?别?个在了,无?须顾虑他的帝王威信,嗔怪道?:“你也是朏朏吗?一面瞒着?我干坏事儿,一面试探我发没发火?”
“试探”二字不?过是委婉措辞——总不?该说堂堂天子,还来看她?的脸色;然则说者无?心,听者却恰恰觉得?戳中了心病,抱屈道?:“这罪名我可不?认,我并非试探你。 ”
他既作了真,仪贞也只好顺着?他的心思,拉了他的手:“那是我说错话了,你拧我两下?”
她?明知皇帝向来眼馋这个,因她?怕疼屡屡不?能得?手罢了,如今有?了由头,他的手指已经快比到她?颊边了,她?又往后一仰:“我脸上猫毛还没洗呢,你不?是说别?挨你?”
自然逃不?过一顿收拾。二人嬉闹够了,歪在一块儿说话。之前枕过菊枕,这会儿发间隐隐还嗅得?到若有?若无?的香气,仪贞索性将脸埋在他肩头,细寻了半晌,评道?:“你闻着?有?点苦,是那一只枕头里决明子填多了?”
次日起来送走?皇帝,仪贞坐在妆台前挑耳坠,甘棠捧了用过的巾栉出去,慧慧在另一旁整理首饰匣子。
仪贞朝燕妮招招手:“你一时只说我许你去蔷薇馆看鱼,瞧瞧燕十二他俩伤得?如何?了,把我们这里的棒疮药给?他们几瓶,悄悄儿的,别?叫人知晓。”毕竟皇帝前脚罚了,她?后脚给?药不?好给?得?大张旗鼓,倒像跟皇帝叫板似的。
燕妮儿脆声应下来,慧慧在一旁听了,便去柜子里找药,却原来收在旁边一间耳房里,是几盒膏子。慧慧一想,又搜罗着?几根参须,白纸包了,俱拿个茄袋儿装起来,旁人再看见一时也想不?到这上头。
“拿过去时千万说明白了,这膏子趁早涂,另一样?若没信得?过的帮手,自己掰一截含在嘴里也是好的。你让大的那个记下,他心里有?数些。”一面往回走?,一面叮嘱燕妮儿。慧慧其实是不?大放心她?的,只不?过能办事儿的人里数她?年岁小些,内侍们虽不?是男人,她?们这些人也尽量避嫌为好,且她?有?个养鱼的由头,往日也没有?惹过眼。
燕妮儿一一点头记下了,两人正要回仪贞一声,甘棠回来了,看了慧慧一眼,让她?俩别?忙着?进屋。
“我知道?你要去哪儿。”甘棠面上亦颇为难,想是踌躇再三?,最后决意说实话:“那两个昨日挨打,是拱卫司动的手。”
慧慧一听就知凶多吉少——拱卫司的手段,十个百个宫正司都难及。
她?看了看燕妮儿,燕妮儿彼时是被皇帝的脸色吓着?了,却并不?明白拱卫司人的厉害。后来甘棠拉了她?出来,也只叫她?回屋去好生待着?。
“你要是不?信,只管问?孙秉笔去,他当时在场,看得?比我多。若不?是陛下不?想血脏了猗兰殿,那两人连活着?进拱卫司都不?能…”甘棠顿了顿:“五十板子打完就扔去了乱坟场,便是那会儿还有?一口气,过了一夜也该断了。你,可得?想好了如何?回娘娘。”
“据实回禀。”慧慧脸色比昨日的燕妮儿还可怖几分,但终究是站稳了没发抖,定了定神?,掀开帘子牵着?燕妮儿一道?迈过去。
甘棠早料到她?会如此,神?色毫无?波澜:“去吧,我在外?头守着?。”
直守到皇帝散朝回来,屋中始终没有?传出一丁点响动。
第97章 九十七
“陛下。”甘棠屈膝向皇帝福了一福, 自觉举止如常,正欲退身为他打帘子,皇帝已经抢先掠过她, 一低头?走进?屋中。
仪贞仍坐在妆台前, 目光迟迟地?向他转过来, 二?人之间不过隔着半扇屏风, 竟有?种不?真?切的感觉。
慧慧立在一旁, 不?见?礼也不?是, 见礼也不对。张了张口, 企图打破沉默。
皇帝略一摆手,拦住了, 又示意?她退下。
慧慧不?敢违拗, 又放心不?下仪贞,手掌不?由自主地?在仪贞肩头?轻轻一按,这才磨磨蹭蹭地?挪了两步, 复改为却行出去。
“原来五十板子就能够打死人。”关?门声似乎格外刺耳,连她说出来的话都被扰得远近不?定一般:“我居然从不?知道这个, 你知道吗?”
他当然知道。他徐徐走到她身后?, 因为她不?肯回头?,他便于镜中与她对望。
这其实是副颇具况味的构图,但?凡她的眼睛里愿意?多些情致。
可惜她不?。
皇帝暗叹了一声,走得更近些,伸手堪堪落在她肩膀, 她躲了一下。
“这已经是最干净痛快的做法。”他解释说,注意?力却在她那只颤抖的耳坠子上——她今日?只戴了一边耳坠, 有?点奇怪,但?是一种别样的俏皮。
“就拱卫司而言吗?”她站起身来, 总算肯面朝着她:“一定要送到拱卫司吗?”
皇帝有?点不?高?兴:“你知道他们说的什么混账话吗?死一次算便宜他们了。”
她不?知道,燕家兄弟俩又能言行无状到什么地?步?仪贞眼睑蓦然一抽,不?,她知道了。
她竟是知道的。皇帝吮了吮唇,没有?耐心继续这个话题:“总之都料理干净了,你不?必放在心上。”
不?是的!他们不?是落叶尘埃,怎可如此“料理”?
她无法不?放在心上,有?两个人,因她而死。这个事实壅滞在仪贞胸中,她捂住了心口,诸般分诉未待吐露,猝不?及防弯腰干呕起来。
“蒙蒙!”皇帝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竭力将她捞住,却被她挣脱开,别过脸接二?连三地?作呕不?止,一手徒劳地?捂着嘴,一手手心朝着他,有?气无力地?摆了两摆。在片刻的平缓里匆忙辩解:“我不?是…”
“宣太医。”他不?让她再说下去,扬声吩咐过人,紧接着强硬地?把她抱住了,抽出手帕小心地?擦拭她嘴角,却对眼尾沁出的几滴泪珠视而不?见?。
来的照旧是高?院使,眼前帝后?二?人的情态则是他见?所未见?的。老太医不?敢多言,默默请了一回脉,斟酌道:“娘娘许是偶感外邪,胃气上逆,有?些呃逆隐痛的症候。其实不?消用药,平素饮食寒暖上将养着,再能少悲少怒就好了。”
坐着的这两位都不?作声,高?院使艰难地?将余光从左边眼角调到右边眼角,硬着头?皮决定收了迎枕,背好药箱,拉着药童儿一道叩过首,悄无声息地?告退离去。
“…我没有?怀孕,你自己就能号出来的。”仪贞收回发酸的手腕,侧过身去,飞快地?揾了揾眼睛,而后?顺势取下单只耳坠:耳眼不?知何时被拉伤了,她觉得疼。
“我知道你没有?。”皇帝看着被她随意?撂开的镂空金葫芦,在几案上滚了两三转,掉在地?上,一股无名火猛地?被点着了:“我担心你无端端地?突然呕吐,其实不?是无端端——你嫌恶我!为了两个阉人!”
“阉人又如何?阉人和阉人也是不?一样的!”仪贞知晓皇帝的心结,但?短短一句反驳过后?,更多的下文?竟无疾而终。她略感脱力地?坐下:无益再争执,她争赢了,人也活不?过来了。
她放缓了声口,闷闷道:“你让我自己待会儿吧…我没有?嫌恶你。”
皇帝笑了一声:“我不?信。”他不?能让她单独待着,她会为他们流泪:“你喜欢他?”
“谁?”仪贞听不?懂他的话。
“…我不?知道。”皇帝最终没头?没尾地?说。
但?是他不?甘心。思索了良久,他补充道:“我只为你流泪。”
仪贞心中一震,接踵而来的闷塞感让她再度扭头?欲呕。
旋即,她果真?见?到了皇帝的眼泪。
但?她没法子原谅他。有?资格原宥他的人归于尘土,已不?再开口。
皇帝理解不?了这种僵局。他沉默地?在她跟前伫立了一阵,转身离开。
拱卫司很快接到了新的旨意?,将燕姓二?人从乱坟场找回来,看看还能否救治。
“乱坟场”是个混名,实际上这“定福庄”是专门划出来供普通宫人、内侍埋骨的地?方?,荒凉在所难免,却远非外人附会的那等怪力乱神。
辨认两具新掩的尸首,对拱卫司一干人来说手到擒来,不?过次日?就传回了确切的消息。
皇帝缓缓舒出一口气,召对散后?又枯坐了一阵,明知仪贞不?会来,这才死心了,起身往猗兰殿去。
廊下有?个小宫女正喂猫,朏朏像是饿狠了,吃得“啊呜啊呜”作声,喉咙里还委委屈屈地?咕噜着。
燕妮儿虚虚摸着它的背,一面轻声说:“我不?是故意?的,真?的忘了…”安抚赔礼未果,余光中映得一点玄青颜色,抬头?就见?皇帝立在面前,险些脚下一个不?稳,勉力拗正过来,就要见?礼。
“你家主子呢?”皇帝不?急着进?去,停下脚步等她回答。
“娘娘在东次间看书。”燕妮儿连忙引他过去,皇帝没让她通传,摆摆手叫她退下,自己在帘外站了一站,听不?见?里面有?什么动静。
一阵轻风掠过,门帘儿微动,蓝黄相间的一双蝴蝶上下蹁跹,像是从锦绣纹样里脱胎出来了。
这时节,该去赏花的,跑马也很好。
皇帝绕开了蝴蝶,挑起帘子进?门。
仪贞端坐在书案前,手里捧着一卷什么,目光却是放空的。
皇帝清了清嗓子,怕她听而不?闻,又不?便将声调扬得太高?:“我叫人去细细找过,说是他们俩都不?翼而飞了。”
仪贞闻言侧过脸来,怔怔地?看他。
“拱卫司一向还算得力,既然他们都找不?到,说不?定…”说不?定就有?一线生机。
这话他说就太生硬了,有?意?弦外留音,低眉时不?防瞥见?她握着的是一卷经文?。
“你要替他们抄经?”自圆其说四个字霎时被抛在脑后?了,皇帝的口吻活像吃了一大把地?菍果似的,又酸又刺。
他不?是信不?过仪贞,她说了不?喜欢那俩人,那就是不?喜欢。可男女情|爱以外,他着实想不?到别的理由了,他理解不?了。
明明他处死过的人多的是,连教导过她、看着她长大的四个嬷嬷都可以杀,为什么燕家兄弟不?可以杀?
“随便翻翻。”仪贞摇了摇头?,没什么可隐瞒的。她是想替自己、替皇帝减两分罪孽,但?她毕竟不?信僧道,临时抱佛脚,不?如切切实实做点儿实事。
可她还能做什么呢?满腔的悲恸,却不?足以哭上一场——何况她向来不?擅流泪,撒娇尚可,抒苦却差了意?思。
令她痛苦辗转的,不?止是失去了两个玩伴,不?止是若皇帝宽恕,他们本可以苟活的,不?止是无能为力的往昔重现……
当年四位嬷嬷为王遥效力,暗地?里监视她、非常时期又不?许她与皇帝见?面时,她心底其实亦有?几分怨气;且正逢皇帝急需立威之际,她以为,那样的失去只有?一次。
皇帝非是有?意?如此。她想了一夜,已经没有?昨日?那样怪他了。就像数九寒天?里,一个人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家人忍受风雪,不?拿出狐裘来给?他们御寒,这不?能全怪他,是他们家里祖祖辈辈都没有?狐裘,他甚至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怎么拿自己没有?的东西去温暖别人呢?
她可以理解,但?无法全然不?介怀——天?毕竟是冷的啊。
燕家兄弟不?翼而飞之说恐怕也不?是真?的,皇帝大概从没有?撒过这样拙劣的谎。
仪贞轻轻咬着牙关?,像在竭力抵御着什么,又一时不?肯承认其存在,自顾自对峙很久以后?,她松了口:“鸿哥哥,我有?话要对你说,不?过不?是现在,你得等我——我也等你。”
要等多久呢?皇帝忽然反感起了这个称呼,此情此景下它丝毫不?亲昵,她只是借此向他彰显,他们尚有?重归于好的余地?,更甚者,这只是她的缓兵之计。
她既然有?话,为什么不?能眼下就说?难道她还有?什么不?敢说吗——她都当着他便作呕了。
他也有?许多话可以告诉她,不?必等的。
但?是,罢了。他终于意?识到,他正在面对的,就是曾经“谢仪贞不?再来哄他”的假如。至于她在等他告诉她的话,实则已经有?了预设好的答案。
在他领悟到她的未尽之语前,不?能随意?作答。
这样一桩小事,好像彻底无法收场了。他慌了阵脚,再权衡不?来轻重,只抓得住眼跟前最要紧的问题:“那你还会来含象殿吗?”
“会——不?过大概要一阵子了。”
“骑马呢?东西两苑,郊外?俞家的庄子上…”
“等来年吧。”
可在来年的好时景之前,他们有?一个隆冬要逾越。
第98章 九十八
“今年说?得躲午, 不设宴。”芝芝很是满意这安排:老辈儿说?五月五是九毒之首,阳气为一年最盛,寻常人等闲压不住。她家贵妃秉性又柔弱, 与其?顶着大日头去赴宴, 莫如在自家待着安生。
她?举着苍术, 各处窗边墙角都熏一熏, 一面说?道:“猗兰殿送来的粽子倒小巧, 你可要趁热尝一口?一时沐兰汤备好了, 再泡上一泡, 百病不生呢。”
沐昭昭坐在廊下看花,闻言点了点头, 又说?:“皇后娘娘原可回娘家归宁一日, 也?没能成行。”
芝芝熏完苍术,到一旁洗了手,返过身来低声道:“有人说?, 皇后?月前和陛下不欢而散,至今都没再见着面…”
“这是谁传出来的?”沐昭昭皱了眉头。
芝芝知道她?与仪贞有几分交情, 忙说?:“我也?并?非看人笑话, 只是身在此地,外面风风雨雨的,总不能半点儿不留心。”
沐昭昭亦明白她?素来立身处世之道,不好苛责,只叹了一声:“怪道呢。”
眼看日头渐高, 二人便回屋中?歇着,沐昭昭又见着桌上一盒芝芝用艾叶剪的豆娘, 挑了几样,说?:“午后?咱们到猗兰殿去。”
芝芝答应着, 外头一个小宫人急急跑进来说?:“陛下来了。”
沐昭昭一愣,搁下豆娘,扶着芝芝的手站起?来,几人连忙往外头去迎驾。
皇帝正从连廊中?走来,没穿节令衣裳,平常的一身挼蓝圆领纱袍,眉目清寒,在烈日曜曜、朱栏碧瓦间,有一种万事不为所动的文雅恬然。
越到近前,这种感觉就越分明。及至皇帝抬抬手,免了沐昭昭等人的礼,方才冁然而笑:“长久不曾见,朕今儿特来瞧瞧你。”
他?冲谁笑,谁多?半就要倒大霉了。这是沐昭昭跟在他?身边多?年总结出来的经?验——前一刻越是如沐春风,后?一刻的风刀霜剑就越凛冽,骨头渣子都能给刮成齑粉。
“多?谢陛下关?怀。”沐昭昭敛眉轻颔首,侧身比了比手:“晒得很,到厅里坐吧。芝芝沏雨花茶来。”
借着说?话的工夫,不露痕迹地又打量他?一眼,却见他?笑意不似旧日那般神光飞扬,隐隐似有两分不自在——简直像是出于真心一般。
沐昭昭的心便落回了原处,听?见他?又问:“这些是什么?”
他?指的是桌上未收完的豆娘,沐昭昭说?与他?,皇帝因说?:“从前你倒没带过这个。”
这就是无稽之谈了。赵娘娘本是江南人氏,打她?进宫后?,这一风尚就在女眷之中?流传开来,每逢端阳,谁不在鬓间戴一二支?
只不过彼时的少年储君,连日日侍奉他?的司寝女官叫什么都不经?心,哪还注意得到什么人头上戴着什么?
好在沐昭昭已然释怀了。啼笑皆非之余,并?无过多?酸涩,含笑拨回了皇帝生硬的寒暄:“总是取个意头的东西,我正说?过了中?晌,给皇后?娘娘送几样去。”
皇帝眉头微动,旋即只是取过茶盏,不疾不徐地抿了一口。
好端端的,专跑她?这儿品茶来了?沐昭昭猜得出皇帝的心思?,兴许正掂量着自己够不够做个从中?调停的说?客。
既然他?还没有开口,她?便也?不主动追问,这亦是在宫里求存的一点小智慧,可以想在主子前头,绝不可以动在主子前头。
是了,她?虽恋慕过他?,但由始至终,依旧将他?摆在主宰者的位置,所以也?无怪他?当年,三言两语就主宰了她?的命运。
沐昭昭无声暗叹,皇帝却似觉察到了一般,转头看过来,片刻道:“也?好,她?一个人闲着无事可做,你陪着她?解解闷。”
沐昭昭不禁微愠,泠然笑道:“我本是这么打算的,陛下又特意叮嘱,可是要同去?”
皇帝若是这么容易就去得,又何须来找她??
难得她?与仪贞相厚,因自己一句额外吩咐着恼,皇帝倒不是无法理解。只是他?以为,沐昭昭不会在他?面前显露出来——
他?不由想起?很久以前,谢仪贞说?他?是那个吹了口仙气儿、让满宫木偶泥胎活过来的人。
其?实不然。力使穷泽生流、枯木发荣是她?的愿景,他?并?不在意。
她?从未看清过,他?是个冷酷的人。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装一辈子,在对燕家兄弟的处置上,他?露了马脚,被谢仪贞看得一清二楚。
所以她?整整一月不肯见他?,是嫌他?面目丑陋,令她?作呕。
沐昭昭一时冲动,夹枪带棒一番,虽不后?悔,但见皇帝乌沉沉的双眼直钉住自己,却一丝眸光也?无,像是失了生魂,不知该找谁追索去。终归有些不忍,她?拾起?往昔的温顺解意,又说?:“陛下不得闲就罢了。我自去猗兰殿,陪皇后?娘娘消遣一二,娘娘纵有些许不如意之处,我也?竭力帮着排解。”
这应当如他?所愿了,可他?脸上并?不见任何松快神色,仿佛已知此乃聊胜于无的下策。沐昭昭送走皇帝,心里不免纳闷,又细细问过芝芝,将后?者所知细节一个不漏,好生琢磨了一回。
及至主仆二人到了猗兰殿,观仪贞言行举止,与平素亦不见两样。看着芝芝收拢起?来的碧荷绸伞,尚道:“这伞倒是越在太阳底下打着越好看。只是太热着你。”
沐昭昭便道:“娘娘送来的那枣儿粽子香甜得很,我一气儿吃了大半个,怕不克化,不能不出来消消食。”
仪贞原也?更爱吃清水粽,那般甜的蜜枣儿,是因为小厨房迁就惯了皇帝的口味。
她?低下头,打开那一匣子艾叶豆娘,笑着拈了一支簪在鬓边,揽镜照了照,转瞬又低落下去:该人人都戴着这个,呼朋唤友地四处招摇,唯独因为她?一人,今岁不仅不能热闹一日,各宫众人连行走说?话都比寻常倍加敛色屏气,这何尝是她?的本意?
身居高位者,不可任性?妄为——她?自己都明知故犯,又有何立场责怪皇帝呢?
何况皇帝还比她?占理。燕家兄弟确有妄语狂言,理应获罪,她?迈不过这个槛儿,无非是惊觉人与人之间行差踏错的代价如此轻重有别。
她?愿恕而皇帝不愿恕时,这个人便无可恕。
她?怨不得皇帝,这一点她?无须任何人来开解。
平生不爱钻牛角尖儿的人,一旦着了相,那真是谁也?拉她?不出来,哪怕她?自己肯自拔也?不得章法。
至于沐昭昭呢,一开头是皇命难违,这个说?客她?当仁不让;待摸清楚了整件事的脉络,颇能与那两个内侍感同身受,对仪贞在知交情谊之余,更多?了几重钦佩。故此皇后?与皇帝能否冰释前嫌竟在其?次了,但愿仪贞心结可解,此后?不再烦忧。
于是摒退了宫人,道:“义正辞严的话我就不说?了,也?不能起?死回生——只有一句,凡人在世,终究保不齐不会走到无能为力、事与愿违的境地,不独娘娘、我,卑微如蝼蚁,尊崇如天?子,大道无情如是。可假使知晓曾有一人将自己放在等同的位置相待,纵然赴死,也?不算遗憾。”
这“等同”二字何等虚无,砸在仪贞心上却重逾千斤。她?绝知自己与燕家兄弟不等同,与皇帝不等同,与沐昭昭亦不等同。世间命数就是这样不公,人生来便分了三六九等、高低贵贱;然而这人世又这样幽微,至尊至贵者非人皇天?子,至尊至贵者莫若“我”。
她?浑身一颤,两行泪从颊边灼过,捂了脸仰倒在椅背上,两手从掌心到肘弯顷刻间湿透,可语调里分明带了笑意:“不必担心,不必管我…”
慧慧珊珊等人围在屋外,隐约闻得仪贞的泣声,却未听?见贵妃略加劝解,一时焦急不已,彼此对望一眼,准备进去看个究竟,孙锦舟好巧不巧地颠颠儿跑来了。
他?愁着眉、苦着脸、声口做作得过犹不及,向慧慧道:“陛下在东苑里摔下了马,随行太医说?像是伤着了筋骨。你说?,是不是该回禀皇后?娘娘一声?”
第99章 九十九
端阳节有打桃射柳的?旧俗, 今岁虽然内宫“躲午”,但?皇帝稍一露意,哪里少得了陪同玩乐的外戚勋贵子弟?
这下圣躬受了伤, 一干人都大气也不敢出, 耸眉搭眼地等着太医们?的?消息, 一时那位孙太监又回来了, 请他们?且到别处歇着, 回避内宫贵人。
仪贞与沐昭昭进?了门, 正?与满头是汗的高院使撞了个对脸, 忙抬手免了老先生的?礼,问:“陛下如何?”
“请娘娘宽心。”高院使道:“陛下只腕骨受了损伤, 臣已为陛下复了位, 再开一帖续筋接骨药,好生静养些时日便是,万幸是左手, 暂且不活动也无大碍。”
仪贞点了点头,道一声“有劳”, 便至内间来看皇帝。
月余未见, 皇帝似乎瘦了些,容色略显苍白,大约是因为疼痛,紧闭的?双眼和轻锁的?眉头无不透着倦乏。
他靠在醉翁椅里,仿佛是睡着了, 没有被仪贞二人的?脚步声惊动。二人也就不去扰他,在屏风隔断出?来的?外间候着。沐昭昭略待了片刻, 又因事率先离去了。
少顷小内侍领着个药童,捧着煎好的?汤药进?来了。见皇帝未醒, 二人犹豫地看向仪贞,请她定夺。
仪贞让他们?将碗放在几上就退下,自己又等了片刻,待药的?温度不烫口了,方?才起身走到醉翁椅前,轻轻唤了声“陛下。”
皇帝睡得不算实,眼皮微颤了颤,旋即便睁开来,看着她,像新结识一般,凝望片刻后,稍显不自在地又挪开了,掩饰地支身欲坐起来,混忘了自己有伤在身,左手正?要?往椅子上撑。
“小心!”仪贞连忙去拦,且不敢用力,指尖虚虚碰着他的?手腕,好在皇帝及时刹住,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棉纱严严实实包裹起来的?地方?,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
又调整了下坐姿,仪贞已将药碗端过来,自己在近旁一只鼓腿彭牙杌凳上坐下:“单手不方?便,我喂你喝吧。”
她依旧是如此?。即便对他生了嫌隙,可既然决定要?搭把手,神情就是坦然不忸怩的?,不叫对方?觉得难堪。
皇帝哪敢迟疑,顺从地挪过去些,低眉抿尽了银匙中深褐的?苦水。
方?剂里加有地龙,温吞喝着,腥冷的?气味简直满嘴化?不开,唯能将舌尖抵在犬牙间,遏制住张口呕吐的?冲动。
换作曾经,他必然将碗接过来,宁肯一气喝尽,免受这般钝刀子割肉的?折磨。
但?眼下,他什么也不说?,怕出?口的?话妨碍了入口的?药。
白瓷碗儿见底,仪贞自个儿想起前情来,愣了一霎,感慨之余又有点好笑,搁下药碗,起身去找蜜饯匣子。
皇帝这人也奇,分明爱吃这些玩意儿,偏生手边从不存这些,仪贞寻了一圈儿,索性走到窗边唤慧慧。
慧慧“唉”了一声,撩起金丝竹帘儿跨进?来,先冲仪贞身后蹲福:“陛下。”
仪贞回过头,皇帝正?站在屏风旁,将缠裹起来的?那?只手往后一背,眉头微拧着道:“太闷热了,出?来走走。”
仪贞没放在心上,毕竟他伤的?是手不是脚。转回来对慧慧道:“叫他们?做些过口的?吃食来。”一则祛祛口苦,二则已经折腾到下半晌了,也该进?些汤点垫补垫补。
“何必麻烦?清茶漱一漱就是了。”皇帝保持着左手负在后头的?姿势,右手稳稳当当地提起几案上的?茶壶,给自己斟了杯茶,徐徐端到唇边饮用。
仪贞这会儿福至心灵,意识到他是以为自己起身要?走。
倒把她想得太没有家教涵养了。
她始终不理解这种莫名?其妙的?患得患失,不过口吻总归比大而化?之的?过去长进?了些:“诚如你想的?那?般,我今日来,是因为听?见说?你受伤了——可这没准儿正?是老天爷看我拖拉了这么久、有意塞来的?一个契机,不必将它?想得那?样坏。”
她走上前,执意接过皇帝手里那?盏半冷不热的?茶,放到一旁去:“这些日子,我不知打了多少篇腹稿,千言无语说?不尽,可一个字也落不到纸上去——亏得我不用做文章考功名?。”
她冲皇帝笑了笑,皇帝在久违之余,并未能感到稍许心安:若她是写不来文章,那?么他便是明知科考取士宗旨何在,却依旧对拿到手的?考题一筹莫展。
“…现下我全无预备,只好信口一说?,你便姑且一听?,可与不可另论,好歹要?履行上月之约。”不履约,更无以常见常伴如旧。
入药的?地龙死而复生,在五脏六腑中翻腾挣扎。皇帝深抿住唇,甚至忘记了可以呼吸,不知自己将等来一场倾盆暴雨,还是地动山摇。
“从前种种,我虽未能欣然全纳,但?愿尽力体谅你;今后种种,或有分歧,但?愿你也尽力体谅我。”
腕骨上突兀地传来倍逾实际的?剧痛,皇帝因此?愈发不能分辨这是不是梦——眼前人的?答案不在他推演过的?任何一种可能内,而他二十余载的?睡眠里亦从不孕育这等聊以慰藉的?幻想——但?是,这一切又总不会是真的?。
包括疼痛。
“陛下、陛下…鸿哥哥?”仪贞话音方?落,不意皇帝的?脸色苍白到泛青,额头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惊异万分地把住他的?手臂:“怎么疼得这样严重了?我这就叫高?院使…”
“无碍的?。”皇帝很快收起了失态,道:“约莫是先前受损淤滞的?经脉这会儿才缓过来了,一通畅自然疼感也敏锐些,不必再召太医。”
仪贞觉得他说?的?有理,伤筋动骨全靠将养,今后且留心呵护着最要?紧。心里有了章程,又小心搀住皇帝另一条胳膊:“还是坐下歇会儿吧。不管是吃什么喝什么,要?什么玩什么,千万别逞能,一概交给旁人伺候就是。并不会因为这个,堕了陛下文韬武略的?威名?:反倒是勉强亲力亲为,恢复得不佳,将来打马开弓,才叫心有余而力不足呢…”
她又恢复了话密的?本性。而皇帝犹慑于她那?短暂的?郑重其事模样,心有戚戚良久。
跌马摔伤没那?么好使了。尽管他绝非故意为之,不过是鬼使神差分了心,可难以否认的?是,此?刻的?修好没能令他彻底踏实:不是谢仪贞对他仍有保留,而是他已怯于谋划下一次的?自伤邀宠之法。
是的?,邀宠。谢仪贞对他的?喜欢远不足以容忍他肆意杀戮旁的?争夺者,他唯一能斡旋的?余地,无非是竭力拓展他在她刚正?不阿的?心田里的?一亩三分。而这与历朝历代那?些献媚于帝皇的?妃嫔毫无二致。
他重新躺回醉翁椅中,闭上眼,裹得面目全非的?左腕置于扶手上,迟钝麻木,简直不配与人肌肤相亲。
但?不来握他的?手的?谢仪贞毕竟就坐在他身边,这确确实实该算一点儿慰藉。
磐石似的?醉翁椅卸下了部分重负,怡然地前后轻摆起来,极类束之高?阁多年?的?摇床。
次日视朝,大臣们?并未自圣躬上瞧出?什么不同。至于当时在场亲眼目睹的?众子弟们?,大都只领着个充门面的?虚衔,压根不够格来此?间议事。
故而众大人们?该奏请的?奏请,该参劾的?参劾,革故鼎新者有,老生常谈者亦有,凡呈条陈,皇帝一概收下细观。又及盐政,视同一律。
几位老臣偷摸着互递眼色:陛下今日倒好耐心。
散了朝已近中晌,金乌高?飞,辇轿一路回到含象殿,腕子一圈鼓胀胀地作痛,棉纱底下依稀发黏,血汗不分。
“干脆拿冰块来镇一镇,同样起个收敛的?功效。”皇帝右手一掀竹帘儿,迎面而来的?却不是仪贞,而是个眼生的?妇人。
“你如何到这儿来的??”
苏婕妤再是牢记他当初待自己那?份温雅多情皆是装出?来的?,也终究未尝直面过他此?等冷眼冷言,蹲屈的?双膝僵得险些站不起来,极力维护住了仪态,低首道:“禀陛下,因皇后娘娘欠安,特命妾身前来服侍,莽撞之处,还请陛下见谅。”
皇帝挥洒了半日的?耐心顷刻告罄,拔腿就走。
孙锦舟略尽寸心地在后头连声吆喝“传辇、传辇”,赶着一众内侍抬着龙辇,呼哧呼哧地跟在皇帝身后,一派随时待命的?架势,直跟到了猗兰殿前。
殿外迈着四方?步巡视的?朏朏被这汹汹来势唬了一跳,炸着毛就溜回屋中报信儿,差一丁点被皇帝如风的?步履踩住尾巴,一时敢怒不敢言地往房梁上一窜,把前一刻的?义不容辞丢了个干净。
“小祖宗,你又闹什么妖?”燕妮儿只顾看猫,仰着头跑出?两步,转眼又急急刹住,泥人遇水一般跪倒在地:“见过陛下。”
皇帝很看不惯这宫女,一股邪气却压在心里不肯撒:“你主子欠安?”
“那?倒说?不上。”仪贞听?见他的?声音,就从竹榻上探出?脑袋来,身子不愿动弹,笑眯眯道:“容我失礼啦!”
郁结于心一阵,连小日子都难挨起来,从腰背到两腿都像遭了酷刑,不是自己的?一般。偏又值暑日,贪凉不成,不贪凉亦不成,撺掇完慧慧珊珊,又去烦缠甘棠蒲桃,哪儿还能伺候皇帝?
皇帝不忙与她理论,伸手搭了一把她的?脉象,左手寸、关调和,尺脉凝涩,确实主血虚血淤。这才道:“我不缺伺候的?人。”所以不要?假借旁人来疏远他、企图摆脱他。
仪贞一听?既知他的?话外之音,扬唇说?:“是我放心不下你,请两位婕妤代我几日,”抬眉朝他一乜,“实在没有旁的?心思?了。”
这话说?得暧昧,欲盖弥彰地撇清自己保媒拉纤的?嫌疑,正?是怕皇帝又往最坏处想。
见面三分情。苏、武两位婕妤入宫的?年?头不算短了,可与皇帝却是鲜有真正?的?交流,又摊上个扯后腿的?娘家……
话本子里倒有帝王钟情一人、遣散六宫的?事,可惜那?都是写书人的?一厢情愿,根本不切实际:世俗成见甚至可以倒逼至尊,何况区区女子?
妃嫔们?没有和离的?说?法,出?宫即是被废黜,外头的?闲言碎语还在其次,娘家人的?失望、弃嫌乃至怨恨,才最叫人立锥无地。
既然终身已无从更改,唯愿这些朝夕相对不是徒劳,真有变成意外那?一日时,至少能够在风雨飘摇里、保全她们?一条性命。
皇帝洞悉了仪贞的?用意,纵不明言,紧绷的?那?根弦毕竟略微松了些,依旧寂寂无声——是得容下那?二人,哪怕她们?确实放肆无礼,他与她不能再被离间了。
第100章 一〇〇
正如腕骨上那一点轻微的撕裂伤飞速复原一样, 皇帝与仪贞之?间小小隔膜已?荡然无存,甚至与两位婕妤的相处时,亦日渐融洽起来。
最后一回拆下棉纱, 此后不必再换药了, 连仪贞瞧着都替他松快两分:“阿弥陀佛, 这?么热的天, 我真怕生痱子了。”
高院使?因说?, 涂抹的药膏里几味药材兼有清热解毒功效, 原不必担心。
仪贞忙赞他想得周到, 道过辛劳,又令慧慧领着?两个?宫人, 捧来一架黄花梨天平架赠予院使——老先生别无雅好, 终日不离手的不是医典药材,就是碾子戥子,这架极尽精密的天平架, 最能投其所好。
高院使?果然喜笑颜开,略作推辞后便恭敬不如从命捧在怀里, 千恩万谢尚意犹未尽地却行退下了
送走太医, 苏婕妤与武婕妤也算功成,一齐起身行礼告退。
皇帝满心畅泰,点头允了,又说?:“这?些天你们也劳心劳力了,回去歇着?吧。”想一想, 偏首问孙锦舟:“昨日婕妤说?甜的那种瓜还有没有?”
进?贡的瓜果岂有不甜的?昨日那瓜唯一特殊之?处不过在于是庐陵王亲种、借由此番分巡官岳白术捎带回京的孝敬罢了。
至于两位婕妤,连庐陵王是圆是扁都不知道, 除了赞一句瓜甜还能说?什么?
皇帝这?份细致体贴,实则仍旧是表面功夫而已?。孙锦舟心里门儿清, 勤谨模样倒摆得?十足十,呵腰答道:“早起湃了两个?在冰中,这?会儿取出?来略晾晾就能吃。”
“那刚好。”皇帝拊掌一笑:“就用冰镇着?,给你俩送过去,随用随取。”
苏婕妤与武婕妤对视一眼,蹲礼谢恩,无功受禄的惶恐比高院使?还多三分。
啧,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涣然尽释自?也不急这?一朝一夕。仪贞拉了皇帝的手端详,笑道:“这?一圈儿到底更白些,像戴了镯子似的。”
想那隋唐,男子亦戴玉臂钏,多开明的风气啊,而今竟全然抛却了,真是遗憾。
皇帝深知她那点儿乖僻谬论,并不反驳,由着?她摆弄了一阵,又俯身过来,鼓着?嘴替他轻轻呼了呼,抬眼欲说?什么,可终究只是将两片唇贴在他腕间肌肤上,无言沉默。
她无法像对待王遥那样,在皇帝面前装疯卖傻、花样百出?,唯求最后能达成目的就好——哪怕他是皇帝,是生杀予夺的皇帝,是这?世上最值得?畏惧的人。
他是李鸿。
仪贞心底矛盾极了,她做不到既与他亲密相拥,又待他倍加谨慎。
皇帝空着?的手拨了拨她的头发,既是引她回神,又带着?点不自?知的安抚意味:“庐陵王还献了一本《侍芳记》,声称是他培育花果的些许心得?,咱们倒可以如法炮制,正是扦插秋海棠的时节。”
此次巡查盐务,庐陵王出?了不少风头,甚有急流勇退之?意,这?本表忠心的札记,无论是否由旁人代为捉刀,大概不敢不详实严谨,用以解闷足够了。
仪贞立刻应了一声好,亮晶晶的眼眸弯起来:“那我可要好生拜读专研一番,没得?糟践了花儿。”
她是爱这?些生机蓬勃的小东西的。就扦插花木来说?,夏末秋初实则是退而求次的时节,但他们两人都明白,彼此之?间急需一些欣欣向?荣的盼头,来驱散滞留不去的黯淡消沉。
宫中花房里凡世间所有花卉,没有培植不出?来的,皇帝却另辟蹊径,提议道:“从前去国公?府,你那院子里有一种倒开得?很可爱,咱们正好去选几本茂密健壮的吧。”
“那大约是什么变种了。”仪贞明知他是有心带自?己回娘家去转转,欣然领受了。
当即让孙锦舟备了两样时鲜瓜果,差人去国公?府上预先知会一声——寻常儿女亲家,最便宜也不过如此了。
这?一趟却是接驾的礼数一样也没落下,盖因多了岳白术这?么个?外?人。
仪贞挽了大嫂嫂,直奔向?自?己的小院去。
院子里的花有不少是她进?宫后才?添换的,不过样样都甚合她的品味。皇帝说?的那几株秋海棠亦然,花色偏绯,可喜玲珑繁密兼顾,妩媚而不艳俗。
虽然有《侍芳记》在手,但一时也不敢随意对待。仪贞只管轻抚着?花瓣儿,一面同大嫂嫂说?话。
片刻谢昀自?外?头走了来,向?大嫂嫂一颔首,又说?:“才?问过管事,平伯家中孙儿满月方才?告了一日假,这?会儿实不必叫人家回来。”说?着?朝外?院方向?一扬下巴:“且那一位在,外?头的花匠恐怕冲撞了,不如我来替你剪。”
他得?闲便去俞家庄户上点卯,无论砍柴还是养花都是做熟了的,这?等安排确是体恤人,唯独那一扬下巴,怎么看怎么透着?股桀骜劲儿。
柴氏掩口笑了笑,叫人去取剪子竹篮等工具来,道:“你们玩吧,我去瞧瞧润鸣衣裳换好没有——千万留神些,别伤了手。”
兄妹俩应着?,送了她离开,转头一回味,仿佛被当作孩子叮嘱了,有点无奈地按下不提。
“要这?一株,接穗要选阳面的、幼龄饱满的。”仪贞弯下腰,在花丛里照本宣科地指点着?她二哥哥。
谢昀“啧”了一声:这?等幼年?旧景重现,可真是一点儿也不令人怀念。打小就这?副模样——托他偷带两笼蝈蝈回来,比手划脚地提要求:“选大的,精神头儿足,看着?威风凛凛,模样要俊俏…”
干脆利落地剪下花枝,去掉叶子只留叶柄,用湿布小心包起来,挨个?搁进?篮子里,他这?才?开口:“别凑这?么近,谨防一个?错身被剪子枝条伤着?。”
仪贞才?使?唤完人,态度自?然乖巧,受教地应了一声,退开两步,接过篮子挎在胳膊上,寻一个?阴凉地方且挂着?,晚间要回宫时再带走。
又现学现卖地与谢昀切磋了一番园艺,因谈及懋兰:“俞姐姐那儿真是个?小桃源,我去过一回就待得?不想走了,你这?样的常客,想必感触更深…”
出?口便知措辞不当,自?己在嘴唇上点了两下,谢昀见状一笑,刹那的情态倒与俞懋兰当日酷肖。
纵然相隔数月,因为其中意味隽永,仪贞至今犹觉历历在目。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她幼时读的诗,女夫子非要将其解作为妇之?道,“幽闲贞静”、“周旋室中”,她深以为不然,囿于年?少懵懂,并不知从何辩驳。
即便如今已?识情愁,这?一段咫尺天涯该如何了结,她依旧才?疏学浅,不敢建言。
“大好的光阴,愁云惨淡的像什么样子?”谢昀尚比她洒脱许多,笑着?走过花间,驻足在直通园子的石滑梯前:“我既有我的抱负,就该明白,她亦有她的志向?。”
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
仪贞怔忡一时,回过神来,慷慨地一比手:“二哥哥请?”
真是比小时候大方百倍。这?石滑梯是爹娘专给她修的,就在她的寝楼旁边。小二公?子若想玩一次,怎么不得?给妹妹鞍前马后好几日?
如今两人都大了,立业的立业,成家的成家,不过谢昀可不会畏于什么“有辱斯文”,空留遗憾,当即抖抖袍角,盘腿坐下去,转眼一滑到底,得?偿所愿地站起身,朗然大笑。
这?下轮到仪贞望梯兴叹了——她今儿穿了条松花色绫裙儿,娇嫩得?很,一坐准得?蹭一片黑…
“立着?滑吧,我接得?住你。”
咦?仪贞闻声一愣,抬头瞧见皇帝从花园子另一边走了过来,转瞬之?间格开谢昀,自?己站到滑梯下方。
防备谁呢?嫡亲的兄妹,又不是不知礼,该避嫌的自?会避嫌,用得?着?他紧赶慢赶来严防死守么?
谢昀腹诽个?没完,抱臂退到一边去,懒得?看他那傻妹妹穿花度柳飞如箭地扎进?小白脸子怀里。
他难以抑制地有几分怅然,是替谢蒙蒙怅然。
谢蒙蒙毫无自?觉,正拉着?皇帝问长?问短:“是爹爹他们奉陪不周,怎么你一个?人来了?”
皇帝说?没有的事,笑道:“绝缨居士不知从何处淘来两瓶难得?的酒,特意登门共享,这?样的朋友值得?相交。咱们不能错过了,理应同饮一杯才?是。”
岳白术生性放诞,做得?出?以酒会友、不请自?来的事儿。然则自?他往江右办过皇差后,有了官身,再这?么在国公?府来去自?如,难免惹皇帝的眼。
谢昀心知肚明,但凡外?戚,面前仅有敬小慎微和飞扬跋扈两条路,没有中庸之?道。将军府改作了国公?府,又容许他这?次子在兵武学堂著书练兵、已?然是额外?的恩遇。
科道官们无事尚能谏万言,更别说?这?么大个?话柄摆在眼前。皇帝私底下点一句,绝胜朝堂之?上被谁公?然参劾一本。
谢家不能不承他这?份人情,谢二公?子面色欣然地一躬身,请他先行:“岳先生的酒,历来是天仙亦狂醉。陛下若不弃嫌,臣愿舍命相陪…”
“不必狂醉。”皇帝偏首拉了仪贞,语调愉悦得?真心实意:“你我小酌一杯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