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祷无用。
祝水雯心惊胆战地站在银行门口,低着头,看自己左脚倒右脚,来回就着大理石的地缝跳格子。
装得很有闲情逸致。
贺雪岐去atm存钱,她就在外头等着。
跳一格,看一眼偏移值。
50%,还是50%。
——当然,这么乐观的数字,肯定和她无关。
是祝绯绯的。
既没有上浮,也没有下跌。祝水雯琢磨,这难道是姐姐那边剧情还没开始的意思吗?
想不通。
她瞟了眼旁边平行的鲜红数字,很好,87%,烫得她眼睛都痛。
……反派他在生什么气啊?
想到这里,少女的运动鞋在格子线上顿了两下,转向玻璃柜的方向。
从她的角度,能看到少年正在有条不紊操作机器,干脆利落地敲着操作屏。
他的模样和记忆里相比,要青涩上许多,柔软的黑发搭在耳边,低敛着眉眼,很是人畜无害。
她瞧一会儿,心脏便急速跳动起来,若有若无的恐惧挤压着胸腔的每一寸空间,连手脚都变得冰凉。
“冷静……冷静……深呼吸……”
她小声念着。
多看看啊,别把视线移开。
按系统的说法,这叫脱敏治疗。
“没什么好害怕的……”
现在一切都还没开始,什么事都没发生。
根据系统的说法,反派的黑化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现在的反派还是一个纯白的五好少年,她只需要保证平常心,以对待普通同学的态度,就……
还没等她做好心理建设,反派却突然转过身。
“祝同学。”
贺雪岐脸色平静异常,如果不是他的耳尖正在冒红,祝水雯几乎要以为,他的情绪也如这语气一般,全然毫无波动了。
大概是在斟酌用词,好一会儿,他才道:“我不太习惯做事的时候被围观,抱歉。”
少女呆了好几秒,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以后,她的脸唰一下变成了番茄色。
“我……对不起!我没有偷看你输密码,真的!”
她慌慌张张地退后了两步,为了自证清白,她干脆背过身蹲下,用双手捂住脸。
紧闭着的眼皮下,是少女心慌意乱、不断震颤的眼瞳。
慌了好一会儿,她才突然意识到——
姐姐不会做出这种举动。
除了“喔”以外,祝绯绯不会多说一个字,更别说什么“对不起”了。
……完了,她是不是踩了雷区?
她不知道自己蹲了多久,只听见atm机断断续续地发出哗啦哗啦的存钱响声。
就在她猜测这次的寂静会持续多长时间时,却听见了少年清冽的声音。
“祝同学。”
她下意识睁开眼睛,却是一愣。
少年正弯着腰,垂着眼看她。
细密的睫毛下,他的眼眸好似浸在深渊中,是纯度极高的黑。
她从来没有和他这么近距离地对视过,心脏骤然一缩,当即往后倒去。
“小心。”
他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但反倒叫少女惊叫起来。
“不……”
她及时将“不要”咽了回去,改成了“谢谢”。
脱敏治疗确实有效果,起码,这一刻,她并没有发抖。
少年的掌心是偏低的温度,手腕的触感好像贴上了一块微凉的冰。
明明是内敛又克制的姿态,但偏生出一股逼得人无处藏身的攻击感。
幸好,在霜冻灼烧她以前,他先一步松了手——那种入侵般的战栗,便像游鱼一般滑走了。
少女握紧手,悄悄背到了身后。
她不确定自己一瞬间流露的本能抗拒,是否有被对方发现,忐忑地又道了一遍谢。
贺雪岐沉沉道:“不客气。”
从他的语气,完全无法判断他的真实想法。
她下意识去看面板上的数字,仍然是87%。
——没变化。
祝水雯舒了口气。
然而,目光触及贺雪岐手中明显瘪下去的塑料袋,她突然意识到了一个严峻的问题。
接下来……要怎么办?
姐姐那边剧情还没开始,她要以什么借口继续拖时间呢?
正在她发愁不已时,贺雪岐突然偏了下头,看向了旁边,慢慢道:“祝同学。”
她“嗯?”了一声,疑惑地看向他。
——然后,顺着他的视线,瞧见了泛着明亮灯光的炸鸡店。
他平静道:“为了谢谢你,我请你吃东西吧。”
系统一言不发。
从它的后台,可以清楚看到,偏移值并非如祝水雯所想的“没变化”。
它曾下跌过,很短暂,大概就数秒。
具体发生的时间是……
祝水雯慌张地背过身、蹲在地上的那一刹那。
在少女闭上眼的时候,它悄无声息地滑落到了86%,不多久又升了回去,恢复原状。
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随着不断的震动,手机在玻璃台面上蛇形滑动起来。
来电信息一闪一闪,“那谁”两个字清晰可见。
祝绯绯半靠在卡座的沙发上,任凭铃声响到了最后,直至屏幕熄灭。
但没过几秒,手机锲而不舍地又亮了起来。
“啪”的一声,手机被反扣了过来。
“不接啊?”见祝绯绯的动作,染着花花绿绿指甲的少女倾过身,凑到她耳边,“爸妈又来查岗啦?怎么都高中了,还像管小学生一样管你呢。”
这是个身材高挑的细瘦女孩,比祝绯绯略矮一些,留着中分头。
大概是不想剪掉那过长的刘海,她头上左右各别着三个黑色的卡子,充当固定作用。
到了灯光下,卡子的漆亮光泽闪烁个不停,宛如盘踞在她头上的六条蜘蛛腿。
“不是。”
祝绯绯明显不想多说话,少女却是锲而不舍地追问道:“说嘛说嘛。嗯?备注名是‘那谁’,不会是……谈恋爱了吧?”
她边软声问着,边仔细地观察着祝绯绯的表情。
见祝绯绯头疼地皱起眉,她撒娇道:“阿绯,你谈恋爱不跟我讲喔?你有没有把我当朋友啦?”
还未等祝绯绯投降,一只手按在了少女的肩上,下一秒,她就被扯到了一边。
“袁瑕仙,你给我一边去!”邓绪杰挤到了祝绯绯身边。
酒吧里的歌声震耳欲聋,即便是面对面,都得靠吼才能传达自己的意思。
“绯——姐——!你要喝点啥!”
见祝绯绯一脸疑惑,邓绪杰不得不提高了嗓门:“喝!喝啥!!”
他手舞足蹈,看到桌上的杯子,灵机一动,对着它比划了两下。
祝绯绯恍然大悟,倒了杯冰鲜柠檬水,递给他。
邓绪杰有口难言:“不是,不是我要喝……”
他只得拿起手机,飞快地打字。
祝绯绯回道:【柠檬水】
……不是吧,大姐头!
你来酒吧,就喝柠檬水?
祝绯绯却是懒得再说话了,又靠回沙发上,不带什么表情地垂着眼。
她本就生得高挑纤细,五官浓艳中带着锐利的明丽张扬感。眼尾的上挑透出凌厉的侵略感。
面无表情时,嘴角又自然微斜向下,那种燃烧玫瑰的烈性里就多了一层霜雪的冻人。
总之——
大姐头真的是非常好看!
但没人敢垂涎这样的大姐头,除非他的脑袋想开花。
祝绯绯打起架之彪,那是远近闻名,一般人都会选择退避三舍。
所以……
今晚的生日宴,祝绯绯必须在场。
被晾在一边的袁瑕仙伸出食指,戳了戳邓绪杰的腰,语气是不引人讨厌的撒娇式抱怨:“那我呢?你只给阿绯啊?要不要这么偏心。”
邓绪杰不耐烦道:“绯姐喝啥你喝啥呗,不行你去吧台找调酒师,喊我干嘛。”
在袁瑕仙僵住的表情中,邓绪杰风风火火地又跑了。
祝绯绯先看不下去了:“……这什么人,我去骂他。”
她的胳膊被一下子抱住了。
“算啦,阿绯,你长得好看,谁都想跟你说两句。我就不一样了……唉,真不知道我爸妈怎么把我生得这么难看。”
其实袁瑕仙的长相和“难看”完全不沾边,这会儿又精心化了妆,灯光一照,妥妥一个清秀型小美女。
祝绯绯道:“跟长相没关系,他就是纯粹欠抽。”
袁瑕仙哽住了。
片刻后,她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哎,阿绯,别安慰我了,我是真的觉得我自己长得很丑……”
祝绯绯又要起身:“我让他过来跟你道歉。”
……祝绯绯,你这人怎么这么不上道!
商业互吹你是不懂吗?啊??
袁瑕仙气得心口疼,但见祝绯绯真要去跟邓绪杰理论,她又吓得够呛,只得转移话题:“说起来,阿绯,你不觉得奇怪吗,邓绪杰他哪儿来的那么多钱啊……他家里我记得也就一般般条件吧。”
她说话的模样是一派天真烂漫,尽管说的话有些冒犯,但被她说出来,却让人觉得她只是好奇而已,不忍过多苛责。
尽管馥海九中勒令必须穿校服,但对于有些人精学生来说,统一着装反倒激发了他们当侦探的斗志。
鞋子啊、手机啊、出去聚餐选择的地点等等,都是他们衡量的细节。
袁瑕仙的眼睛可尖着呢。
以前邓绪杰虽然闹挺,左一句“我老大”,又一句“我大姐头”,显得好像跟在他们身边的自己也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但他的吃穿用度,只能说是普通。
……撑死了是普通里的中上。
离“在暗夜玫瑰浩浩荡荡大宴宾客”还差得远。
祝绯绯心不在焉道:“不知道啊,可能是中彩票了?”
放在桌上的手机,又震动起来。
祝绯绯心知肚明,如果把它翻过来,铁定会看到,还是“那谁”打过来的。
「你有病吗,祝水雯?」
一旦思及此,她竟然罕见地生出些不敢面对的怯懦。
不用接,多响两次,对方就会放弃了。
她心想。
袁瑕仙大概是瞧出了祝绯绯不在状态,说了几句后,不再多说什么,坐去了位子的另一边,开始埋头发消息。
眼见着时间够了,邓绪杰摆摆手。
等候多时的dj心领神会,音乐当即切换为电音版的“生日快乐歌”。
巨大的三层玫瑰花蛋糕被推了出来,蜡烛熊熊地燃烧着,映在邓绪杰激动得通红的脸上。
“嚯!邓爷阔气!”
“牛逼啊,大家给邓爷鼓个掌!”
在一众欢呼喝彩声中,邓绪杰切下了第一块蛋糕,走到了祝绯绯身边。
祝绯绯拧起眉:“给我干嘛?”
邓绪杰环顾四周,大声道:“绯姐,从入学以来,就一直照顾我很多!她就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姐姐!你们给我面子,就是给绯姐面子!懂不懂?”
“你有毛病吧,说这话。”祝绯绯绷着脸骂了一句,但到底是接过了蛋糕。
有人道:“邓哥,这不得开个香槟吗?”
“噢噢噢噢——!就是,开香槟,开香槟!”
在起哄声中,邓绪杰的理智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面红耳赤道:“开!今天必须开!”
就在他喊出这一声的同一时刻,只听“啪”的一下,酒吧的灯全部亮了起来。
室内一片灯火通明,男男女女一下子都露出了迷茫又慌乱的神色,仿佛那层裹在肌体上的外衣被一下子扒了个干净。
与此同时,音乐声消失了。
推车“轱辘”、“轱辘”滚轮声清晰异常,伴随而来的,还有叮叮当当的玻璃瓶撞击声。
香槟塔的推车,过来了。
人群不知道为何,一下子自动分开了。
仿佛看到了令人望而生畏的事物,场内的气氛倏地压抑下来。
这不寻常的表现,让邓绪杰的喉咙变得干燥起来,整场生日宴一直悬着的心,砰砰砰地跳个不停。
他垂着头,将视线扫向那慢慢悠悠碾压来的推车。
首先入眼的,是一双冷峻的黑色马丁靴。
贴身的长裤,迷宫格的外套,过分奢华张扬的打扮透出张牙舞爪的矜贵与傲慢——这显然不是服务员的打扮。
他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
已经有人认出了少年的来头,窃窃私语起来。
“这不是太子爷吗?”
“顾瑾宴过来干嘛?”
邓绪杰头晕眼花,内心只剩下一个想法——
他怎么来了?
“有意思。”
在邓绪杰灰白的脸色中,顾瑾宴走到他面前,毫不客气地拎起了他的衣领,露出一个充满嘲讽的狞笑——
“你小子,知道这是老子的固定卡座吗?”
“……知、知道。”邓绪杰语无伦次地替自己辩解,“听听听、听我解释……”
“你知道?那还借我的名义,在这里摆生日宴?啊?账还记我上头?”顾瑾宴打断了他,提高了音量,“你当老子冤大头是吧?”
邓绪杰此时已是魂飞魄散,只知道要赶紧把自己的责任给推出去:“是王哥、王哥说的,我都是听王哥安排……”
“王哥?行啊,那待会儿再说这个王哥……前提是,你还有力气说话啊。”
顾瑾宴转过头,两个跟班心领神会,立刻上去钳制住了邓绪杰。
见他拎起一瓶香槟,邓绪杰咽了咽唾沫,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
“绯姐,救命啊——!”
顾瑾宴解开了铁丝扣,拇指倒还压着软塞,偏头:“他喊谁?”
跟班机灵道:“是六班的祝绯绯。”
顾瑾宴嗤了一声:“叫天王老子来都没用。今天,你小子必须给我,把这里所有的香槟都喝下去——不然别想出这个门!”
看着那几乎堆到天花板的香槟塔,邓绪杰叫都叫不出声,脸色唰得一白,腿当场就软了。
有人在一旁拱火:“顾少,你不知道啊,祝绯绯她……不是很好惹的。”
顾瑾宴不耐烦地重复问道:“她谁?”
还没等人宣扬一下祝绯绯的“战绩”,又有人自作聪明道:“就是那个,土妹的姐姐啊。”
顾瑾宴烦了:“土妹又谁啊?”
“就那个,六班新来的转校生……叫什么来着,好像是‘祝水雯’。”
有个眼镜男唾沫横飞地开始添油加醋:“打扮土得要死,听说一直在乡下念书,开学那天还穿了个麻布的衣服,脏兮兮的白布,配个抹布一样灰不拉几的丑裙子。也不知道是不是乡下种出来布料,自己织自己纺再自己裁……”
实际上,但凡是见过转校生的人,都清楚这些话,纯粹是无稽之谈。
不然的话,祝水雯来报道那会儿,一群人挤在办公室门口各种找借口来问问题,是想干嘛呢?
真那么热爱学习,干嘛非得挑祝水雯在的时候过来呢?
事实上,眼镜男的手机里还存着一张照片,是别人偷拍下来的。
照片上的祝水雯抱着书,阳光落在她皎洁的肌肤上,宛如琳琅陈列,复古的盘扣更是透出一股时光凝固般的静谧安稳。
当然了,这种事,他是不会说的。
他只会说,“土妹又土又丑”。
顾瑾宴哪里知道他在想什么,刚想说“这个妹妹关我屁事,没用的话可以不用说”,那个一直在喋喋不休的眼镜男,突然“啊”地尖叫一声。
突如其来的一阵大力,硬生生将眼镜男提了起来。
眼镜男的态度当即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不是、绯姐,我也没那个意思,我、我就是想说,土妹绝对没有你好看——!”
少女颠了颠手中的酒瓶子,冷笑一声,满脸怒容。
“嘴巴那么臭,我今天大发慈悲,帮你漱漱口吧。”
伴随着她兜里手机不停歇的震动声,冰冷的酒精宛如泄洪一般,在众目睽睽下,尽数倾泻进他的嘴里。
顾瑾宴:“嚯。”
他眯起眼,正巧,少女转过了头。
绯红的烈焰,在她的眼中燃烧。
“顾瑾宴,管好你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