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不行。
那个……也不行。
笔尖在纸上划了无数道,一个又一个方案被否决了。
两个地点相距甚远,即便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要怎么做到让一个人跑两个片场。
更别说……
姐姐好像压根就没有打算去找反派啊!
祝水雯又偷瞄了一眼,那叠竞赛卷正压在祝绯绯的手肘下,一片空白。
题目都不做,怎么可能还会去问人问题呢!?
“任务失败了会怎么样?”她和系统沟通。
系统简明扼要:[boom。]
“失败一次也许不要紧吧”的念头,当即在脑中灰飞烟灭。
周五的最后一节自修课,大家或多或少都有些躁动,她瞧见邓绪杰拧着身体,喋喋不休地对晚上的生日宴进行美好畅想。
祝绯绯转着笔,偶尔回上一两句。
姐姐跟别人说话时,表情没有那股隐隐的排斥和不耐——这使得祝水雯也敢多看两眼了。
她收回目光,做了几道语文选择,又去看草稿纸上的“路程问题”。
如果姐姐能够配合的话,有一个非常极限的操作方法:先去城东酒吧,完成和男主的“初遇”,然后马不停蹄地赶往城西,和反派讨论数学题,再回到城东,触发后续剧情点。
但这未免就有些赌博的意思了,放学的这段时间,也是馥海市的堵车高峰期。
当然,最赌的还是……
祝绯绯凭什么配合她呢?
如果把“补漏”的事说出来,她能预想到,姐姐一定会拧起眉,冷冰冰地扔下一句“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正当她有些无计可施的时候,祝绯绯像是终于忍耐不住了似的,转头看了她一眼。
随后,对方站起身,径直向她走过来。
“姐姐!”
少女眼睛一亮,惊喜地叫了一声。
这是姐姐第一次主动找她!
但很快,从对方紧紧绷着的唇角中,她意识到了一件显而易见的事:接下来要发生的对话,应当不会太友好。
“你出来。”
说完这一句,祝绯绯头也不回地往教室外走去。
祝水雯刚走出去,祝绯绯劈头盖脸的质问就来了——
“上课‘他’突然喊我回答问题,是你在捣鬼吧?”
祝水雯呆了一瞬。
在她的大脑还没转过来的时候,祝绯绯的下一句话又接踵而至了。
“上课睡觉那是你自己的问题,凭什么拖我下水啊?非要看我也出丑,你才心里舒服是不是?”
尽管顾及这会儿还在自修,她的声音压低了些,但那股怒意仍然通过不太稳定的气息横扫了过来。
似乎从回答完问题开始,她就一直忍耐着,直到这一刻才倾泻出来——而这流露出来的微末,也不过是她心中窖藏的千万分之一。
祝水雯脸色倏地变白:“不、不是的!我不是想要让你出丑……”
祝绯绯打断她:“我就问你,是不是你的原因,老师才喊了我回答问题?”
其实哪怕祝水雯否认,也无济于事,在祝绯绯心中,这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
“……是。”
少女惨白着脸,嗫嚅道。
课上那一幕实在太明显了,只要稍微有点联想能力的人,都能猜到这其中的关联。
“你有病吗,祝水雯?能不能别来烦我?”
她原本都不想提这一茬了,偏偏少女上课的时候有一下没一下地瞅她,那眼神……
说句不好听的,死人都能给她盯得从棺材板里头蹦出来!
祝绯绯胸口直憋着一股闷气,说话的声音更是疾言厉色,毫不客气。
“我警告你,祝水雯,你下次再搞这种小手段,我不会管我爸妈想什么。”她一字一句道,“我会直接把你的东西全扔出去,你给我滚出我家!”
走廊里安静了好久。
少女始终低着头,垂在耳边的头发丝都显得极其乖巧,很像一只耷拉着耳朵、惶恐无比的垂耳兔。
有那么一瞬间,祝绯绯怀疑自己是不是说得太重了。但在意识到这一丁点的软化时,她的刺便尽数竖了起来——那是对自己立场不够坚定的憎恨。
天知道,在第一眼见到这个堂妹的时候,她其实是喜欢的。
少女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一眨的,甜甜地先喊了一声“姐姐”,好乖巧的模样。
但在父亲说出“小水从今天开始就住咱家里了”的那一刻,那点喜欢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她的心里只剩下一句话:凭、什、么?
父亲觉得她不可理喻——腾给祝水雯的房间是家里没人住的房间,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于是,祝水雯进门的五分钟,新一轮的家庭大战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爆发了。
少女那会儿正在理掉在地板上的橘子——她提了一大袋,一路坐着大巴,辛辛苦苦拎进了门。
说是家里种的,新品种,很甜。
因着少女的劲小,进屋的时候被玄关绊了一下,橘子全掉在了地上,就蹲下去慌慌张张地去捡。
听到争吵声,她手足无措了好一会儿,鼓起勇气拿了个橘子过来,怯怯道:「姐姐……」
祝绯绯的反应是狠狠推开了对方的手:「不用你假好心!」
橘子掉在了地板上,“啪”的一声闷响,摔得破皮裂口。
那一刻,少女的反应和现在如出一辙,也是僵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有些微区别的是,这一次,对方没有默默地走开。
怯弱中带着点颤音的声音响了起来:“……好。”
少女顿了顿,又用极小的声音道:“对不起,姐姐。”
对方没有反驳一个字,仿佛是知道,无论自己此时此刻说什么,都只会被祝绯绯当成是“狡辩”。
——反倒使得人心里头更加窝火了。
她宁可这个堂妹暴露出丑恶的嘴脸,跟她当场对骂起来,也比这种逆来顺受的模样要让人舒服。
不是,你有什么好装的啊?
邓绪杰刚才说的话,在她的脑中再度循环播放起来——
「绯姐,土妹瞪你了。」
「绯姐,我估计吧,八成是你题目竟然答出来了,让她气坏了。」
「绯姐,她又瞪你。」
敢做不敢认是吧?
在她怒气即将到顶之前,恰逢铃声大作。
放学了。
她不想面对蜂拥出来的人群,干脆转头就走——反正她周末不写作业,书包干脆不带。
邓绪杰跑出来,路过祝水雯时,对她“啧啧啧”了几声。
可惜少女毫无反应,未免让人感觉无趣。
直到祝绯绯面色不善地喊了一句“你不着急是吧”,他才姑且放过了祝水雯,乐颠颠地追了上去:“绯姐,来了来了!”
学生一窝蜂般涌出教学楼,校园变得熙熙攘攘,突然高涨的人口密度几乎要让人生出些不适。
不知怎的,在距离校门口还有一段路的时候,祝绯绯神使鬼差地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视线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和少女对视上了。
栏杆上,祝水雯穿着一身蓝红交错的运动服,正俯身往下看她。
两个少女一个站在楼下,被教学楼匍匐切割出的阴影所笼罩;另一个站在楼上,沐浴在夕阳泛红的明烈阳光中。
浓墨重彩的焰光浇在少女的侧脸上,乌发上大片的光晕在肆意灿烂地绽放光辉,明耀得近乎炫目。
有那么一瞬间,祝绯绯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下一秒,对方就会将手卷成喇叭状,像每一次见到她时那样,兴高采烈地喊出“姐姐”。
——并非如此。
对方像是根本没想到她会突然转头,对视一会儿后,少女立即往后退了两步。
像是突然冒出的地鼠,“咻”一下缩了回去,彻底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中。
“绯姐?”邓绪杰疑惑地喊了一声,“不走吗?要赶不上车了。”
她“嗯”了一声,慢慢转过头,往和少女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
二人的距离越拉越大,直至明暗分割的光影将她们彻底切成两片。
她不知道哪来的淡淡的惆怅,这一瞬间,她的脑中骤然闪过那个低微却异常坚定的声音——
「姐姐做得出来的。」
……好烦,别想这种无聊的事了。
少女在走廊里一直呆站着,直到教室完全变空。
有几个人也觉得奇怪,但碍于跟她关系不熟,最终没人上来问问她。
这时间久得系统都忍不住开口了:[……小宿主?]
“……嗯。”
少女讲话的速度很慢,乍听是正常的语气,但再多说几个字的话,那憋不住的抽泣声就接二连三地跳了出来。
“怎么、办……这样补漏就、更补不了了……”
少女抹着眼睛,试图假装刚才什么事也没发生,还在说着任务的事:“对不起,我太笨了……怎么都想不出,能让姐姐高兴、又能完成任务的方法……”
前几个字尚且还清晰,等说到后头时,黏着的鼻音几乎要教人辨不出她在说什么了。
“我在想、呜……打车的话、可能来得及……但、呜,但是……姐姐现在、肯定……呜呜……”
系统:[……先不说任务的事了,你先去哭吧。]
一向只会拼命催促人完成任务的系统,破天荒说出了劝诫的句子。
五分钟后。
洗漱台前,她又往眼睛上泼了一捧水,冰冷的水珠从脸颊上滑落下来,直直地落入陶瓷盆中。
镜子里的少女额发湿漉漉的,两只眼睛又红又肿。
[还好吗?]
“我感觉好多了。”少女点点头,语气很是感激,“谢谢你。”
[……不客气。]系统沉默了数秒,还是忍不住道,[女主脾气怎么这么差?]
“不是姐姐的问题。”祝水雯摇摇头。
这情况,搁谁都要误会——祝绯绯能忍了一节课才爆发,她甚至都觉得姐姐的修养已经非常好了。
系统:……?
幸好“姐控”没有跟它探讨“修养”定义的意思。
她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任务、任务、任务……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她的脑中只有刚才算出来的那几个方案。
无论哪种方法,都需要祝绯绯的配合才行。
但是……
「你有病吗,祝水雯?能不能别来烦我?」
明明手机就在兜里,她却愣是提不起一点拨过去的勇气。
突然间,伴随着灵光一闪,少女试探性地抬起手,遮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
她跟祝绯绯生得有六分相似,但二人气质外貌迥然相异,最大原因,便是眼睛和嘴唇。
因着哭了一轮,少女的眼皮肿得不像样,压根看不出原始的杏眼形状。
再将嘴唇一掩,模样当即难辨了起来。
数秒后,她以不太确定的声音道:“系统,我可能……有办法了。”
馥海市的九月,仍是燥热和烦闷的代名词。
空调无休止地运转着,“嗡嗡”的电机声,容易使得人联想到一些心情舒畅的词。
阴凉,或是清爽。
但是,这些词只属于空调所在的主卧。
——和最偏远处的储物仓库毫无瓜葛。
贺雪岐睁开眼的时候,瞳孔尚且还处于涣散虚焦的状态。
窄小的门框漏进来一束灯光,勉强映出天花板的轮廓。
等到视线中沾满灰尘的灯泡从三个变成一个后,贺雪岐才慢慢地坐起来。
少年的嘴唇是干枯皲裂的苍白,t恤衫连带着身下的床单都是汗津津的,仿佛从水里刚捞出来。
紧挨着床的小桌上,摆着空涸的水杯和几粒退烧药。
他不着血色的手指抵在太阳穴上,感觉到指腹处突突地跳动着。
宛如无数条蛇在这层薄薄的皮肤下逡巡翻涌,试图吞噬他的血肉。
放在桌上的碎屏手机“嗡”地震动了一下。
[宿启鸣]:【钱带来了吗?】
这骤然亮起的光线,照出少年苍白的脖颈和清瘦的下颌线,青紫色的血管隐约可见,好似伏延在茫茫雪原中的数道静河。
然而,在鸦羽般浓密的眼睫下,他的瞳孔却是黑黢黢的暗色,毫无光亮。
数秒后,屏幕自动暗了下去,少年的面容重归黑暗。
他偏过头,起身拎起手机。
随着人影的移动,光线些微偏折,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无锁的门沿上,门轴无声转动。
门开,万物骤明。
贺雪岐出来时,母亲许卉枫正在厨房里择菜。
听见动静,她嘴里叨叨地念起来:“是能睡那么久啊?从早睡到晚,又从晚睡到早……”
儿子没说话,许卉枫也没在意——反正一直如此,时间久了,也就没什么在意的必要了。
她头也不抬,从冰箱里拿出几个彩色的小馒头,麻利地放进蒸笼里:“喊你几遍了也不起,也不知道你吃不吃,就没留你的饭……给你熬点粥吧,半个小时能吃了。”
见他没说话,许卉枫一抬头,才发现他正垂着眼,注视着自己端着的馒头。
一时间,她脸上挂不住,拿着馒头的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最终,锅盖“砰”地压了下去,蒸笼发出了重重的金属剐蹭声。
“那是睿睿的晚饭。你都多大了,抢小孩儿的东西,不丢人啊?”
贺雪岐移开视线,没说话。
沉默了好一会儿,许卉枫的声音软和下来:“你身体好点了没?”
他答道:“好些了。”
“哦,那好。”许卉枫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露出点笑,“那,你等会儿去趟幼儿园吧,把睿睿接回来。”
这下,沉默的时间比起之前,更久了一些。
直到把她看得心慌了,贺雪岐才慢慢道:“小姨妈自己怎么不去?”
睿睿并非许卉枫的儿子,而是她妹妹——也就是贺雪岐口中的“小姨妈”——的小孩。
这个所谓的小姨妈许卉丹,是在贺雪岐初中时,某一天,突然拎着行李箱到访的。
那天贺雪岐一回到家,就看到三大包的行李堆在地上,
他的房间被腾空了,空荡的床铺边摆着一个摇篮车。
几个月大的小婴儿躺在里头,因为陌生的环境,正发出歇斯底里的哭闹声。
见着贺雪岐,小婴儿扁着嘴,「哇——」的一声后,玩具擦过他的腿,掉在地板上,发出“咚”的震天响。
从那天开始,贺雪岐的房间,就变成了仓库。
原因是——
「反正你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里,有个能睡的地方不就好了?」
「小孩还那么小,房间太小了不好照顾。你小姨妈也不会住很久的,等你姨夫认错,她就回去了。」
「这段时间,你忍一忍。」
那时候,妹妹许卉丹坐在沙发上,翘着腿嗑瓜子帮腔:「男孩子,是要吃点苦。」
这一住,就是五年。
从“你小姨妈只是跟姨夫吵架”,变成“你小姨妈一个离婚的女人,带着个小孩过日子多难啊”——理由在不断变化,但唯一的意义便是拖延着、让现状不要改变。
贺雪岐中考前夕,恰逢睿睿贪玩着凉,当夜便发起了高烧。
在小孩撕心裂肺的啼哭声中,贺雪岐被吵醒,从房间里出来。
许卉枫焦头烂额地给小孩弄着退烧贴,喊贺雪岐去打盆水来。
贺雪岐打来了水,刚要走,许卉枫又让他去拿件干净的小衣服。
贺雪岐看了眼时钟,语气平直地陈述事实:「我还有5个小时12分钟考第一门。」
许卉枫只挤出了一句:「等小孩上学去,就不会吵你了,你忍一忍。」
她得到的,是对方寡淡至极的一声“喔”。
从那以后,贺雪岐的表情就再也没变化过。
无论她说什么。
——正如现在。
她道:“你小姨妈说身体不舒服,让我去接一下睿睿。我也没空,我要做饭呢。”
贺雪岐同样是这个回答:“喔。”
每每这种时候,许卉枫都会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儿子并不是站在自己眼前,而是在一个离自己极其遥远的地方。
——远到她伸长了手,也够不到他的头发丝。
青春期的小孩,难道都有“不跟家长亲近”的问题吗?
她知道孩子心里有怨气,但……这都多少长时间了,还不够消气的吗?
是,小孩是吵了点,但怎么能苛责一个生病的、不懂事的孩子发出哭闹呢?
再说了,这不也没影响儿子高分考进馥九吗?都是一家人,怎么就不知道互相体谅呢?
她心里没由来地升起一股气:“‘喔’是什么意思?”
贺雪岐沉默下来。
这一不说话,因着这房子隔音极差,主卧的动静就传了出来。
短视频循环播放的吵闹音乐,以及小姨妈许卉丹“哈哈哈”的大笑声,显得异常刺耳。
“身体不舒服?”
贺雪岐陈述了一遍,不带一点情感,却让许卉枫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交替地闪烁起来。
嗡、嗡、嗡——
少年的口袋里,手机在不断震颤,仿佛是有人不断地发来信息。
许卉枫看到什么都要念两句:“你这每天都在跟人聊什么东西……”
贺雪岐偏过头去,平静道:“妈,钱。”
“……哦,对。”
儿子给了个台阶,许卉枫突地松了口气,不再追究消息的事。
她将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拿出一个黑色的塑料袋。
这叠钱本来早就要存进银行,但家里有个小朋友,本就焦头烂额,许卉丹又每天躺家里不干事,就这么一直拖延下来了。
“拿好了,别丢了。”她叮嘱道。
贺雪岐接过那叠钱,眼睛落在砧板上。
准确地说,是落在那把片肉刀上。
细长的刀身,略卷了边的刃上凝着薄薄的白色猪油,还粘连着星星点点猩红的肉沫。
他垂着头,状似无意道:“这还切得动吗?”
“哦,是钝了。”许卉枫毫无察觉,拿起刀放到水龙头下冲洗,“你拿去,回来的时候让楼下那户人家磨一磨。”
头顶刺白的灯光照射而下,少年的眼前覆下大片的阴影,令他的神色更加晦暗不明。
宛如潜沉在淤泥中一绞团的水草,张牙舞爪地在无声的寂静中狂欢。
“好。”
在哗啦啦的水声中,他的声音平静得不可思议。
荣锦巷。
曾经,这里还是叫“马沟子”。能一朝翻身,得益于这里曾出了位出人头地的高官,破了馥海百年未出大官的历史,一路荣升至宰相的高位。
这条小巷因此改名,“荣锦”二字成为了寄托美好愿景的象征。
每逢大考,总少不了有人来这里祭拜一二。
在馥海市,荣锦巷的地位,四舍五入当算是许愿池里的那只谁都想摸一把的千年鳖。
不过,在大考以外的时间,小巷倒是人烟稀少,即便是白天,也寂静得有如误入鬼蜮之地。
后巷缺了管理,堆满了各种垃圾,空中飘散着泔水发酵过的腐臭味。
在脏水弥漫的小沟边,宿启鸣靠在墙边,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手机。
他是显而易见的流氓打扮,耳朵上串着数个发亮的耳钉,手上的戒指像一只受了惊吓的海胆,竖着令人望而生畏的尖刺——不少人见着这副打扮,就远远地绕开了。
突然,他猛地直起身,嘴里发出一声不耐烦的“啧”。
声音之响亮,惊得一只橘猫跳了几步,飞快地从古旧的瓦片上掠过去了。
他骂骂咧咧地一脚猛踹上墙,墙皮簌簌,呈粉片状落下。
“半个小时了,我草你大爷的!遛我呢?”
那颗“海胆”在空中无序地划了几圈,最终随着手指,落在了手机屏幕上,变成一行——
【你到底来不来?】
他原本就不多的耐心近乎耗空,一条接一条的消息如子弹般弹射出去。
【借个钱而已,别磨磨唧唧的行不行,怕我会赖你吗?】
【道上混的,最讲究诚信,懂不懂?我平白无故坏自己名声干嘛?】
【这段时间急着要,之后有了余钱,马上就还给你。】
这倒不完全是流氓敲诈勒索时的固定话术——起码,在宿启鸣看来,他有必须得“搞到钱”的理由。
仙仙的生日就快到了。
先前她在朋友圈发了条留言,说很想要个牌子包,可惜只能隔着橱窗远远地看。
他有心想买,但那个包实在太贵,他只得退而求其次,想着给她买条裙子——那也是仙仙曾经发过的“好想要哦”。
现在,钱差六百来块,但就是死活凑不出来了。
能借的全借了,最后,他狗急跳墙,把主意打到了“学神”头上。
说来也是凑巧,那天宿启鸣无所事事地在校园里闲逛,路过实验室时,正看到贺雪岐出来。
那会儿黑灯瞎火,他也没认出这丫的脸就贴在光荣榜上,还被他拜过,一下子眯起了眼。
落单,清瘦——如果性格还好拿捏,那不妥妥是行走的人肉提款机吗?
因此,贺雪岐锁上实验室的那一刹那,他的肩膀上就多出了一只手。
试图营造出碾压气场的宿启鸣:……
——擦,这小子怎么比他要高?
他只能舔舔嘴,用阴恻恻的语气道:「小子,给点钱,请兄弟买包烟呗?」
那时候,大多数灯都灭了,只剩下地灯集束成灼热的光线,明晃晃地照着飞舞的蚊虫和少年洗得发白的帆布鞋。
在朦胧的黑夜里,他只听得见对方的声音。
「你要多少?」
好似一块寒冰,无声无息地坠入一潭死水。
都说出那种蠢话了,他不多宰点,岂不是很对不起这送上门的肥羊?
但他没想到的是,本以为这事儿已是板上钉钉,结果那小子,前脚“回家拿钱”,后脚就“高烧请假”了。
一天、两天……五天!
宿启鸣终于意识到,这小子怕不是在拖他吧?
眼见着仙仙的生日越来越近,他的情绪愈发焦躁,发消息也带上了咄咄逼人的味道。
海胆的尖刺烦躁地敲击着屏幕,“笃、笃、笃”数声后,宿启鸣冲动地打字道:【我tm警告你,你不来,我就把那天晚上实验室的事,报告给老】
“老师”二字还没敲出,透着寒冷气息的少年音突兀地降临:“我来了。”
“草!”
为了掩盖自己一瞬间暴起的鸡皮疙瘩,宿启鸣猛地跳了起来,怒道:“你是猫吗?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
数秒后,存在感最强的,仍旧只是腐臭的垃圾味。
贺雪岐平静无波地看着他,那无动于衷的模样,很容易让人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在他眼中,宿启鸣的一举一动只不过是一个小丑。
——还是业务能力极差的那种。
这会儿,太阳还在地平线边徘徊,光线并不算暗。但即便半边身子都浸没在灿烂的耀阳里,少年的气息依旧凉得像块冰。
“说句话啊!”宿启鸣怒斥道,“你丫是死人吗?”
他有时候觉得,这小子仿佛一具摆放在太平间的尸体。
尽管生得秀致俊朗,却毫无生机可言,兴不起半点和他接触的念头。
少年只是站在那里,宛如恶意本身一般,深深地凝视他——或者说,凝视着一片虚无的深渊。
不安反倒使得冲动情绪膨胀,他将手机塞进兜里,气势汹汹地走过去:“钱呢?”
无名的压力如同针扎一般,在少年的一声不吭中,逐渐化为更强的攻击性。
宿启鸣勒住了少年的衣领,重复道:“钱呢?”
少年总算纡尊降贵地开口了:“口袋里。”
看着“十元”的面额,宿启鸣难以置信道:“就这么点?”
整整五天的等待,五天的期盼,他所有的期盼和最后的希望,全寄托在这上面,但最终——
只换来了10块钱?
宿启鸣无法接受这种落差,飙升的血压让他的面容变得凶狠狰狞,胸口不住地起伏。
藏起来了,这小子把他的钱藏起来了!
手机呢?他要亲眼看这小子的余额!
但就在这一瞬,少年骤然抬起手,巧妙地阻挡了他一下。
贺雪岐的腕上缠着数圈朱砂串成的佛珠,红得很异样,也很吸引人眼球。
宿启鸣下意识看了一眼,突然发现,对方手里竟然提着一个黑沉沉的塑料袋。
见他视线扫过去,少年像是惊醒一般,语速骤然加快了:“这不是给你的。”
对方越是这么说,反倒越是让人感觉好奇。
“拿过来!”
见少年不动,宿启鸣干脆动手!
贺雪岐一反常态地和他争夺起来,推搡间,袋子掉在地上,发出了“当啷”一声金属般的脆响声。
——什么东西?
还没等宿启鸣想明白,袋子最上方的扎口散开,露出了鲜红的颜色。
头晕目眩。
在半秒不到的呆滞后,宿启鸣狂喜不已!
钱!都是钱,崭新的钱!
仙仙想要的那款包……!有这么多钱,他就买得起了!
偏偏贺雪岐踉跄着,语气带了点催促的意思:“别拿走!”
不叫还好,这一下,宿启鸣当即像得了提示一般,饿虎扑食般冲了过去。
但就当他的手,即将触碰到袋子时——
呜呜呜!
刺耳的警笛声如同平地起惊雷,炸得宿启鸣浑身一颤,如石膏一般陷入了僵直的状态。
呜呜呜呜——
急促的声响越来越大,同时,有女音在小巷那头响起:“警察,这边!我看到有人在抢劫!”
宿启鸣脸色大变。
挣扎了数秒后,他撂下一句“你他妈敢跟警察说,你就死定了”,便狼狈不堪地往小巷的另一端逃走了。
贺雪岐神情变幻莫测,冷淡地看着对方的背影飞快逃窜,消失在另一端。
警笛“呜呜”的声音持续不断地响着,他却丝毫不急,慢条斯理地去拾掉在地上的黑色塑料袋。
好一会儿,空旷的小巷里,响起了微弱的脚步声。
来者仅有一人,是一位穿着馥九校服的少女。
明明天气尚且炎热,她却是用校服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还蒙着口罩,莫名透出一股鬼鬼祟祟的感觉。
随着脚步声的渐近,那股“呜呜”的声音越来越大,那声源赫然是——
少女手机的喇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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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雪岐敛下眼。
……原本顺利的计划,被妨碍了。
宿启鸣气喘吁吁地跑着。
他确实是被吓破了胆。
进局子对某些人来说,是一种荣耀和勋章;但对他这样一个低级混混来说,他是老鼠,警察就是猫。
直至听不见那让人心慌的“呜呜”声了,他才觉得好一些。
但很快,他意识到了不对劲。
脚步声,围了上来。
几个人慢慢地靠近他,脸上带着他很熟悉的——那股不怀好意的笑容。
宿启鸣往后退去:“你们……要做什么?”
“我们老大听说,你今天,小发一笔横财啊?”一个黄毛拽下口中的香烟,龇牙一笑,露出了染黄的牙齿,“请兄弟们买包好烟,不过分吧?”
贺雪岐的手机亮了亮。
【已经找到“他”了。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不过谢了啊,兄弟】
他面无表情地把这条消息删去。
——宿启鸣,你这么大张旗鼓地借钱,被有心人盯上,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吧?
宿启鸣跪倒在地上,身上痛得要命,但他能做的,只有把自己紧紧地蜷缩起来,喉咙里发出嘶吼。
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他的身上,但压倒了身体痛楚的,却是他内心狂暴不已的愤怒。
是谁,是谁出卖了他?
他的脑子不停地转着,一个又一个怀疑对象出现在脑海中。但他得罪的人实在太多了,这会儿竟然想不出谁的嫌疑更大。
过了好久——也可能不久——他们像是终于腻烦了一样,总算是停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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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鬼。”有人轻蔑地笑,“就这,还想讨好女人呢?”
他只觉得一股热血上涌,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怒吼着冲上去:“我跟你们拼了——”
在他的想象中,这拼尽全力的最后一击,应当势如破竹、宛如雷霆。
但事实却是,他被再一次扇翻在地上。
——对方轻松得像是一脚踹倒了一只鸡崽。
嬉笑声在他耳边响起,但这一次,他没有爬起来的力气了。
贺雪岐颠了颠手中的袋子。
沉重的金属质感,是纸钞不可能有的重量。
真可怜啊,那么不甘,那么绝望。
如果有刀在的话,就不一样了,不是吗?
亏得他一路拎到这里……没送给最需要的人,太可惜了。
少年垂着眼,眼中是一片沉寂的死水。
祝水雯惨白着脸,置身于这条小巷中,针扎般的头痛感骤然袭来。
“梦境”里的某个画面,从她的眼前闪过。
那是一个链接,附带方慕柔的大呼小叫——
【小水,你快看啊,是我们学校的学生![网页链接]】
{馥海日报:荣锦巷附近发生一起火拼事件,现场血流成河。}
{据悉:双方并不相识,是为赃款起了纠纷。在争吵中,塑料袋被扯开。宿某见袋内放置有一把片肉刀,一时情绪激动,拔刀行凶。}
{截止目前,伤3人,死1人。}
{快讯:伤者宿某在送往医院,因抢救无效,现已死亡。}
和此刻完全紧绷起来的祝水雯不同,梦境里,一无所知的少女只发出了“哇,好吓人”的感慨,带着无知而无畏的轻飘飘感。
这个“宿某”是谁,早就被馥九的学生扒了出来,宿启鸣的名字传遍了馥海的各个高中,连带着他做过的各种事都一起挖了出来。
敲诈勒索、校园暴力……
那段时间,连带着“馥海九中”都上了好几次热搜,热闹无比。
而她直到现在,才知道,那位新闻上提都没提到、只在学生中口口相传的“被抢学生”,居然就是贺雪岐。
“梦境”中,她是站在真相外围的旁观路人。
——而现在,她成为了亲历者。
刚遭遇了一场恐怖勒索事件,少年却丝毫不见情绪波动,以一种不慌不忙的姿态,慢慢地将散开的塑料袋扎结实。
他的手腕上,缠绕着的殷红朱砂一粒一粒,好似一颗颗妖异到不详的血珠。
不是梦境里的那一串。
但这依然让她的神经剧烈一跳,连带着喉咙都像是被什么捏住了似的,一阵阵发紧。
下一秒,少年抬起头,沉沉的黑眸转向她。
——二人对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