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第69章

记忆很绵长,以至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味道。

贺兰熙依稀记得,从记事起,便是小姨牵着自己的手,走过一段段或长或短的路。童年的记忆里,没有父母和旁的亲人,只有小姨清晰而模糊的影子,为他撑起方寸之地,抵挡外面的寒暑风雨。

她总是着一袭粗布衣衫,头上戴着斗笠,肩上背着竹篓,发丝微乱,行色匆匆。她好像换过很多名字,以至于很长时间里,贺兰熙也不知她的真实姓名。在不熟悉她的人面前,她便与他母子相称,让人误以为她是新寡的少妇带着年幼的儿子讨生活,而私下里,她便还叫他唤自己“小姨”而不是“娘亲”,而随着渐渐开蒙,他也知晓了自己出身不凡、父母却皆因下属反叛而丧命的事实,而小姨则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唤作“陆清竹”。出事那年,小姨云英未嫁,这许多年带着他隐匿于市井中,扮作寻常母子的同时,也不忘和他父王当年那些幸存的旧部往来,共商复仇大计。

在那个世道,一名年轻女子带着一个年幼的孩子讨营生,并非一件容易之事。所幸陆清竹虽出身名门,却并非自幼温养着的娇花软玉,早年在父亲的影响下便开始修习道法,也会些粗浅功夫自保,加之还懂些医术,家破人亡后,便带着贺兰熙,在市井中卖些药材、给人看诊过活。qupi.org 龙虾小说网

贺兰熙记得那些年生活艰难,每每感染风热高烧不退之时,小姨便会去郊外采些野菜回来,捣碎后沸水中一过,便喂他吃下。这野菜又辛又涩,入口实难以下咽,但对风热却有奇效,日子艰难时,还可直接用来果腹。这野菜,便唤作“折耳根”。

如今回味起来,那日子便如这折耳根的苦涩滋味,入口极苦涩,却回味悠长,现下想来不觉多苦,记得的,只是小姨冬日里去郊外采摘野菜和药材的纤纤玉手,冻作通红状;还有每个曦光初绽的清晨,她推开茅屋的门扉,背着竹篓出门,日光洒进屋内,朦胧的视线中,只见她修长倩影被晨光镀上一层圣洁的光晕,秀丽如兰,又坚韧似竹,这是他童年的记忆里,最美的影子……

自记事起,他便没有一日不盼着自己快些长大成人,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让小姨余生再无烦忧。八岁那年,陆清竹带着他去了京郊的云隐观,因着自少时起便精通道法,她便想法子拜了观里的老道为师,取道号“玉真”,而后没过两年,老道驾鹤西去,她便正式接管了这道观,私下便与贺兰熙师徒相称,表面上带着他修习道法、研习医术,实则无人之时则让他修文习武,便是弓马骑射,也不曾叫他落下。

十一岁那年,陆清竹又收了一年幼的女弟子。这女娃娃时下只有七岁,生得玉雪可爱,秀丽白皙的面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显然已初现美人模样。或许是为了掩人耳目,或许是念着贺兰熙自幼独自一人没有兄弟姊妹作伴,陆清竹犹豫过,但还是收了这女孩为徒,贺兰熙不知女孩身世,陆清竹却知晓她是被家中父母送到此地出家修道,以期度过命中劫难的。女孩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唤作“音若”。

自幼藏匿于市井,不得不佯装无事地背负着仇恨活着,贺兰熙过早地学会了隐藏自己的真实情绪,明面上嬉笑怒骂,却鲜少出自真心地笑过。而这女孩与贺兰熙不同,她总是笑容灿烂又明媚,即便自幼不得不与父母分离,但她的伤心烦忧,似乎从来不会留到明日。贺兰熙忽地觉着,自己的生命里,又出现了一道光,一道近在咫尺可以触及的光。从童年到少年,师兄妹多年的相依相伴,他渐渐对这女孩产生了依赖,对她的情感,也随着年龄增长,渐渐从兄长对妹子的情意悄然演变为那一丝丝藏于心底的恋慕…..

郊外药庐,山间林里,方寸之地,他曾以为,这里就是他的全世界,而除却小姨和音若,这世间再无第三人值得他在意。而在某个如常的阳光明媚的午后,这一切却悄然发生了变化,他的视线里,一位白衣公子一路策马而来,翻身下马,而音若望向他的眼中,是同望着自己时不一样的笑意……

“苏怀瑾,为何总是你?”贺兰熙漠然一笑,随手摘起一把墙角的折耳根,顾不得俯身之时,鬓角衣摆已被渐大的雨点沾湿大半。回过神来,但见大雨模糊了视线,只随手示意身畔的兵士,“将此物捣碎后煮沸,给温将军服下吧,比旁的药材管用些。”

“是。”

连绵数日的雨,困不住他北上的步伐,他掀开帘帐进入帐内,望向桌案上的行军图,笑意是同适才不一样的沉稳,沉稳中,又带上了几分阴郁。

转眼新年已至,时下叛军一路北上,京城却依旧一派喜乐祥和氛围,新主贺兰昕照旧大摆宫宴三天三夜,京郊行宫内红袖添香,歌舞升平,全然不见大战在即的紧张。

而陆清竹临盆在即,终于在大年初五这一日发作,转眼就要生产。

因着年过四旬本就是高龄有孕,加之这大半年一直与丈夫分居两地,又忧心于南方战事,她时常心绪不宁、夜不能寐,故而还未足月便动了胎气,眼下已过一日一夜,孩子却还未出生。

顾音若虽精通医术,但在女子生育之事上到底没有经验,为保稳妥,便一早吩咐了自家胞弟顾如轩和陆清竹的贴身侍女紫鸢去请稳婆过来。而这稳婆,自然也是苏怀瑾信得过之人,因着陆清竹身份不得叫人知晓,她怀孕后的诸多事宜,一直都是苏怀瑾暗中运作秘密进行。

“怎么还没有消息?”眼见产房内陆清竹的叫声渐渐弱下去,而顾音若和稳婆进入产房许久还未有消息,苏怀瑾只觉忧心如焚,可他身为男子,陆清竹又是自己长辈,自然无法进入产房查探情况。

而随着夜已过半,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响起,已守在门外两日不曾合眼的苏怀瑾,神思终于又清醒过来,正转身向屋内望去,却见稳婆已推门而出,怀中襁褓里的便是适才刚刚出生的孩子,望向屋外的苏怀瑾道:“督主,是个小公子!”

“小姨如何了?”苏怀瑾面露喜色,尚来不及看看这孩子眉目,便要入内。

不想这会儿却传来顾音若急促的一声“不好”,苏怀瑾再顾不得这许多,便进入里间,“音若,小姨她…..怎么了?”

“小姨这是产后血崩!”顾音若急了,适才刚将孩子抱出产房的稳婆这便也匆匆将孩子送到侍女手中,便再次推门而入。

顾音若强迫自己定下心神,这便迅速在陆清竹周身穴位上施针,同时吩咐府上侍女将熬好的汤药端进来,捏着陆清竹的嘴喂她服下。眼见她苍白脸庞已然毫无血色,此刻命悬一线,终于又过了半盏茶时间,才终于完全止住了血。

“小姨……”顾音若时下终于松了口气,却依旧放不下心,仍继续守在床前不敢离开片刻。

“音若,我在这儿守一会儿吧,你已辛苦了两天一夜,该去歇息了。”苏怀瑾解下自己披在身上的大氅,搭在顾音若身周,眼见顾音若不愿起身回房,这便索性让她靠在自己肩头,与她一同等待陆清竹醒来。

“哥哥,生孩子真苦…..我这辈子也不想生孩子….”这两日一夜一直在产房内忙碌,眼见陆清竹身子发作、生产艰难几近昏迷,产后又血如泉涌险些丧命,顾音若无疑感受到,自己已然陪着她在鬼门关闯了几个来回。

“傻瓜,你这辈子已然嫁了我,除非将来我先去了,或是你变了心看上旁人,否则,如何能生孩子?”苏怀瑾说着,伸手欲抚上她此刻略显憔悴的秀丽脸庞,逗一逗她,却不知顾音若分明瞧出了他舒朗笑容里的几许苦涩。

“都什么时候了?呸呸呸,不许说这些!”顾音若语气带着几分嗔怒,“我跟了你呢,这辈子便只会有你一个夫君,哥哥说什么糊涂话?况且,我说这话是认真的,我本就不想生孩子,眼下又陪着小姨在鬼门关走了好几遭,我有哥哥便够了。”她想到自己适才的话或是又激起了他的难过,便一面说着,一面轻抚他背脊,示意他安心。

转眼又过了三个时辰,天已然大亮,陆清竹才终于微微转醒,“阿瑾….音若….孩子….孩子呢?”她轻声询问,却显然没有半分张嘴的力气。

二人时下趴在她床沿就要睡着,闻她声音立即便醒了过来,“小姨,你醒啦!”顾音若这便立即示意侍女将孩子抱入屋内,“孩子没事,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公子呢,阿瑾和我,今后有个弟弟了。”

侍女紫鸢这便将孩子抱入屋内,此刻初春的暖阳洒入窗棂,依稀可见微末尘埃在空中浮动,明媚日光下,只见这孩子肤色雪白,乌黑的大眼,秀气的小嘴,的确是个清秀可爱的男婴。

顾音若接过孩子,抱到陆清竹身畔让她看看,陆清竹望着自己的儿子,眼角终于带上了笑意,眼中又好似有泪光闪动,“阿瑾…..孩子的神态,倒是很像你这表兄呢。”

“是么?”苏怀瑾适才一直担忧陆清竹情况,还来不及细细端详自己这位年幼的表弟,这下靠近他小脸细细看去,不禁道:“这孩子像小姨,生得清灵俊秀,倒是比我强了太多。”

陆清竹和顾音若,都听得出他这不过是自谦之语,“我如今年岁大了….此番形势未明,也不知熙儿他….将来会做出些什么事来….我若….还望你们好生陪伴这孩子长大…..”

“小姨说什么傻话呢!您如今还年轻得狠,养好身子,还有大把时间陪伴他长大的,”苏怀瑾道,他二人自不愿听她如此说,“将来发生任何事,我们一家人,都要一同面对。”

陆清竹经历生产,鬼门关走了一遭,眼下看到孩子平安无事,侄子徒弟夫妻二人也陪伴身侧,心绪才终于平静下来,“阿瑾,你说这孩子,唤什么名字好呢?”

“孩子的名字,应该由姨父来取才是,我这做表哥的,没有取名的资格。”苏怀瑾想到自己与这孩子同辈,取名实在不合礼数。

“我与宗实此一别…..不知何时能相见,非常时刻….还在意这些虚的礼数作甚?”陆清竹直言道。

“好,”苏怀瑾这便思索片刻,而后缓缓道,“就叫他长宁吧,温长宁,愿世间长宁,河清海晏。”

“长宁….好名字….”陆清竹莞尔一笑道。

苏怀瑾望着襁褓里的表弟,便轻轻唤了声“宁儿”,实则他现下这个年纪,说是这孩子的父亲,怕也不会有人生疑。望着日光下,孩子露出了笑脸,那笑容,仿佛不染尘埃,他不禁感受到,自己残缺的前半生,又多了某种完整与安宁,又好似,看到了无限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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