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万蘅山的车程,是在早上十点出发。
曲仪青昨晚没成功放下手机,熬狠了,第二天醒来时还顶着黑眼圈,倪薇也没好到哪去,但她单纯是没睡够,假期对于刚解放的学生而言,和罂粟一样令人着迷,只可惜实在不能太过头。
来曲仪青家住的这晚,倪薇让阿姨把衣物送来了,但登山要用的装备根本没有,她想让人购置,却又来不及,曲仪青说:“没事儿,你用我的不就得了,我上次多买了两双运动鞋,再者咱俩鞋码一样不是?”
倪薇一想也是。
但隔天穿上她那双登山鞋,她总觉得脚后跟有些挤,不过胜在白净好看。
“可能是因为刚买还没穿习惯吧,你多走动走动就习惯了。”曲仪青从另一方向上车,关上车门把平板架放在小平台上。
倪薇弯腰松了松鞋带,感觉没那么紧了,起身凑过去,要求她一起看。
看了没一会儿,俩人都有些晕车,关掉屏幕放起歌,偶尔会跟着一起哼唱。
现在是十二点,这会儿窗外应该是艳阳高照,但看向上空,却是一片乌云密布。
不过好在抵达万蘅山附近的旅店,这天都是阴恻恻的,没有要下雨的意思,反而还日出见晴。
旅店和倪薇之前去集训时去采风的民宿没什么区别,白墙瓦房,依山傍水,空气很新鲜,就是虫子也多。
曲仪青把行李放下,拿起扫帚就看到一只蜈蚣在墙根游走,吓得她向后蹦出三步险些把行李绊倒。
倪薇刚从经理那儿要了防虫喷雾,听见曲仪青的尖叫丝毫不意外,只是按住她的肩膀,问她哪里有虫子。
曲仪青躲在她身后,指墙根,而后又说电视柜下面、床底下应该也有。
倪薇基本是指哪儿喷哪儿,见她惊魂未定,就让她先在外头等着,她再仔细检查一遍。
十几分钟后,倪薇戴着口罩从房间里走出来,曲仪青想进去,被她拦住了:“里面味道大,杀一杀虫,我们先去吃饭吧。”
曲仪青温吞地哦了下,走到餐厅前始终搂着倪薇没松手,不由得问:“你不害怕吗?”
倪薇一脸无所谓:“怕过,但是小学的时候拿着一瓶虫子去吓唬男同桌,发现他害怕的样子又好笑又可怜,我就没再怕了。”
曲仪青:“……?”
这是怎样恶毒的女人,甚至不是因为习惯,而是借以虫豸狐假虎威过!
饭后,曲仪青看眼气定神闲的倪薇,想到昨晚互相残杀彼此压制的情景,她心里七上八下,吞咽口水不确定地问:“那你不会对我故技重施吧?”
倪薇其实没想过要这么做,但曲仪青这样一提起,她忽然就恶从心起,揶揄说:“也许今晚?”
曲仪青以刷新高中体测成绩的速度飞快回房,砰地将门关紧反锁。倪薇吃了闭门羹,但是没有多在意,而是走到护栏前,拿出手机,拍下眼前的水碧山青,连带定位也发给谢怀隽。
她其实还没和他说过自己要来这里登山拜佛,为的是给他一张照片做惊喜,不过可能更像先斩后奏的宣告。
一想到这点,倪薇抿抿唇,主动编辑消息解释,发送键还没摁,对面弹窗:【嗯,玩得开心,注意安全。^^】
消息回复的比想象中要快,倪薇稍怔,视线聚焦在他句号后的那两个乘方符号,唇角莫名上扬了几分,连自己都没注意。
谢怀隽不会发表情包,不会秒回,像个刚接触互联网的,很多时候倪薇都不好猜测他的当下情绪,虽然先前她并没有关注过。
而现在,简简单单的符号出现在左侧的白色气泡框里,因为以前从未有过,而变得特别了起来。
她也没有像之前那样爱答不理,在图库里翻出一个自认为很可爱很乖巧的表情包甩过去。
他会是什么反应?会不会看不懂?会不会觉得幼稚?倪薇心里就像弹幕机,疯狂弹出各式无意义的问话。
不出所料的,谢怀隽问表情包是什么意思:螃蟹小说网
倪薇坐在台阶上,捧着手机敲字解释。
发送出去后,她又不禁想。要不以后还是少发吧,万一他又不理解,需要她解释怎么办?
想一想,其实倪薇也不嫌麻烦,就是——感觉代沟好大。这种感觉她有点不喜欢。
谢怀隽:【我知道了,有时间我会去了解一下。】
倪薇稍顿,想问他要怎么了解,消息还没发出去,身侧有人踢了踢她腰间。
“我们明天就登山吧?听说过两天会下雨,我怕赶不上。”
曲仪青的声音从头顶落下,倪薇把手机攥紧叩放在胸前,拍了拍后腰,点点头:“好啊。”
山间旅店的夜晚,降临的比想象中要快。
倪薇抵达旅店就把那双登山鞋换掉,一直没再穿过,她依旧觉得拥挤,但明天还得依靠这双鞋爬山,就将它放在鞋架最高处。
和曲仪青同吃同住不是什么新鲜事,有人就是喜欢打破陈规爱好作死,大晚上放恐怖片,把自己吓得没形,死活不肯独自睡另一张床。
倪薇也是服了,但她也挺怕鬼的,背对曲仪青就枕时,也默默向后靠近她。
原先计划是第二天六点起床,七点吃完早饭,八点爬到山腰。因为被吓到,俩人硬是睡到午后才醒。
第二天,也是在旅店度过一天。
其实也挺正常的,倪薇每次和曲仪青出去玩,无非是换个城市、换个酒店睡,没差别。
但这种时候,她都有点怀疑曲仪青到底有没有心祈福了。
“当然有啊!”曲仪青辩驳,手里四处喷花露水,“你没看前两天上山的人那么多呀?到时候挤死了,连一炷香都烧不了,反正明天最后一天了,我们一定可以爬上去的。”
这次曲仪青的确虔诚了,六点的闹钟,她起得比谁都早,倪薇还迷迷糊糊的时候,她就已经穿上防晒服和登山鞋了。
穿戴齐整后,她笑了下:“其实我昨天一晚上没睡,怕铃声震得我胸口疼,我就提前起来把闹铃关了。”
倪薇:“……”
不管怎么说,这趟祈福登山之旅是终于开始了。
这会儿人也不少,大多是赶着开门前想做第一批上香的旅客。曲仪青也不知道那里搭来了一个大叔,姓李,说是可以带领抄近道上山,比原定路线还快。
倪薇有些不信,怕路走不通还迷路,直到大叔亮出导游证,和当地人熟稔打招呼,这才打消了疑虑。
清晨风轻雾浓,天色刚刚露出鱼肚白,空气里弥漫出混合松针泥土的潮润气息,越是深入山间、爬至山腰就越明显。
倪薇走得比较慢,她脚下的登山鞋已经被泥地沾脏,沉重还拥挤。
曲仪青看得出她的吃力,主动扶着她往上走:“快到了,一会儿上去你先找个地方坐会儿吧。”
倪薇点点头,抬头远眺,的确能看见烟雾弥漫中独立的红墙黛瓦,再往上越过林地,踏上石板台阶,她就在阶梯边清理泥土,试图甩掉那些负担。
一扭头,曲仪青已经先她一步走到寺庙门前,倪薇没让她多等,也跟着上前。
她们的确到的比其他游客快,但刚进两间庙里烧香拜佛没多久,庭院就多了许多人,青烟袅袅,人头攒动,曲仪青指了指不远处的祈福牌,说那里挂上想许的愿望会很灵,而且挂得越高越好。
其实倪薇是不太信这些的,可是爬了这么久,又这么累,她算是心诚的,被这肃穆的氛围感染,写下祈福牌后,也不由得踮起脚尖够到更高的树枝儿去挂。
该做的流程都做了,倪薇从膝垫上起身,对台前金身佛像拜了又拜,越过台阶向外走。
刚走到最后一道,她感觉鼻尖被水露缀了下,身上的防晒服也多了几点水纹斑驳。
寺庙里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凛冽清冷,有风阵阵拂悬落叶。
“果然开始下雨了。”曲仪青站在身侧,有些懊悔的说:“我嫌麻烦没有带伞,要不我们晚一点等雨停了再下山?”
倪薇抬眼望天,拿出手机看眼天气预报,预计这场雨大概会下到下午三点,但现在才刚刚中午。
曲仪青稍顿:“下这么久?”
倪薇长舒口气:“找个地方先坐会儿吧。”
她也没带什么,就一个小小的单肩包,塞了口红粉饼和小型充电宝纸巾。
俩人依着墙根,在高阶上坐着,周围也有不少人等雨停,挺热闹的。
倪薇看到微信上的最新消息,是来自崔文林的。
他问她是不是下午四点离开万蘅山,会随司机来接她。
倪薇想问谢怀隽会不会来接她,但听说景行集团在整顿高层内部,又有新项目要推进,就没有问,而是让崔文林安排回程的轿车。
曲仪青接下来会从本市直接搭乘飞机陪同母亲做手术,所以她们是不同行的,离开旅店就可以分道扬镳。
倪薇回复消息说下雨了,大概会晚点下山。
在她发完消息后的十几分钟,曲仪青坐累了,起身活动筋骨,恰巧看到雨幕里一道身影匆匆赶来,是李叔。
他身上穿着一次性雨衣,手里也捏着两件,分别分给俩人:“这是我从售票处小商贩那里买的,现在雨小了点,咱们可以下山。”
说是一次性,但材质是塑料的,穿起来也结实。倪薇把雨衣套上,扫码付款。
李叔笑了笑:“一会儿我们从正道下吧,走泥地还是危险的。”
倪薇点点头:“好,麻烦你带路了。”
雨水冲刷石板路,树影簌簌,一起下山的人不算少,耳边尽是时轻时高的谈话声。
下坡路比想象中要枯燥,倪薇也失去听雨的兴致,把耳机塞进耳廓,谨慎缓慢地下山。
坑坑洼洼的水荡不在少数,光是被雨丝冲洗鞋身还不算什么,倪薇刚才不慎踩中,飞溅起的泥水灌入鞋中,连小腿肚也没躲过一遭。
这双鞋带来的灾难太大了,倪薇很想赶紧回去洗个舒服的热水澡,换上干净柔软的拖鞋。
她低着头想,不知过了多久,耳机里忽地传来电话声。
“倪薇,你上哪里去了?我怎么一扭头你人就不见了?”曲仪青急切的声音传入耳中,倪薇愣了下,抬起头看向眼前同样穿着蓝色雨衣的人,怎么看身形都不像曲仪青。
曲仪青接着问:“你别是迷路了吧?你身边有人吗?”
倪薇连忙回答:“有人,你不用担心,我还在正道上,可能通往的不是一个地方。”
曲仪青松了口气:“那你跟紧人群,一会儿下山了我找你,可以吗?”
倪薇看眼手机屏幕:“你先回市里吧,能赶上登机吗?我小叔让人来接我,你别担心。”
说到这份上,曲仪青也没再纠结,只说:“那你下山等到你小叔给我发个消息报平安啊,千万要记得!”
倪薇应下了,将手机挂断。
雨势渐大,背上头顶像是被绵密的雨针潲打,她紧随人群,偏头望向山脚下的马路人烟,目的地已然要抵达。
与此同时,一辆银色迈巴赫飞驰过雨幕,逐渐脱离市区进入繁茂林地。
倪薇消息没回,手机也没打通,最终崔文林打通了好友曲仪青的电话,问俩人在哪里。
曲仪青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听出是倪薇小叔叔助理的声音,说话都有些磕巴:“她、她和我们走散了,走了另一条路。”
崔文林开的免提,闻言也愣了下:“走散了?”
重复句反问,加重了这不妙的信息,崔文林下意识瞥向后视镜,见男人目光睇来,还想问些什么,男人沉声说:“手机拿来。”
崔文林转身递交,听见谢怀隽与曲仪青询问详细信息。他的声线放缓了许多,但明显是压抑着肃冷的不快,不想吓到小姑娘的朋友。
得知倪薇是跟错人,没有迷失在树林里,谢怀隽捏了捏眉心,依旧让崔文林继续打电话。
轿车已经来到万蘅山山脚的小村旅店,在这里能碰见曲仪青,就是没见到倪薇。
崔文林还在持续不断打电话,终于,在第二十三通电话打过去时,倪薇总算接听了。
崔文林还未开口,谢怀隽便拿过手机问:“你在哪里,发定位。”
充电宝在曲仪青身上,倪薇的手机用得久了,耗电快,在挂断曲仪青电话后就先关机,打算等下山找家超市再说。
她刚给手机蓄上电,屏幕上便显示好几条来电,甚至眼下就有一条弹窗。
按了接听键,倪薇想问崔文林什么时候能到,结果就听见谢怀隽的声音。
低沉的,焦急的,不像平常冷淡平静,也不像同为雨天初见时,那样尴尬凝固的开场白。
倪薇不知道为什么会接到谢怀隽的电话,明明备注是崔助,也不知道本该在新城的他,为什么回过来,大脑空白了一瞬,让她到了嘴边即将脱口而出的话都变得滞涩。
她没有问,干巴巴的说在一处超市里,然后在他引导下,将定位再发一份。
“电话不用挂。”谢怀隽缓声说,“等我。”
倪薇没挂,捧着厚重的充电宝,低下头,看见脏成灰棕的登山鞋下,漫开淤泥污水。
她没有在超市里久待,而是站在屋檐下,听着雨滴啪嗒啪嗒敲响铁板,超市老板家孩子打电玩的声音。
她感觉很累,也很邋遢,不太想就这么上车看见小叔,又望着眼前马路不知左右哪个路口,期待一辆车停在面前。
自尊心和期望在左右互搏,让她无暇顾及浑身的湿冷,或是其他的什么。
在她第37次看向左侧马路,右方烟雨中,一辆银色迈巴赫映入眼帘。
停在跟前,司机刚开门,后方车厢门也跟着后移。
一面黑沉的伞身展开,遮挡了大半视线,唯独没遮住持着伞柄的那只骨骼分明的手。
黑色皮鞋,黑色西装裤,走过沥青路,即将踏进草地。
倪薇没让他再走上前,主动越过去,进入伞下。
她不想让这里的泥泞濡脏他,却又不由得小跑过去,张开双臂抱紧他,以自身携带的湿气污秽。
埋头进男人质地柔软的西装布料,轻轻嗅着身上好闻的气息,怎么也闻不够。
谢怀隽按着她脖颈后的雨帽,摘下,五指叩入发丝间,让她更贴近。
没有遮蔽物,倪薇也能嗅到自己身上的土腥味,稍稍偏离开谢怀隽,小声说:“对不起,我身上脏兮兮的。”
谢怀隽看她头上的发旋,莫名从中读出几分诚恳道歉之意,手往下放,握着她冷得发颤的手,淡声说:“先上车。”
倪薇低头,继续嘟囔:“鞋也是脏的……”
话音刚落,那只被谢怀隽握着的手松开了几分,倪薇抬起下巴,鼻尖擦过他微冷的面庞,只见男人倏地倾身,臂弯绕过她腰身,向上提起。
西装衬衫单薄,包裹在里面的臂膀强健而结实,正毫不费力地箍着她的腰臀,将她抱起往车厢送去。两脚空悬的不平衡感令她心跳骤停,不由得勾向他的肩颈。
她再次抬头看向他,堪堪与他及肩。
大脑变得一片空白,呼吸也为止变缓。
从新城到万蘅山,车程需要五个小时;手机持续接听的电话,显示足有一个小时;爬上万蘅山的寺庙,也需要两个小时。
她在祈愿牌上写的愿望,是俗套的身体安康、早日暴富。
而现在,倪薇忽然很想再添一笔心愿。
她希望不论何时,只要想到小叔叔,就能见到他。